第26章 火葬場開啓(三合一) (1)
養心殿的炭火燒得很暖, 剛踏入半步就仿佛置身陽春三月,數十排燭火将每一個角落的都照得亮如白晝,明亮清朗容不下一絲陰暗。
沈如霜還穿着那一身去慈寧宮時的鳳袍, 每一根金銀絲線在亮堂的燭火下都閃耀着獨特的光彩,聚在一起宛如流淌的星河, 鳳冠的光芒與之交相輝映,在她凝脂般白膩的臉頰上投下小片的影。
自從她來京城時就被人指責沒有大家閨秀的端莊,但是她現在從殿門一路走來時,脊梁挺得筆直如白楊, 清麗的面容格外肅穆,眸中盡是決然之色,每一步都走得鄭重而堅定, 連安公公也察覺出她與往日有些不同。
沈如霜安然立于蕭淩安面前,恰好相距十餘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鴉羽般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發顫, 卻掩蓋不住堅決的目光,下定決心般輕咳一聲,道:
“陛下,宮中是非太多, 這孩子我怕是難以保全。既然你不便出手整頓,可否讓我出宮去?”
蕭淩安剛剛拿起狼毫的手驟然頓住, 墨汁嘀嗒嘀嗒地落在宣紙上, 暈染開來變成一大片墨團,銳利如芒刺的目光紮在沈如霜的身上。
“另置宅院也好, 去行宮也罷, 只要是一個清淨的地方就可以, 等到孩子長大些,宮中也安定太平了再把他接回來。”沈如霜又解釋道。
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退讓。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剛剛在馬車上時,她已經費勁心力将這個孩子的一生設想了一遍。
她确實有幾分把握帶着這個孩子逃離皇宮,回到熟悉自在的江南,但是孩子此生也就只不過一個鄉野小子罷了。更何況她自己都不知道往後會過上什麽樣的日子,萬一清貧困苦,孩子熬不住怎麽辦?
就算咬着牙将日子挺過來,若是孩子長大後知道自己原本應當是東宮太子,會不會怨她恨她,覺得她是為了自己擺脫牢籠而連累了他呢?
她自個兒就是從江南小鎮來到京城的,深深知道這裏頭是怎樣的天差地別。曾經在江南她以為極好的東西,到了京城遍地都是。如果是女孩兒也就罷了,安安穩穩過一生也是幸事,可如果是男孩,只有在京城才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所以這是她能夠想到最好的法子,讓孩子暫且離開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長大,同時能保住太子的身份,等到他能夠保護自己了再回來,也算是給蕭淩安幾分顏面,終究是他們共同的子嗣。
哪怕,她也知道這麽做可能很久都不能擺脫糾纏,甚至會越陷越深,但是為了孩子的前途,她可以暫且将就容忍,大不了等能夠完全放心了再想法子逃走。
沈如霜以為她已經想得足夠周到,蕭淩安沒有理由再拒絕她的要求。但是當她剛剛把話說完,就聽見上面傳來一聲輕蔑的嗤笑,蕭淩安的眸光從冷厲變得嘲諷,沒有絲毫遲疑地斷然回絕道:
“你當他只是你的孩子嗎?他是大梁的太子,并且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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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淩安的聲音如同浸沒在寒冬江水中一樣冰冷,燭火映照着他高挺的鼻梁與俊秀的眉眼,在牆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也是那般狠厲果決,沒有分毫商量的餘地,冷聲道:
“太子自然要從小在宮中長大,耳濡目染如何君臨天下,養在宮外都是沒名沒分之人,只會招來天下人的非議。縱使以後繼承大統,也只能任由那些權臣拿捏。”
沈如霜呼吸一滞,剛剛燃起的星星點點的希望被瞬間澆滅,最終變成一捧黯淡無光的死灰,但心中依舊不甘心就此作罷,亦是不明白為何蕭淩安非要這麽固執。
她自然是不懂朝政的,但是生為人母,她只知道眼下沒有比孩子性命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所謂的治天下之術,以後慢慢學着就是了,難不成要強求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掌控風雲嗎?
至于天下非議就更是輕若鴻毛,蕭淩安現在只有這一個孩子,她身居皇後之位,無論以後發生什麽,這個孩子都是實至名歸的太子,就算有非議也只是無稽之談。
沈如霜思忖了半晌,只剩下諷刺的冷笑,仿佛看透了幾分蕭淩安的心思。
雖然他現在是九五之尊,但是自幼就過得艱苦卓絕,從未被任何人重視過,連皇位也是踩着親人的鮮血爬上去的,幾乎用半條命在彌補兒時的缺漏。現在他将孩子當做另一個自己,自然要固執地按照他所想的辦法從小養大,變成一個讓他滿意的、繼承皇位的工具。
如此,她更不可能放任下去,讓她的孩子也變得冷血又扭曲。
“陛下想得未免太長遠了些,”沈如霜輕笑一聲,眉眼彎出一個昳麗的弧度,但是眼底卻只有嘲諷和不甘,不屈地反唇相譏道:
“眼下的情形來看,他想順利出生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別提長到能夠繼承大統的年紀,陛下對他有着這麽高的期望,他也要有這個命數才行。”
蕭淩安聽出了沈如霜的話語中隐隐有着威脅的意味,但只是不以為意地瞥了她一眼,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還暗暗嘲笑她見識短淺。
哪個太子不是在腥風血雨中拼殺出來的?他那時尚且還能夠将那些出身高貴又得到父皇重視的皇兄壓下去,他的孩子為何連這點事兒都經不起?
這個孩子雖然不能在極為風順的情形下出生,但他只會有這麽一個孩子,不會再發生手足相殘的慘狀,他不明白沈如霜到底在多心些什麽。
“若果真如你所說,他就不配為大梁太子,縱使身死也不足惜。”
蕭淩安薄唇一張一合就将這句話說了出來,面色平靜如深秋湖面,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更沒有不舍和擔憂,仿佛這判定的不是親生骨肉的生命,與卑微草芥沒有任何異處。
他緩緩從雕龍寬椅上起身,矜貴地将玉白手指沾染的墨汁擦拭幹淨,悠悠踱着步子行至沈如霜身邊,欣賞着她錯愕又驚懼的目光,冰涼的指尖稍稍用力就将她的下巴挑了起來,低沉的聲音中半是認真半是玩笑:
“再說了,霜兒年輕貌美,還可以再生一個有出息的,不是嗎?”
話音剛落,沈如霜就如同被人扼制住咽喉,窒息與眩暈之感鋪天蓋地卷席而來,看着蕭淩安那張俊美無俦的臉也只覺得惡心,從身到心生出不可抗拒的抵觸。
蕭淩安說得這般輕巧,那是因為于他而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春風一度,再少送一碗避子湯罷了。
但是對于她來說,卻是帷幔之中淚水打濕衣襟的恥辱,是懷胎十月的折磨與臨盆的生死攸關,這些竟然被蕭淩安輕易地抹去了。
若非當時懵懂,她又怎會有如今的身孕?早知道會是現在的情形,她寧可那時親自去太醫院要一碗避子湯,毫不猶豫地灌下去一了百了。
這個孩子已經在她腹中三月,自然是割舍不下的,但是她暗暗發過誓,此生不會再同蕭淩安有任何其他的子嗣,現在他的這番話更是癡心妄想。
沈如霜冷笑着後退幾步,看向蕭淩安的目光如同看着一頭陰森可怖的怪物,仿佛立于懸崖邊上一般孤勇又絕望,趁其不備從發髻上拔下來一根簪子,毫不猶豫地抵在了纖細白皙的頸間。
她渾身都顫抖得厲害,冰冷的汗水打濕了額前的碎發,黏膩地貼在溫熱的肌膚上,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眸中的恐懼都被一種近乎絕望的勇氣掩蓋,迸發出從未有過的堅決和力量,唇瓣咬得發白道:
“既然生下來就是死路,倒還不如不出生,不來人間受這一遭罪。”
沈如霜停住了腳步,決然伫立在殿中央,寒風從敞開殿門鑽入,吹得她流光溢彩的衣擺翩翩飛起,墨發如瀑般散落在肩上,分明走入絕境卻不肯有半分退讓,如一只囚于金籠卻在哀傷鳴叫的鳳凰。
“陛下若是不允,就當從未有過這個孩子,也從未有過我!”
蕭淩安望着那尖銳的簪子有一瞬間的出神,眸中閃過片刻壓抑不住的慌亂與無措,不禁快步朝沈如霜邁去,但是還未完全靠近就放慢了腳步,轉眼間就将剛才那些情緒藏得很好,清醒地打量着沈如霜,忽而輕笑了一聲,聲音帶着威壓與不屑,道:
“沈如霜,你敢?”
“為何不敢?”沈如霜倔強地将簪子又往頸間靠近了一寸,毫不畏懼地對上蕭淩安的雙眸。
“你看看這身衣衫,再看看你手上的簪子。”蕭淩安已經恢複了運籌帷幄般的平靜,仿佛已經拿捏住了沈如霜的把柄一般,笑容只剩下從容不迫。
沈如霜低頭瞥了一眼,依然不解地望着蕭淩安。
“你是朕的皇後,生死由不得你。”蕭淩安緩緩俯身靠近沈如霜,眸光中盡是不容反抗的威懾,如同俯視着渺小蝼蟻般冷漠,道:
“自戕是大罪,皇後可要想好了?”
沈如霜聽後不以為然,甚至笑得還有幾分不屑。
她當是什麽,只不過是個罪名罷了。現在連性命都賭上了,難道還怕這麽個徒有其表的罪名嗎?再者說,若是真的自戕了,再大的罪都是身後的事兒,難不成泉下有知還要來報仇不成?
蕭淩安似是料到她會如此,唇角揚起一絲深沉算計的笑,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淺淺道:
“自戕之罪牽連甚廣,更何況你還有身孕?哪怕你生母過世都不許立碑立牌,西南偏殿所有宮女奴婢都不會有好活,貼身的殉葬入皇陵,其餘人或死或流放,還有......”
“別說了!”沈如霜每聽一句臉色就蒼白一分,最終凄厲地尖叫一聲,似是再也聽不下去,用小臂緊緊捂住雙耳,踉跄着後退了幾步無力地跌倒在地上,熱淚終于再也忍不住地從眼角滑落,順着臉頰打濕了衣襟。
她确實不怕什麽罪名,但是她最怕的就是連累他人。
這一點,蕭淩安算得沒錯。
她會顧及着阿娘的身後的清淨,會擔心玉竹她們被迫害,會思慮那些與她相關卻一直無辜的人受到牽連。
或許換作他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先順從自己的心願,但是她還是想保留幾分珍貴的良知,也邁不過心裏那一道坎。
沈如霜手上的力道一松,簪子“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烏黑柔順的發絲将她嬌小的臉龐遮掩住,整個人都蜷縮成小小一團,肩膀起起伏伏地抽泣着,哭聲絕望又無助。
連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控,這是她遇到過最荒謬可笑的事情,可這樣的事情偏偏就發生在她身上,将她最後一絲堅強沖垮。
她未曾想過會輸的一敗塗地,所謂的最後一搏更像是一場笑話。
蕭淩安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暗暗帶着幾分得意。
他知道沈如霜不舍得自戕,就算沒有那麽多連累他人的罪責,他還是能夠肯定沈如霜不會這麽做。
這些日子看得出來,她太在乎那個孩子了,比任何人都要在乎,否則也不會在今日這般鬧騰地提出癡心妄想的條件,而且樁樁件件都是為了這個孩子思慮,不會舍得親手了結了他。
況且他一直以為,登上後位生下嫡子,無論對任何女子來說都是最大的尊榮,更何況是沈如霜呢?大抵她只是想鬧一鬧,過去了就都會好的。
他難得溫柔地将沈如霜攬入懷中,遞上錦帕替她擦拭着淚珠,聲音又如在馬車上那般帶着哄人的柔情,一字一句道:
“只要你乖乖生下孩子,你永遠是朕的皇後,朕不會虧待你。”
沈如霜側身避開蕭淩安的懷抱和錦帕,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哭聲慢慢地平息下來,神思卻愈發清醒,隐約看到了眼前只剩下一條路。
其實以命相逼是她剎那間想到的法子,也不可能真的為了蕭淩安傷害自己的性命,她只不過想試探一下他的底線到底在何處,還有沒有兩全的可能。
現在看來,她費心想出的周全辦法也被死死堵住,那就怪不得她了。
天色漸晚,灰蒙蒙的一點一點斂盡了光亮,如同被一塊破布籠罩住一樣黯淡沉悶。西南偏殿空空蕩蕩,只看見玉竹一人依靠在大門口眺望着,目光慌張又焦急。
她家小姐只說有件要緊事要去養心殿,卻不知結果如何。
終于盼來了沈如霜的馬車,玉竹趕忙上前攙扶着她,麻利地系好暖和的狐皮披風,打發走了車夫後又四下掃視了一圈,确認無人後才神神秘秘地拉着沈如霜進了寝閣。
“小姐,奴婢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将所有人都打發走了。”玉竹為沈如霜倒上溫熱的茶水,塞在了她的手心裏暖着指尖,忐忑地問道:
“您......想好了嗎?”
沈如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前又浮現出剛才的一幕幕,不禁驟然攥緊了茶盞,連同杯中的水都在輕微搖晃着,阖上雙眸點頭道:
“我不能把你帶走,日後你在宮中要多注意些,最好再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若是陛下發現端倪來問你話,就按照我之前教你的說。”
玉竹看着沈如霜哭過般通紅的雙眼,剎那間也覺得眼眶酸酸脹脹,含着眼淚點了點頭。
她跟了沈如霜這麽多年,自然是了解她的心思的,不到萬念俱灰是斷然不會做出這樣風險極大的事兒。
這段時日裏,她也是眼睜睜看着小姐變了個人兒似的,全然沒有了從前的明豔活潑與生動靈氣,也會時不時地想着若是能夠逃走就好了。
未曾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她會半喜半憂,熱淚盈眶。
“傻丫頭,哭什麽呀?”沈如霜綻開一個淺淡的笑容,替玉竹擦拭着臉上的淚痕,也不知不覺哽咽道:
“咱們都應該高興才是,到時候等你出宮了再團聚,豈不是再好不過了?”
玉竹泣不成聲,只能使勁地點了點頭,仔仔細細打量着沈如霜,像是要把小姐的每一分模樣都刻進心裏。
“好了,你去禦膳房拿些吃食吧。”沈如霜将她送到了門口,意味深長地勾起唇角道:
“雖然路很遠,但你還是一步一步走過去,拿到了也不必回來......”
玉竹起初愣愣地應聲,真以為小姐是要吃些什麽,走到了門口才恍然反應過來,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分別,在原地伫立良久,用衣袖抹了抹臉頰上的淚,恭敬又不舍地在原地磕了三個頭。
“小姐,保重!”
沈如霜鄭重地應聲,眼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了殿門的盡頭。
她換下了沉重的衣裳,按照之前每日設想和謀劃好的樣子布置着寝閣,有條不紊地準備好一切,最終再起身看了西南偏殿最後一眼,眸中閃過極其複雜的情緒,仿佛無盡的血淚都磋磨在這個地方了。
還記得剛到這裏的時候,她滿心滿眼都是蕭淩安一個人,以為終于苦盡甘來,可以過上夫妻恩愛、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為蕭淩安在這裏做過梅花糕,為他在夜路掌燈,為他挑着不喜歡的菜,為他整理着淩亂的衣衫......她确實也想過當上皇後,生育子嗣......
現在這兩件事都實現了,才發現物是人非,所有的美好都像夢幻泡影一樣荒謬。
幸好上天垂憐,她能遇上這麽巧妙的機會。
殿外的鐘聲敲了三下,一如從前般沉悶緩慢,但是沈如霜現在聽了只覺得幽遠寧靜,甚至還聽出了幾分歡愉和自在。
她毫不猶豫地将蠟燭傾倒,火花濺落在倒了油的地面上。
養心殿內,蕭淩安命人拿來許多詩書名冊,一摞一摞地堆疊在寬敞的桌面上,而他頗有興致地逐一翻看着,時不時吟誦幾句,在宣紙上記下幾個較為雅致的字眼。
他看得出神,連晚膳也顧不上吃,恨不得今夜就要将這些都看完似的,宣紙已經寫滿了厚厚一沓,每一個字都蒼勁有力又帶着潇灑飄逸之感。
安公公上前添茶水,不經意間瞥了一眼,當即就明白陛下這是在給尚未出生的太子選字起名,樂呵呵道:
“陛下取的名字都是極佳的,既好聽又引經據典,想必皇後娘娘和太子定會很喜歡。”
蕭淩安并未接話,但是眸中的笑意無處可藏,眉眼間泛上歡喜與溫暖,沖淡了平日裏的冰冷和防備,整個人都被柔和的燭光籠罩。
這倒是讓安公公看得怔住了,險些以為是他走神看錯,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才敢确認陛下當真是這麽笑的。
他服侍蕭淩安多年,極少看到他真心笑過,總是帶着各種各樣并不由衷的目的,或是猜忌與防備,或是敷衍與應酬,或是諷刺與嘲笑......每一個弧度都是算計好的,都讓人見了不敢忤逆。
看來陛下雖然面上對子嗣平平淡淡,哪怕在皇後娘娘面前也是如此,但實則心裏還是喜歡的,這才三個月就已經費心思親自賜名了,若是日後太子出生,想必陛下會時常這般溫存吧。
安公公這麽思量着,仿佛能夠看到以後溫馨的場面,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可是這份笑意還未全然在面容上鋪展開,就聽到殿外忽然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如同所有人都在慌亂地奔跑和叫喊着,淩亂的腳步聲混雜着尖銳驚慌的呼救聲,如同驚雷一樣在宮中炸開。
小順子跌跌撞撞地沖開了殿門,稚氣的臉蛋漲的通紅,鼻尖還隐約蹭着黑煙,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撲通”一聲跪到在蕭淩安的面前,也顧不得尋常禮儀,哭喊道:
“走水了!走水了!”
話音剛落,蕭淩安的臉色驀然沉了下來,方才溫和的笑意蕩然無存,又回到了從前淡漠又冷厲的模樣,眸光銳利中帶着深深的煩悶與苛責,對小太監冒失打攪興致很是不滿。
安公公察言觀色地對小太監使了眼色,壓低聲音訓斥道:“走水了自然有人去救,你沖撞了陛下該當何罪?還不快下去!”
“不......不!”小順子猛烈地搖着頭,喉嚨發癢地嗆咳了好幾聲,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
“是西南偏殿!皇後娘娘還在裏面!”
剎那間,養心殿內寂靜得可怕,耳畔兵荒馬亂的聲音如同夢中幻境般不真切,蕭淩安猛然間站了起來,轉眼間就閃身到了小順子的身旁,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不可置信地逼問道:
“你再說一遍?是誰......”
“咳咳咳......西南偏殿!皇後娘娘!”小順子整個人都被蕭淩安拎了起來,拼命地掙紮着求饒,斷斷續續地從喉嚨眼裏擠出這麽幾個字。
還沒等他說完,蕭淩安就将他整個人摔在地上,俊容上的慌張如同暴雨擊打湖面般極快地擴散開來,到了幾乎失态的地步,雙眸的斷紋染上猩紅之色,三兩步就沖出了養心殿。
西南偏殿離養心殿很遠,但是站在殿門還是能清楚地望見遠處的沖天火光和陣陣黑煙,一輪又一輪的熱浪順着寒風的吹佛拍打在他身上,不用想都知道現在的火勢是如何劇烈,若是沒有跑得出來,恐怕......
蕭淩安根本不敢再想下去,心急如焚地解下馬車上的缰繩,狠狠抽了一鞭子朝着西南偏殿飛奔而去。風聲和呼喊聲在他耳邊呼嘯而過,馬蹄揚起道路旁的煙塵,激揚在他的雙目中迷了眼睛。
但是他顧不得疼,又狠狠抽了幾下馬背,疾馳而過時險些撞到了宮牆,蹭破了身上的皮肉也絲毫沒有感知到。
還未靠近西南偏殿,就感覺周身燥熱宛如炎炎夏日,灰黑色的煙霧缭繞在周身,稍一呼吸就嗆咳不止,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才算作罷。一大群宮女太監慌忙地提着水桶去救火,情勢緊急都未曾注意都蕭淩安的來臨,生怕晚了一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蕭淩安一邊捂着口鼻咳嗽,一邊從馬背上縱身躍下,迅疾地飛奔到西南偏殿前,只見火勢沖天般猛烈,年久失修的偏殿早已變成斷垣殘壁的廢墟,連一旁的樹木都被燒得焦黑,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橫在他面前。
雖然救火之人頗多,但是那麽點水對于火勢來說簡直毫無作用,甚至還愈發劇烈肆意,被燒傷的宮人哭喊着逃跑,再也不敢靠近半步,一時間來來回回慌亂得不成樣子。
蕭淩安渾身都開始發顫,連心尖都顫動得厲害,第一回 感受到穿透每一個毛孔的恐懼和慌亂,眼前只有沈如霜今日凄迷又絕望的目光一遍遍閃動刺痛着,死死抓着一個宮人問道:
“她呢?她出來了嗎?”
宮人差點認不出眼前形容狼狽之人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剛想跪下就被蕭淩安急切地拉住,這才驚恐地搖了搖頭,遙遙指着被大火淹沒的殿中央,吓得磕磕巴巴道:
“奴婢沒有看到,但是.......那裏擺了張椅子,似乎......似乎坐了個人!”
蕭淩安想都沒想就丢下宮人,果斷朝着滾燙灼熱的火勢中沖去,心中又有了一絲渺茫的期望。
烈火毫不留情地灼燒着衣服,燃起的火星燒破了皮肉,留下鮮紅刺目的傷痕,鮮血順着傷口蜿蜒而下,從蕭淩安的指尖滴落在地上,一路走過的地面都被染成了紅色。
但是蕭淩安始終像是雕像般沒有知覺,甚至恍惚間覺得所有的疼痛都在刺激和支撐着他,讓他更加迫切又清醒地往深處走去,仿佛只要再走一步,再往前一點點,就能夠觸及到宮人所說的那個人。
在火舌就要将他吞噬之時,蕭淩安終于看到了殿中央有一個模糊的黑影,但是椅子早已坍塌,那個人影也烈火焚身倒在了地上,只能隐約看出是個人形,身材體格和沈如霜頗為相似,已經在地上一動不動被燒得發黑。
蕭淩安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最後支撐着他走到這裏的一根弦也瞬間斷了,深深的絕望如潮水般瘋狂上湧,很快灌滿他的口鼻,淹沒了他的頭頂,窒息之感鋪天蓋地不容抗拒。
他還是不肯死心,萬一.......萬一那不是她呢?哪怕真的是她,他最起碼還能保全她的屍首......蕭淩安這麽想着,瘋了一樣攥着已經快看見森森白骨的手臂,不要命地繼續往深處奔去。
這時天空忽然刮過一陣狂風,火勢陡然間又高漲了一層,“轟隆”一聲将搖搖欲墜的房梁燒塌了,連同殿中央的黑影一同埋在了烈火之中,如同天塹般将蕭淩安與前方的一切阻隔開,再也沒有觸及分毫的可能。
“陛下!陛下!”
安公公帶着衆人慌忙趕到,看到蕭淩安置身熊熊烈火之中時險些吓得喘不上氣,趕忙指揮着值守的禁軍将蕭淩安解救出來,詫異又驚懼地看着他渾身上下累累傷痕,又忙着去喊太醫。
所有人都圍着蕭淩安急得直打轉,只有他一人空洞又呆滞地望着燃燒跳動的烈火,呼吸變得極其短促狹小,似是下一刻就要斷了一樣,心髒仿佛被一只狠厲的手緊緊捏住,痛得猛烈而綿長。
興許是因為風向的緣故,今夜的火勢很是可怕,來救火的禁軍和宮人皆有不少受傷嚴重者,到最後能夠支援的人越來越少,慢慢有些頹敗消沉之勢。
方才有着黑影的地方火勢最大,時不時傳來一聲駭然的爆裂聲,甚至能隐約聞到烈火氣息中隐約有幾絲焦灼的氣味,如同有人在被火焰生生炙烤。
蕭淩安的目光随着來來往往的人群移動着,恍惚間覺得耳畔吵鬧得要将整個腦海炸裂,卻又似乎一切都與他沒有關系,他的心裏應該是一片死寂的,寂靜到連一點生命的氣息都沒有。
那個人......是她嗎?
她真的......真的......沒有出來?
蕭淩安到現在還是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只到太醫給他包紮着傷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折磨着他時才回過神,再也無處可以逃避,一雙鳳眸布滿鮮紅的血絲,刺目得幾乎滴血。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幾步,終究是無力地跌坐在冰冷髒亂的地面上,散亂的發絲襯得他的面容愈發蒼白如紙,薄唇幹裂流血已然凝固,望着沖天火光發出一聲瘋狂又荒謬的笑。
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
他分明剛才還在為孩子挑選名字,還在糾結“瑾”“嘉”“青”究竟哪個字好些?用作正名還是小字?
他剛剛除掉沈家這個心腹大患,沈如霜剛剛有了身孕,朝野上下剛剛為他臣服......明明一切都剛剛好起來,怎麽可能轉瞬間就消失殆盡了?
蕭淩安拼了命說服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一定都是一場夢,睜開眼就又能看到沈如霜笑盈盈地挽着他,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溫柔似水的目光。
可是無論他多少次睜開雙眸,眼前除了灼熱還是灼熱,除了慌亂還是慌亂,所有的一切都在深刻又響亮地提醒着他——
沈如霜已經帶着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永遠消失在了火海中。
蕭淩安忽然間發覺臉頰上涼絲絲的,用顫抖的雙手一抹才發覺這是淚,是從眼眶中滾落下來的熱淚。
他自己都有些驚訝,甚至覺得掌心濕漉漉黏糊糊的淚水很陌生。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落淚了。
就算兒時被阿娘打到幾乎斷氣,就算身受重傷險些喪命,就算在争奪皇位中手刃親人......他都沒有落過一滴淚,再難過也是死死按住心口忍下去。
可是現在,他整顆心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樣,留一絲一毫的念想都沒有留下。如同年幼落魄時,有一個心地良善之人許諾給你一包饴糖,然後轉眼間連那人都消失了一樣。
蕭淩安腦海中抑制不住地浮現出沈如霜的面容,一幕幕地從眼前閃過。
雪夜歸家時,她掌燈守在路口,甜聲喚他“夫君”;同游燈市時,她緊緊拉着他的衣袖,衆人目光豔羨;錦帳春暖時,她依在他肩頭,乖巧又依賴......
從前他是最不屑于沈如霜這些溫柔小意的,只覺得不過是費心讨好他來獲得好處,手段不高明也不靈巧,甚至還顯得十分笨拙,總是鬧出笑話,若是被人知道了只會給他丢人。
可是現在一想到這些他曾經最看不上的東西再也沒有了,心口宛如被尖錐剖開般疼痛,所有的輕視在此時都變成了一根根銳利細密的針,不留空隙地紮入他的心髒,不給他留下分毫喘息的機會。
其實在得知沈如霜有了身孕的時候,他既驚喜又忐忑,還暗暗想過是上天眷顧,在一切都變得明朗的時候把孩子送到他身邊。
興許是幼時的陰影,他看着尚未出生的孩子就像看着另一個自己,總想着用最完美最合心意的手段來培養他,仿佛那樣就能把曾經的空缺補上,讓他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甚至前幾天還在想,一切都在變得好起來,他可以不再因為往事夜不能寐,不用再去猜忌枕邊人,他會好好待這個孩子,甚至試着給沈如霜一點點真心的喜歡......
但是從此以後無論他如何想,再也沒有機會了。
為何這場大火來得這樣突然又不巧?一夜之間奪走了他擁有的一切,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思及此,蕭淩安忽的憶起今日在養心殿時,沈如霜用尖銳的簪子抵在纖細白皙的頸間,凄厲又絕望地非要與他決裂。
他那時料定沈如霜不會死,因為他拿住了她的軟肋,自戕的罪責會連累他人,沈如霜哪怕是因為這個也不會自戕。
還記得在離開養心殿的時候,他總覺得沈如霜的目光有些奇怪,不同于以往的怨恨或者愠怒,似乎還帶着一點訣別的堅定和悲涼。
蕭淩安驀然僵在原地,心間緩緩湧現出一個念頭。
皇後自戕是大罪,但若是死于一場大火,就徹底幹幹淨淨了。
這場火.......該不會是她自己放的吧?
這個念頭幾乎将他逼瘋,也抽走了渾身的力氣,只能扶着一旁的磚牆才能支撐住搖晃的身子。
沈如霜怎麽會呢?她怎麽敢?
若真是如此,這算是什麽?難不成是他逼死了沈如霜嗎?還是沈如霜要用這樣玉石俱焚的方式來向他宣告她贏了?
她是皇後啊,她整個人都屬于他,只要他不準她死,她就不能死!
蕭淩安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糾纏着,太陽穴如同要炸裂般疼痛,瞥見火勢依舊沒有消退,但一旁的宮人和禁軍已經止步不前,厲聲道:
“誰也不許懈怠,哪怕她只留下屍骨......也只能屬于朕。”
西南偏殿剛剛發現走水之時,整個皇宮就瞬間炸開了鍋,所有的宮人甚至守衛都一擁而上去救火,許多地方空蕩蕩地沒人影,留下值守的寥寥數人也時刻關心着火勢,沒心思再去多慮其他。
在北邊宮門的那條路上,無人注意到有一輛貌不起眼的馬車緩緩行駛而過,駕車的姑娘一身宮女裝扮,頭上的帷帽将容顏遮了個嚴實,只能遠遠瞧着覺得身影輕盈窈窕。
北宮門本就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