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景耀四年,八月二十八,宜嫁娶,出行;忌動土,修墳。 姜維住的村落從昨夜起就淫雨霏霏,一直沒有消停的跡象。可待他慢吞吞的自塵埃中收拾出那把破傘,出了門卻發現用不上了。
為防萬一,姜維攜了傘出門。蜀地到底和家鄉不同,悶熱,潮濕。若說涼爽的清風是年輕貌美的姬妾,那這兒的風約莫便是老去的夫人,顏色盡衰,惹人生惡,卻又無從擺脫。 就像他如夢靥一般的第二次輪回。
他第二次溯流而上,到達的是他初遇丞相之時,和這漫長的時間相比,上一次的輪回短的似一篇骈賦文。可這次輪回于他,卻是一句話言盡仍嫌多。
魏降将姜維,師從于諸葛孔明也,建興十二年,受困于斜谷,戰死。
如是而已。
姜維深居簡出多年,初時偶有返回故土的打算,卻因受制于自己是已死之身,只得作罷。複又聽聞諸葛丞相假借伯約入夢,四處打探已死之徒姜伯約的趣聞,就此斷了念想。
未幾,蜀相諸葛孔明離世。此後偶爾丞相入夢,道曰自知當年是他諸葛孔明對不起他,每每蜀相言畢就只有長久的沉默。直到姜維問他:“您尚在人世的時候,會親口承認這一點嗎?”
此後,丞相杳無音信二十年。
昨夜丞相又入夢,羽扇皂巾,一如當年初見。當年孔夫子臨江嘆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約是不曾想過竟有人能溯流而上,只是縱使那人能溯江而上,逝者卻變了一番模樣,終是未能追回逝去之物。
諸葛孔明當初不知後事如何,全憑一己之力六出祁山,耗盡心血。這廂雖有通曉後事的姜維力挽狂瀾,到底還是因為國力衰微而六出祁山。只是在斜谷這間,因大局所需棄了姜維。不想那姜維意志堅韌,阖軍覆沒竟還能以一己之身返還。姜維于途中确有聽聞軍士議論丞相棄弟子于不顧,只權當充耳不聞。
姜維向來機警,縱是丞相,也因曾經被後主所背而易起疑。只是因其是諸葛孔明,是當初向被遺棄的他伸出手的人,是對他說諸葛孔明自是有別于那廂棄你于不顧之子的人。姜維到底還是想親耳聽他的解釋。
雖然只是徒勞罷了。
究竟是從前不曾有機會讓他做一棄子,而或是那人一時魔障了,他早已不想追問,可那人一而再地問能否再見一面,他不語,也只能不語。
那人遂嘆息一聲,不再言語。
在其轉身欲離去時最後姜維突然問道:“當年我離開您的時候,您尚且可說是硬朗,怎麽會這麽快就去了?”
諸葛亮笑了,答曰:“伯約你既然會問我尚在人世之時會不會承認是我負你,必然知道我心中本有太多事放不下,業已不堪重負。有伯約在時,自是有伯約為我分憂。”
“只是我沒想到,我竟不是因沒了分憂之人過勞而死,而是郁結于有負伯約而亡啊。
大約如此,姜維終究還是啓程去他墳前祭掃,聊表心意。不料天不遂人願,還未等他走出村落,便碰上想打劫村落的殘兵。原本按他的身手,打跑這幾個小兵是不成問題的,可他沒想到的是,在小兵叫罵着離開之後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情形。
“壯士請留步。”
他回頭,只見一人大袖翩翩,鋒芒畢露。姜維瞧着對方左側彎曲得更甚的栗發,那人思考時習慣性撥弄的動作仿佛還在眼前,他甚至覺得對方卷發的柔軟觸感還殘留于指腹之上。
士季啊……
姜維想起他第一次輪回之後,初醒時身體裏滿是刀劍腐骨的寒氣。第二次輪回後同是死在亂刀之下,初醒時卻只覺濃重的血腥氣彌留于鼻翼,姜維比誰都明白,那不是他的血,是死于他劍下的鐘士季的血。
這次輪回醒後,待他明了身處何時,就未曾動過還能與鐘會再續前緣的念想,他甚至未曾想過還能見那個栗發的娃娃臉一面。而現在,想追回的人追不回,未曾想過能追回的人卻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
到底是人如棋子夢如真。
那人雖未得他答複,禮數卻沒廢,只是那人習慣性嘴角上翹,未讓人覺着謙和反給人以傲慢輕浮之意,若是姜維真只是和他初相逢于此地,大約真會避之不及。
這次不會再錯過了吧,姜維這麽想着,任其詢問名姓,籍貫何處,家住何方。但因其隐姓埋名多年,不便給予真名,只說姓羊諱淮,世代居住此地。是以愈發愧疚,對那人更是和顏悅色。
那人步伐稍頓,微微顯出訝異的神色。姜維是明白他的,這人在勾搭不成常被甩的道路上走的深遠,無人能及。怕是碰到個陌生人,勾搭成功了,也得驚訝好一會兒的。
未想一時晃神,那人便趁虛而入,問及老莊玄學,時事兵法。後者暫且不提,只說前者,姜維年輕時曾一度醉心于鄭氏,後因庸碌于世事而暫時放下,哪知世事難料,斜谷遭棄一事實在是他人生中莫大的變數,隐居山野後姜維再次修習鄭玄學說,倒是複有所得。
鐘會眼中的驚豔之色藏也藏不住,何況他還沒想着要藏,抓住他的手說什麽也不肯放。也是,當初這人說出入同乘就出入同乘,說結拜就結拜。當初姜維為此腹诽不止,結拜?結拜也擋不住你那森森的基佬光芒啊!莫道別人,老夫自己都被閃瞎了!
“先生可有話說?”鐘會歪着頭,一副頗為純良的樣子,哪有當初造僞書捉鄧艾,微進言死嵇康之樣。只是當初鐘會是那樣一個模樣姜維都甚少拿他有辦法,現下鐘會的血液還殘留在他指縫之間,又怎會還有別的辦法?于是不自覺的顯出一副木讷的模樣。
見狀,鐘會只是笑道:“是了,先生乃蜀人,自是不願意言及如何滅蜀之事,在下逾越了。”
未等姜維接話,那人又道:“在下素來敬佩蜀相,總揣測着若蜀相稍晚離世,現下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姜維搖頭:“丞相非孫文臺小霸王,天命如此,誰能奈何。”
鐘會聞言,死死的盯着他看,不想姜維給他一句話說得心緒煩亂,竟沒有注意。鐘士季微微仰起頭,拖着調子道:“先生說的是,可若說天命,讓在下想起一人,此人随蜀相北伐,最後卻身死斜谷,若此人仍在人世,不知此時蜀國又是何種光景。”
鐘會雖沒明說,姜維卻很輕易能猜到是誰。那廂鐘會開了話閘,對姜維此人用兵如神的敬佩潮水般滾來。姜維此刻半點沒有往身份被發現那方面想——況且被發現了鐘會又能将他怎樣——倒是迫切的想打斷娃娃臉,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諸葛亮不是這樣的,姜維也不是這樣的。可究竟是怎樣的呢?姜維費力的去想,卻總也想不起來了。他覺得不管是和鐘會的,還是和諸葛亮相處的記憶,都是些尖銳的石塊。扔到江中就很難再找着了。當然若卯足了勁兒去撈,總還能撈着些,不過那些石塊兒都沒了尖銳可憎的模樣,而變得圓潤可愛了。
好比他現在看着鐘會,總能輕易的想起這人臨了他的字跡,謄寫了那些他自己都記得不甚清楚,古早以前他寫的《蒲元別傳》,來向他邀功的樣子。還有那人和想象中相差甚遠,疼也死不吭聲,意外固執的樣子。可他怎麽死得狼狽,或是聽聞司馬昭陳兵長安,大驚失色的模樣,卻像是隔了塊飾有柿蒂紋裝飾的銅鏡,看得不甚清晰了。
姜維忽然覺得,也許他在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原諒了諸葛亮,所以才答應了對方在他祭日之時前去祭掃。雖然這個原諒對生者已無意義,更枉論死者。
只是半途竟出意外,不知是不是天意。
姜維聽着鐘會說着姜維此人如何的精明強幹,幫襯着諸葛亮。那些遙遠事兒,有些他在江裏淘淘,還能找到圓的看不出本來面貌的石塊,有的卻怎麽也找不到了。直到鐘會說到蜀相最後幾年若有姜伯約,必定不至如此迅速地過勞而死。
姜維聞言一怔。
我竟不是因沒了分憂之人過勞而死,而是郁結于有負伯約而亡啊。
丞相言猶在耳,那瞬間他最後一夜追去尋求答案的畫面也明晰起來。那時火光昏暗,丞相還在處理事務,和之前的任何一個夜晚一樣,好像姜維此人的死不過爾爾。姜維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這種心情的,他手刃鐘會後就已将所有悲傷用盡,等真正聽聞後主背叛,直至而後的的重生時,他都處于哀莫大于心死的狀态。
姜維想他大約有點兒明白當初丞相是以什麽心情給他奪時玉的了。
他說:“丞相。”
蜀相寫字的手一頓,表情卻因燭光昏暗看不清晰,良久,才問得其幽幽一嘆:“是伯約嗎。”
姜維不知應說些什麽,唯有颔首答道:“是。”
“你,可是要回來?”蜀相問他。
姜維是聰明人,諸葛亮更是聰明人。且不說姜維可能猜到些什麽,或是聽到些什麽。光是姜維費盡心思地來見他,而無人陪同,也無其生還的消息,足以讓諸葛亮明白很多。
所以姜維笑了。
“不。”他肯定的說。
諸葛亮沉默的一會兒,似在斟酌怎樣說服他,而後道曰:“伯約精通兵法,且識大體,勿因一時糊塗,而誤了自己。”
姜維沒有回答他,只是笑着說:“我想起那年我駐守天水,馬遵大人無故将我拒之門外,不得已我只能投奔丞相,那時丞相說,吾人自是和魏人不同,不會視伯約如棄子。可轉眼不過六七載,丞相真真好生健忘。”
丞相向來節儉,油燈尚能照明即可。可今天那火光盛得厲害,燒得姜維有點兒想落淚。但火光那邊的丞相的臉還是模糊不清,姜維覺得他似是想開口說些什麽,可到底還是斷了這年頭。
姜維說,此後我自當回歸田園,您就當姜維此人确是身死斜谷。
末了他還想說莫要尋我,可想想丞相既然可以棄他,又怎會再尋他。
倒是丞相他願不願意放他歸去是個問題。
蜀相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再處理事務,直至油盡燈枯也不曾換個姿勢。待到他發現眼前一片漆黑,動身去添了燈油以後,空蕩蕩的大帳好似一直只有他一人。
“先生,先生?”
姜維聽見有人在喚他,一轉頭發現是鐘會。那人似是今天心情甚好,他當着他的面走神,竟也不惱,姜維覺着以前是戀人的時候也沒這待遇啊,難道真的是由來只有新人笑,哪裏聞得舊人哭嘤嘤嘤。
“先生怕是倦了罷。”鐘會還是笑眯眯地,頗為體貼地問着糾結的姜維,“今日是在下叨擾了。”
說着起身一拜。
姜維看看外面天色還早,随口問了句:“先生可是還有去處。”
鐘會點頭:“是也,在下記起今日乃蜀相之祭日,便想去聊表心意。倒是先生,早時欲去何方?”
景耀四年,十月十六,宜掘井,開市;忌會友,造船。
此時距離姜維向鐘會告白,兩個人攪在一起,已經近一個月了。
姜維的身價,随着和鐘會的相處愈發水漲船高,鐘會對他的各種暗示也是愈發露骨。姜維曾不大理解,作何鐘會要這麽矯情,非要姜維先開口告白。後來想想這人崎岖無比的勾搭道路,便釋然了。
而此次沒有很早告白,大約是蜀漢自帶苦逼屬性發作,糾結着這麽早告白是不是太不自重啦雲雲。不想天天盯着鐘會那張皺得愈發像包子的娃娃臉,盯着盯着居然有一天就想通了:好像上次他們攪在一起也就是一個月的時間……
姜維進了鐘會的房,那個栗發的娃娃臉穿着身單薄的中衣到處亂跑。姜維習慣性找了披風給他披上,對方撇了撇嘴,一副不大樂意的樣子,卻到底沒有拒絕,乖順地讓他披上。
姜維收手的時候微微有點兒恍惚,前兩次的輪回他也有為鐘會披衣的習慣,那人也和現在一樣,一臉不滿,卻還是乖順地接受。但那習慣卻不是為鐘會養成的,而是為了諸葛亮。現在諸葛亮變成了什麽模樣,他不知道。他自己變成了什麽模樣,他也不知道。他覺得不管怎麽輪回,似乎只有鐘會是不變的,還是求賢若渴,還是出兵蜀漢,還是再一次看上他姜維。
丞相說:“如果有可能的話,請你選擇別的路。”
後主說:“伯約,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讓你自由,而我也不必再背負那麽多?”
其實說到底還是他的問題,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追求一成不變的事物,可世上哪有這麽多一成不變的東西?
姜維自是慶幸尚能得到鐘會,而後這個一成不變怎麽折騰,暫且不表。且說鐘會此人,頗為自負,姜維曾旁敲側擊地提醒他要注意鄧艾,開始時其若有所思,末了就不甚在意。姜維也曾提醒他要注意司馬昭,這個鐘會似是聽進去了,可姜維提第二次的時候,鐘會看他的眼神,似是警告,似是不解。姜維頓時明白了些什麽:司馬家于鐘會,和諸葛亮于他,也許沒有什麽不同。就算是鐘會真反了司馬家的那些年歲,他也不曾恨過司馬昭。
也沒理由恨。
鐘會對他的時時發愣,似乎也稍稍習慣了。只有床第之間,鐘會被壓倒或是疼到極致只是會怒罵,你怎麽不選這時候發愣,然後一口咬在他肩上,似是想将自己的極致痛苦傳達給對方。姜維這時候才會對鐘會的尖牙利齒深有體會,雖然完全不是本來那個味兒。
鐘會言笑晏晏,輕輕抓住姜維的手。姜維挺不解為什麽鐘會這麽喜歡抓他的手,就像他挺不解連他都選擇了另一條路,這人卻還是喜歡他。
“先生。”那人忽然道,“先生來我帳下,可好?”
“什麽?”
“我想請先生入幕,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那人笑着換了種說法重複了一遍。
姜維搖頭。
“可是有難處?”鐘會的聲音愈發溫和,好像真是體貼地在詢問他。但姜維終究不是單純的人,當初費文偉的死就和他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自然不會真的覺得鐘會如表面那般體貼。
姜維道:“我乃蜀人。”
“我自是知道的。”鐘會拍着他的手說,“可先生業已不再為蜀國效力,必然是蜀國有負于先生的。士為知己者死,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姜維被鐘會抓住的手一顫,臉色有點兒發白。他對鐘會自是少有保留,頂多其問及如何攻破成都,不會告訴他你可以走劍閣,當然鐘會也沒去捅這層紗窗紙。可姜維曾效力軍中,或曾有一官半職,倒是能揣測出來的。
姜維聽着對方說着必然是蜀國有負于先生,自知對方頂多只想說他不受重用,抑或根本只是一句客套。可這太容易讓他想起些什麽了,不管是蜀相還是後主,顯然那都不是什麽好的回憶。
他抽回手,道:“你不要逼我。”
本來只是看着空着的手的鐘會聞言擡頭,怒道:“我逼你?你扪心自問,你對我有多少句真話?你的心思,又有幾分能露給我明白?”
“難道也是我逼你與我共赴雲雨?”
姜維看着鐘會怒發沖冠的樣子,一瞬間好像回到了上一次那個事情敗露的夜晚。“如觀武庫,但睹矛戟”。只是這次利劍尚未出鞘,唯有森然之劍氣。
“怎麽,還沒除掉司馬昭,就急着除掉我了?”
“這麽說,是我逼迫你與我為敵的了?”
最後他說:“要騙就騙我到最後吧。”
姜維一直很想告訴鐘會,不論如何,姜伯約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說他天性薄涼,對士季的感情前面擋了蜀漢丞相後主,可那感情确是真的。
只是那人沒有機會聽了。
本是怒視姜維的鐘會突然愣住,動了動嘴唇不知說什麽好,這人連司馬昭的嘴上便宜都讨過,也敢讨,真真難得看見他說不出話地模樣。
“先生莫哭,會一時羞惱,說了重話,會在此給你賠不是。”
姜維伸手擦了眼淚,對面鐘會有些模糊的臉終于清晰了。姜維總說自己對鐘會的任性妄為一意孤行沒辦法,但那人到死還是對他的感情深深的不安,最後的話語不是我恨你,竟是想追究這份感情是不是開始就是假的。
看鐘會的表情,約莫是想将此事就此掀過了。姜維伸手去拉他,頓時那人一愣,有些錯愕地回頭,姜維未幾也反應過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動拉鐘會的手。
姜維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那人問:“什麽?”
姜維說:“我其實不叫羊淮,叫姜維。”
那人很久都沒有說話。
姜維奇道:“你沒有什麽想問的嗎?”
那人歪着頭,帶着幾分天真意味地問道:“我有什麽想問的?我能問什麽?問了你會答嗎?”
姜維給他逗樂了:“如果我說我什麽都會說呢?”
那人嚴肅道:“那好,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你第一次的時候就顯得那麽熟練呢?”
姜維沒有回答他。
姜維笑得斷氣了。
鐘會到最後也什麽都沒問,由姜維娓娓道來。姜維第一次覺察到鐘會一直是懂他的,所以他什麽都不問。
不問他為什麽當初諸葛亮願意放他走,不問他現在對蜀國是怎麽樣的感覺。除了他不再提入幕之事,好像姜維還是那個姜少了一半,維換了個左手的羊淮。
也許除了一件事。
那天姜維和鐘會雲雨一番後,鐘會窩在姜維懷裏。姜維揉着他的栗發,那人咕哝着往姜維懷裏縮,姜維不依不饒的追上去繼續揉。那人撇了撇嘴就不理他了。
“要小心鄧艾。”姜維突然說。
鐘會怪道:“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提防鄧艾。”
姜維本想說他劍閣入蜀功高蓋主,主是晉王的那個主,話到嘴邊想起這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還沒等他想出怎麽解釋,那廂鐘會便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姜維生命中,有鐘會的日子總是相當短暫。但沒有鐘會的日子卻如白駒過隙,還沒等他描繪清楚鐘會的模樣就已經走到盡頭。姜維描繪的鐘會,總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東西裝飾上去,可鐘會還是有一樣缺點的,而且明顯的讓姜維無論如何粉飾都遮掩不住那瑕疵,他實在太信任姜維了,第一次未明說他有異心,第二次為防備他下殺招,這一次仍是無條件相信他的預言。
只因其乃姜維。
“這是羊淮說的還是姜維說的?”鐘會而後打趣道。
“姜維說的。”
姜維說完就覺得自己無聊,幹嘛和鐘會計較這些無意義的問題,不想那人來了句:
“那姜維能不能回答在下,閣下第一次的時候怎麽這麽熟練?”
姜維沒有回答他。
鐘會哼哼了幾聲混蛋,大約是覺得大問題都解決了,沒必要拘泥這種問題了,在姜維懷裏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就睡去了。
只有姜維睡不着。
其實告訴鐘會他有一個叫奪時玉的東西,且三世輪回都和鐘會此人糾纏不清并不是不可以的。
只是姜維不想告訴活着的鐘會,是我殺死你的,你死前問我感情有沒有在騙你,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所以那個問題,大約鐘會不管怎麽輪回,都不會聽到答案了。
景耀四年,臘月初一,諸事不宜。
姜伯約從斷壁殘垣,死屍廢肢裏面尋出鐘士季時,那人似乎已經不大好了。他滿臉血污,栗發黏在臉上。身上的傷口因天色昏暗而瞧不清晰。
他和鐘會對上眼時,對方沒有任何的疑惑。大約是他借着月光找尋他時,這人就已經發現他了,甚至可能他找了這般許久,那人就看了這般許久。思及此,姜維心中不禁酸楚。
蜀國雖有天府之國之稱,可到底禁不起後主揮霍。彼時姜維常年征戰,确是窮兵黩武。但曹魏為防範姜維這個讓人頭痛的家夥,也不得不常年大軍戍邊。此時沒了姜維,曹魏那廂少去不少消耗,又自覺蜀漢無人,竟比之前早了兩年伐蜀。姜維遇上鐘會之時,曹魏已逼近成都城下。蜀滅後,鄧艾放言獨攬滅蜀之功,鐘會忌之,加之其內有異志,竟領兵與鄧艾混戰于成都。
姜維俯下身,想将鐘會拉起來,不想那人猛的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讓人心驚。姜維覺得若是對方放手,必定能在他的手上看見五個清晰的爪印。
那人似是已不能言語,約莫傷着了肺,姜維不大确定。他背起鐘會,準備離開這個混亂的死亡之地。
鐘會伏在他背上,沉默而乖順,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其尚未死亡。姜維聽着耳邊的聲響,自覺自己就是依賴着這聲音走下去的,而且也許并不只是走眼前的路,還有接下來的道路。
可那聲音還是漸漸弱下去了。
姜維急道:“士季只是失了成都,尚有精兵屯于城外,若大将死,群龍無首,縱身死亦憾恨異常也!”
鐘會聞言,似乎動了動腦袋。姜維見有效果,接着道:
“若士季過了此劫,姜伯約必入帳下,盡心輔佐。”
那人哼了一聲,好像是笑了,姜維知道鐘會想起了當時他姜維怎樣推脫入帳之事,也不多言,未幾,姜維猶豫了一下,說道:
“若士季欲自立為王,姜伯約願為再世張良。”
那人沒有說話。
姜維走着走着,忽然發現太陽升起來了,照清了道路,前方一片光明。
好像能通向仁之世一樣。
姜維喜道:“士季,看,是朝陽。”
有了朝陽,方便趕路,定能救回士季。
姜維這麽想着。
“士季?”
姜維又呼喚了一聲。
“……”
“……”
那人仍舊沒有回答。
姜維哽咽了。
“……我早就知道的,會是這樣的結局……”
姜維停下腳步,将背上的鐘會抱入懷中,那人臉上沾了些灰,看不出死後青灰難看的臉色,姜維權當其仍舊顏色不改,以臉觸頰,然後默默地看着朝陽升起。
卻再也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景耀四年,魏将鐘會起兵亂于成都,卒,鄧士載鎮其暴亂後,于五年班師回朝。
姜維從成都回來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了。方士曰其游走于戰死冤魂屍旁,怕是染了晦氣,活不長久了,但姜維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不時能聽見蜀地百姓為滅國之事喜形于色,深為無戰事而喜,無論為何人所統治。若是以前還效力軍中的姜維,必怒起拔劍砍石,現在姜維除了感到深深地被背叛,什麽也做不了。
鄧艾回師的那天姜維正好在街上,看着那個磕巴的放牛娃意氣風發,風光無限。他正在努力學着不要看見任何東西都想起他的士季,可旁邊偏有人議論:
“真不知那鐘士季做何要造反,要說,這滅蜀大軍乃他挂帥,班師回朝,頭功自然是他的。他和那鄧士載雖不是情好甚密,可也說不上有多大仇恨,做何偏走這反路?”
一句話将混混僵僵的姜維震得猛地一晃,險些摔倒。
姜維常年不混跡政壇軍中,亦甚少打探這些瑣事。初時他發現鄧艾鐘會兩路大軍頗為接近,并且是同時進入成都,只當是歷史的細微改變,未想其中奧妙諸多。那鄧士載,前世因常年拒姜維于邊境,不得不苦心鑽研地形地貌,故其能在伐蜀之時出奇兵直壓成都。可這一世,沒有姜伯約九度伐魏,那人自是不必花費心力苦心鑽研,故未能自劍閣入蜀,此則其一。蜀漢未有姜伯約讨魏,自然沒有鄧士載拒姜伯約之功績,由是鐘士季雖看不起此人出身,倒也不至于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此則其二。
“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提防鄧艾。”
“我自是信你的。”
所以說到底,你怎樣都還是因我而死的嗎?
姜維覺得雖是冬日,陽光卻是這樣刺眼,引得他的眼淚總想洶湧而出。
景耀五年,姜伯約病重,複一年,卒。
他站在舟上,看着江邊的景色在不斷變換。然後他看見鐘會,站在前面那個岔口。
他想告訴他,如果這次還能遇到你,這次一定不要你為我而死。
但最後,隐隐地卻有點不想再見到那人了。
而江邊那人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在那裏看着他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作者鐘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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