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舊罪
得知真相的威廉,又會怎麽看自己呢
這個審訊室,比警視廳那個像模像樣多了,讓由衣覺得自己是個名副其實的犯罪分子。
屁股下的那張椅子裏,坐過無數個政治因素複雜的犯人,現在她也是其中之一了。
闊大的空間鴉雀無聲,空氣壓抑而沉重。
對面是一張碩大的玻璃半牆,她知道可能有好幾雙眼睛在觀察着她,甚至伴随着指指點點,她不知道安室是不是其中之一。
她垂頭看了看腕上的手铐。不愧是警察廳,連手铐都更加堅固厚實,頗像那麽回事。
這算是得到VIP待遇了嗎?她自嘲地想,幾根指頭互相敲打着,借以打發時間,也給她的不擡頭營造一個合理的理由。
她不想讓玻璃對面的人(們)看見她的表情。他們會怎麽說呢?她不在意她剛剛犯下的那樁具有懲惡揚善性質的「罪行」,她在意的是,他們怎麽看她在英國留下的罪惡。
椅子很硬,坐久了尾椎骨隐隐作痛。也可能是因為腰部受過傷,再加上一些慢性疾病,導致比較容易感到肌肉酸痛。
似乎經過了一個光年的時間,玻璃旁邊的那扇門終于被推開,走進來的是安室透。
她舒出一口氣,不知道是因為覺得他好說話,還是單純因為見到他的臉而開心。
可他表情凝重,看她的眼神也摻雜了很多複雜情愫。
他的嘴唇繃得很緊,幾乎成了一條線,眼角甚至不那麽下垂了,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陌生。
他一身灰色西裝,手裏抓着一只随處可見的藍色文件夾,走到她對面坐下。
文件夾被沉重地拍在了桌上,安室正襟危坐,他的神态和姿勢越正經,她越是感到不妙和難受。
“他們走了嗎?”她小聲開啓了話題,眼神小心翼翼地瞄着安室,和之前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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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兩小時前還差點将槍口滑進男人褲腰帶裏的女孩,此時此刻卻謹慎得聲若蚊吶,宛如一個努力扮乖、等待領養的孤兒。
安室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挑起目光,沉默地望了她半晌,見她心虛地挪開眼睛,便冷硬地開了口。
“走了,回英國了,短期內不會再來。”
“哦……”由衣乖巧地點點頭。
又是一陣沉默。
“我——可以喝一杯咖啡麽?”由衣忽然問道,依舊是很小心的語氣。
安室挑起眉毛,現在他已經練就了一種心境,那就是無論這個女人說出或作出什麽不合時宜的事情,他都能淡定處之了。
說淡定也不準确,畢竟心裏還是會震顫一下,至少不會炸毛。
在公安總部的審訊室裏要求喝咖啡的,她還是頭一個。
“你覺得可以嗎?”安室抱起胳膊,反問道。
“感覺你接下來要刁難我好久,有點焦躁,沒有咖啡#因就要崩潰了。”由衣真誠地解釋道,雙腳在椅子下蹭了蹭。
“那就忍着。”安室簡短地否定道。
由衣抿抿嘴:“那出去了之後,你還可以做咖啡給我喝嗎?”
安室換了一根眉毛挑起:“哼,出去?也許等你出來我早就退休了。”
“不至于吧,我的行為屬于見義勇為。”由衣小心辯解。
“我沒說你殺人那事,我說的是你通過某些途徑獲得了諸伏景光的槍,然後還威脅(我)公安警察,等等,需要我一一列出來嗎?”
安室将一只胳膊壓在文件夾上,往前探了探身,另一只手敲了敲桌面,帶着不耐煩和愠怒,眼神也是波本式的。
“那還是不要了。”由衣也把被手铐束縛住的雙手擡到桌面上,她向安室展示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紅印,“我有劃痕性荨麻疹,所以從來都不系手鏈、手表之類的,這樣戴着手铐其實蠻難受的,又癢又腫。”
說罷,費勁地撓了撓。
“想裝可憐嗎?”安室忽然覺得很好笑又很諷刺。她這樣的女人,明知道那樣的罪行被他知道了,還傻乎乎地耍這一招,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可為什麽,卻依舊讨厭不起來?
他不太理解。因為他從小就沒有父母,最渴望的就是親情。而在他人生中給予親情的那些人,全都不在了。
所以他對她的罪行無法認同。
“我會被關很久嗎?”由衣又問道,手指互相摩挲着。
“不知道。量刑不歸我管。”安室保持着冷漠臉。
“哦……”
“剛剛有人來找你了。”安室忽然說道。
由衣微弱地顫了一下,安室敏銳地捕捉到了。
“是誰?”她輕聲問。
“那個叫做路易斯的外國偵探。你在警視廳留的也是他的聯系方式吧?”
安室注意到她松了一口氣。
“嗯,沒錯。是你們主動聯系他的吧?”由衣笑了笑,“他是英國人,你們肯定覺得他也相當可疑。”
安室不置可否。
“其實他完全不知情,是我向他隐瞞了自己在英國的所作所為,他只是我的一個房客而已。”
“他可不這麽認為,在接待處很隆重地鬧了一番。”安室似乎回想起了什麽,有些好笑似的搖了搖頭。
“真像是他的作風呢。”由衣也笑笑。
今晚,大概很多人不為人知的小怪癖就要被暴露在同事面前了,想想都覺得那畫面足夠雞飛狗跳。
“那他現在在哪?”
“已經離開了。”安室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回答道。
由衣的心開始往下沉。
“是麽。所以說你是把我被英國警方緝捕的原因告訴他了……”
安室點頭,用帶有揶揄腔調的口吻贊許道:“你真挺聰明的。”
由衣不再吭聲了。她垂下臉,看着自己的手指頭。
是啊,遲早會知道的。她只是想讓夏洛克通過對住處的勘察,幫她獲得諸伏景光的全部信息,順便搞到了那把槍,她可沒想讓他這麽快知道自己的罪孽。
他會怎麽辦呢,會和威廉說吧。
得知真相的威廉,又會怎麽看自己呢?
一定覺得她虛僞而狠毒吧。虛僞的是,之前表現出來的對親情的渴望,狠毒的,自然是——
“能和我說說你的過去嗎?”安室的聲音切斷了她的糾結,她縮起肩膀,好像有一陣寒風掠過。
沉默再一次橫亘在他們中間。
“只有我們兩人,玻璃外沒有人,攝像頭也沒開。”他翻開文件夾,裏面有不薄的一沓文件紙,她的幾張照片赫然壓在最上面。
由衣很驚訝地擡起臉。安室的表情依然無懈可擊,一點松動也沒有,她摸不清他的真正意圖,以及對自己的真實感受。
“比起得知我是如何獲得你的真實身份,以及拿到諸伏景光的槍,你更想先知道我的過去嗎,安室先生?”她苦澀地一笑,擡起一只手扶住額頭,眼眶酸澀。
她這麽一說,安室才意識到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
但她沒說錯。相較于那些對于公安警察而言真正重要的信息,他更想先了解她的過去。
原來自己這麽在意她嗎?不可能,他應該只是單純好奇而已,畢竟這種罪行,十分罕見。
他清了清嗓子,往後靠去,埋頭匆匆浏覽了一遍文件的頭幾頁,像是在穩定心緒,然後才擡起臉來,注視着她。
“能跟我講一講,你十六歲那年,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原因嗎?”
由衣停下了互相摩挲着的手指,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她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建設,如果傾訴的對象是他,她願意如實相告。
因為這段往事已經壓制了她太久,自從發現被跟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噴湧而出,令她時常陷入慌亂分裂的情緒狀态。她已經瀕臨崩潰。
但是——
“一杯咖啡,可以嗎?”她執拗地央求道,眼中的神情是幼貓式的,讓安室覺得不答應是件十分殘忍的事。
他試圖拿對方已經是罪犯,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普通市民來說服自己強硬一些,可一邊如此想着,身體卻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他點了一杯咖啡外賣,這是他最後的反抗了。因為由衣的語氣裏,充滿了希望由他親手沖泡的意思。
可不能讓她牽着鼻子走,他是這樣認為的。
由衣沒有吹毛求疵,有咖啡就好了。咖啡上的拉花還完美保留着,讓她不禁感慨外賣員的技術。
她滿足地喝了一大口,安室坐回到對面,身體前傾,等待着她的陳述。
“這個說來話長,您确定要犧牲一整晚的時間嗎?”她用舌尖舔去唇角的奶沫,問道。
“這個不需要你擔心,我每天只要睡上三個小時就夠了。”安室恢複了板着臉的狀态。
“這樣可不行啊,對腎不好。”由衣把下巴搭在咖啡紙杯的杯口上,認真地說,“會影響以後的夫妻生活……”
安室透的臉更黑了,他一巴掌拍在桌上:“不用和我兜圈子,既然答應了就趕緊說吧,不然你就24小時戴着手铐在這張椅子裏坐着吧!”
這才讓由衣意識到情況不妙,立刻乖乖坐好,态度端正。
“先給我點時間組織組織語言——”她眨着眼睛說。
如果她是個男人,安室此刻已經一拳揮上去了。他現在的心裏狀态就是這樣的。他攥了攥拳頭,冷哼一聲,算是默許。
夏洛克福爾摩斯沒有立刻回到家中。
威廉打來了電話,他當做沒聽見,沒有接聽也沒有挂斷。按照以往,威廉肯定認為他正沉浸于調查無瑕顧及其他,可今天卻一連氣打來三通,就好像預感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陷入兩難境地。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夏洛特藏着那樣的秘密。
或許是他根本就沒有細想。一個小丫頭的隐秘過往,往往都是毫無營養的,他一開始就沒當回事。
他煩悶地抽了幾口煙,吐出長長的眼圈。
“無論聽見什麽和我有關的負面消息,都不要告訴威廉,好不好?”一周前,她這樣央求他,完全是放下了身段的架勢。
現在他終于明白,她是害怕威廉得知她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會對她感到失望與惱怒吧。
雖然他本人并不覺得這有什麽罪大惡極的。他這個人的道德觀念,一向很微妙。
至于威廉會如何反應,他不确信。有的時候他也搞不懂威廉。
準确地說,自從對他産生了異樣感情後,就開始搞不懂了。
抽了五根煙,猶豫了再三,他決定違約。
他在腦中進行了無數推演,最終還是認為必須做些什麽。他掏出手機,給威廉回了電話。
剛一接通,威廉的呼吸聲傳過來的時候,他便開口道:“夏洛特遇到麻煩了。想和我回一趟英國嗎,Li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