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導師
芙蘿拉不會猜到掩藏在埃裏克三言兩語下的殘破過往。
第一次音樂啓蒙應該是怎麽樣的?
應該是握着長者溫暖幹燥的手,在他的引導下認識一個個曼妙的音符?
應該是放着名貴鋼琴的大廳,和一位技藝傑出的專屬老師?
又或者是端坐在劇院聆聽一首首動人的歌曲?
埃裏克的第一次音樂啓蒙則是陰暗潮濕的床底和饑腸辘辘的焦灼,他就像一只老鼠躲在發黴的角落,偷聽着那個鋼琴家的音樂,一星半點,模模糊糊。
講實話,鋼琴家的演奏乏善可陳,勤奮并不能彌補天賦。但他始終記得那種感覺,就好像被放逐的靈魂得到了赦免。這是他第一次模糊的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埃裏克遇見鋼琴家的時候,他剛從馬戲團逃出來。
他被貴夫人賣給了馬戲團後,嘗試過很多次逃跑,毫無意外地失敗了。而在去往巴黎表演的途中,他再一次逃跑。他成功了,那是他唯一一次成功。
他躲進了湖邊一個小木屋,馬戲團的人并沒有找到他。
而小木屋屬于一位年長的鋼琴家,他孤身一人,生活清貧。從他只有水和面包的廚房可以看出來。他體弱多病,注重養生,因此他生活規律又單調,一向準時上床睡覺,除了固定的散步和外出采購之外,就是每晚的鋼琴曲。
鋼琴家的技藝并不出色,只能說得上平庸。但他每晚按例彈奏的鋼琴曲,卻是躲在狹小潮濕的床底下的埃裏克唯一的樂趣,甚至是他少年時唯一的色彩。
在此之前,他擁有的是什麽?
滾落在泥土裏比石頭還硬的黑面包,鮮血淋漓又瘦弱幹癟的身體,取笑謾罵甚至仇恨他的一個個禽獸,以及一張連自己都要作嘔、醜陋扭曲的臉。他的生命只有這些。
而當他躲在床底偷聽時,下賤肮髒的惡魔之子第一次踏入音樂的殿堂,得到心靈的寧靜,脫離塵世的煩惱。
而鋼琴家無疑是個粗心大意的人,他總是把食物放在顯而易見的地方,出門時也老是忘記鎖門。因此他也總會忽略床底下的小動靜,和家裏少了一些的食物。埃裏克就這樣躲在他的床底,和他共同生活了一個星期。
他偶爾會幫鋼琴家看家,或是在他窗前放上幾個林子剛采的水果。
別誤會,他只是無聊,找些事情做。
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快樂日子,顯然莫萊伊①不願意就這麽放過他。他被發現了。
當時他在采野果,馬戲團的人發現了他,粗暴地将他的臉按在砂石上,扣住他的手腳,好好地教訓了他一頓。
鮮血染紅了他的視野,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顫抖着。他一聲不吭地将口中湧上的腥甜味咽下,望着灑落一地的野果,竟有點莫名的難過。
他終将面對他破碎的命運。
他被抓了回去。
後來,當他再次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鋼琴家已經不在了。
人們說,鋼琴家丢了東西冒着雨找了一夜,什麽也沒找到,卻因此得了肺炎,病死了。
他偶爾也會去想鋼琴家丢了什麽,才會連這麽忘乎所以地去尋找,大概是很重要的東西吧。總不會為了什麽微不足道的東西改變自己的習慣,以至于丢了性命。
別人的事與他無關。
他一直都是那麽想的。
但在被芙蘿拉親吻的那個晚上,埃裏克回到地下,突然想起來:他被抓走的那天,夜裏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雨,像一首平庸又悲傷的鋼琴曲。
他受到的惡意太多太多,以至于他對世界存疑。
他以為所有的糖都不是他的。
直到芙蘿拉的出現,他才發現他也可以有一點溫暖。從前不敢想的事也一一浮現在心頭。
假如那不是粗心大意,那是有意為之。假如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那麽這件事真的與他無關嗎?
埃裏克不知道。
那個當年從馬戲團逃出來的孩子什麽都不知道。
他垂下眼,調試放在桌上的手工八音盒,音樂聲随之響起。
“嘎吱。”卧室的門輕響了一聲,芙蘿拉換好了衣服走了出來。
“埃裏克?”
她望着他,一雙眼眸純粹得像春水一般,漸漸地,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八音盒上。
那是一個手工八音盒,上面坐着一只滑稽醜陋的猴子。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試探着将八音盒遞給她:“這是巴黎近來最流行的八音盒。”
她接過那個八音盒。是的,和OG先生放在第五號包廂的一模一樣。但她确實不知道巴黎的潮流,不過0G先加之埃裏克,似乎都非常喜愛這個樣式的八音盒。
她想,這應該是巴黎的潮流。
“喜歡就送給你了。”埃裏克輕聲道。
“啊?這不...."芙蘿拉下意識地想要婉拒。
“我還有很多這樣子的八音盒。”他無奈道:”這只是個小禮物,放松點,芙蘿拉。難道你非常讨厭我,所以連我的禮物也不願意收。”
“不是這樣的。”她連忙向他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卻“噗嗤”一聲笑了,輕輕擡起她的雙臂,低啞的聲音帶着幾分灼熱:“我就知道很合适。”
這話叫芙蘿拉手足無措了,她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是指她身上那件綠緞的裙子。
“很漂亮。”他誇贊她。
她就不自主地紅了臉。
是真的很好看。墨綠的裙子柔光水亮,襯得她的肌膚雪白,束腰的設計更是讓她顯得弱不禁風。
只需一點力氣,就可以完全毀滅她。
他不自覺地舔舔唇,強迫自己轉移了目光。他注意到她一無所飾的發間,眸子微動。
“今天的天氣很适合劃船,要去外面試試嗎?”他向她發出了邀請,彬彬有禮得像個衣冠禽獸。
芙蘿拉沒有劃過船,但埃裏克明顯是劃船的老手。他劃船的動作娴熟又順手。
“您經常劃船嗎?”芙蘿拉問。
埃裏克點點頭,說明道:“是的,實際上,我每天至少劃兩次船。這是一項非常有趣的活動,能讓人心情愉快。”
事實上,他并不喜歡劃船,這項運動也并不能讓他身心愉快。他每天劃船的原因很簡單:他住在地下湖中央的一座小島上,劃船是為了出去看芙蘿拉,以及劇院的表演。
“我可以試試嗎?”芙蘿拉躍躍欲試。
他啞然失笑:“當然。”
芙蘿拉無疑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就上了手。
“這非常有趣。”芙蘿拉高興地評價道。
“我最近一直都很擔心你,看見你這麽開心,我就放心了。”他的口吻很溫和。
“擔心?”芙蘿拉不解地轉過頭。
他一點一點,像是無意識地向她靠近:“我聽說,巴黎歌劇院最近很不太平。”
他頓了頓:“我聽到一些流言,我想你需要幫助,如果……”
“你完全可以依賴我。”他的态度溫和,似乎滿心善意,卻有一種蠱惑的意味。
芙蘿拉愣了愣,微笑起來了:“謝謝您的關心,事實上,問題已經解決了,而且我也不能完全依賴您。”
從今天見到芙蘿拉的那一刻開始,埃裏克就覺得和他臆想中的不一樣。
這個年輕的女孩完全沒有那種低迷的情緒。
他一開始以為是掩飾,現在才發現一切像脫了缰繩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
“您也有您的生活。”她輕輕道,“總不能為一點小事就麻煩您呀!”
“不過……”她沖他眨眨眼:“非常感謝。”
他閉上了眼,掩飾住已經無法抑制的陰郁。
不應該!不應該啊!!
但不知道為什麽,冥冥之中卻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先生,凋零的玫瑰還是您原本想要的嗎?”
吉裏夫人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令他煩躁不已。
小船飄飄蕩蕩直至湖心,撫過湖面的風帶着潤潤的水汽落在她的面頰上,舒适得讓人心生倦意。
芙蘿拉側着身,将手伸出船,拔弄柔軟的水面,游魚剛好露出水面親吻了她的指尖。
芙蘿拉突然想起:她不會游泳。萬一遇上什麽事,她在這湖中央簡直無路可逃。
想到這裏,她不由笑出聲了,覺得自己未免太過多心了。
“是什麽事讓您那麽開心?“男人微笑着道:”我是否有幸知道。”
他金色的眼瞳類似于某種獸類,那種探究好奇的目光也難免肖似捕獵時的盯視,叫人心頭一緊。
于是,她避開了他的目光,眼光在他眼唇之間游離:“只是想到一件糗事……”
她将自己在加布列先生課上犯的錯娓娓道來。
“我原以為歌唱就只用嗓子唱就行了。“她嘆了一口氣,郁悶道。
男人勾唇,“不如讓我來教你,如何?”
“你?”芙蘿拉望着他,歪了歪頭。
“我。”他表現得極為傲慢。
接下來的事,芙蘿拉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當他開口歌唱的那一刻,光影駁錯,鳥雀俱寂,而她的靈魂就這麽被裹挾帶走了,墜入一個怪誕又美麗的童話裏。
她乘坐的小船在歌唱,這個湖在歌唱,草坪在歌唱,甚至整個巴黎都在歌唱。這是一個怎樣荒誕不經又瑰麗莫名的錯覺。
小船推開五光十色的湖水,來到岸邊。歌聲的主人向她伸出手:”過來,蘿拉。”
她望着他金色的眼眸,無意識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她根本無法思考,只剩下一昧地聽從,像個被人操控的娃娃。
他滿意地握住她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輕柔低沉的歌聲像一聲聲誘哄。
芙蘿拉懵懂地望着他,滲綠的藍眼眸裏一片空白,像個不知事的孩子。
“你是音樂天使嗎?“她的目光中是純然的好奇。
他微笑着道:"Yes."
"I'm your angle of the music."
“也是你的導師。”
作者有話要說:
①莫伊萊:指命運三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