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點點星(18)
玻璃幕牆外的天, 火燒一般的晚霞。餘晖落在高樓林立之間,有着酷熱之下難得別致的溫柔。
一縷光,投在汪鹽的鼻梁上, 像蝴蝶的影子也像新鮮曬傷的疤。
盛吉安與她對面而坐,她請了他們兄妹倆喝咖啡,而自己要了杯他們的新款,冰淇淋紅茶。
對面人看着她細致地把冰淇淋挖進加冰的紅茶裏頭, 盛吉安試着尋常口吻地開場白, “你從前不大這麽貪涼物的。”
他說着,投身邊小妹一眼。雪霏郁悶,但是大哥堅持, 她只好灰溜溜地走開了。
汪鹽沒所謂地喝一口她調配好的冰飲,“是吧。但今年格外地熱。”
說話間, 她接了通電話,沒幾分鐘,店裏進來一個男士,說來替孫先生送東西的。汪鹽謝過對方,只把一個奢品的購物袋接過來,随手放在身邊一張椅子上。
對方揚長而去。盛吉安只以為孫先生就是孫施惠。再看汪鹽的面色,剛才言語間,很一板一眼,死水微瀾的樣子。
“我下周要去B城了。”盛吉安說, 正式去赴任, 帶着他新研發的項目。
“恭喜你。”
“我媽前陣子動了個腰椎手術, 你知道她的, 一輩子恨不得離不開她住的巷子、上班的廠子。就這麽大的眼見了, 也不高興跟我去B城。加上雪霏她留在江南工作, 她母親和別人結婚了。”
“嗯,你妹妹比那會兒其實懂事多了。但還是驕矜,沒辦法,富貴底子養出來的孩子,我其實很喜歡這樣恣意鮮活的女孩子。”
“可你沒有變成你喜歡的樣子。”盛吉安陡然截住她的話。
汪鹽從吸管上移開目光,看對面人。盛吉安明晃晃的失禮與貿然,他覺得他很客觀言明,“汪鹽,你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開心,自在。”
“然後呢?”她笑着反問盛吉安。
對面人猶如初見那會兒地溫和,晴明,他輕微阖阖眼,略微歉仄的口吻,“無論如何,我希望你過得開心。起碼比我要開心。這樣我心安些。”
“我沒有哪裏不好,不要誤會。”汪鹽說着,前傾的身子,徑直跌到椅背上。
時隔四年,盛吉安才朝她虧欠地說抱歉。“我知道那會兒你對我心灰意冷了,汪鹽,對不起,那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我不得不走……”
“你後悔嗎?盛吉安,當初接受這個派遣進修的機會,現在回頭看,後悔嗎?”
沒有。全然沒有後悔。盛吉安沉默着望着對面人。
汪鹽會意,點點頭,略微嘲諷地聲音,不知是對他還是自己,總之,“不後悔的事,我覺得才是人生最大的贏家。”
只是終究,他辜負了一些人。
“鹽鹽,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說這一切。也不敢奢望叫你等我,因為我覺得那樣一點都不公平……”
汪鹽陡然間,笑意無奈甚至發冷起來,“不知道的以為你要去三十年呢。”
盛吉安聞言,面上晦澀甚至羞赧,他領悟過來,喃喃朝她,“其實你還是怪我,對不對?”
汪鹽比他們都來得坦白,她其實最欣賞率真坦白的人,“我當然怪,我的男朋友去高升去外派,我從別人口裏最後一個知道的,你知道這是什麽樣的心情嗎,不是打擊不是失落,是侮辱。”
“盛吉安,你要明白,從你決定要出國去,而沒有打算朝我認真交代,我們就完了。”
有沒有她給他打了一晚上電話,他們都完了。汪鹽與他最後一通電話,不是想問清楚什麽,“而是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她四年的感情,最後經營失敗且破産了。
“汪鹽,你媽對我那麽大的偏見。你覺得即便你等我三年,我現在的境況就能叫她滿意了?她質疑我家庭的品格,質疑我待你的誠意,只會積重難返地認為我拖累了你!”
“所以,你出國前的分手是對的。事實也證明,你明明深思熟慮過了。”
盛吉安一時語塞。清瘦的臉龐全是灰色。
店裏有複式二層,門口不時有進進出出的客人,也有客人信步上二層點單。
汪鹽覺得她耽誤的個人時間也快差不多了,收拾心情,預備送客的口吻,杯中的紅茶與冰淇淋融化在一起,浮在上頭一些綿密的泡沫,事實口感很一般,觀感也是。她想起孫施惠那個臭嘴臉說他們咖啡真的一般化,你以為呢!
“我稍後還得再接洽一個面試。我們今天就談到這吧。”
汪鹽站起身來,拎她身邊的購物袋。
坐在圈椅上的人,陡然喊她一聲,“汪鹽,你嫁給孫施惠,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嗎?”
“……”
“還是說,不需要深思不需要熟慮。你們青梅竹馬二十年的基礎,孫施惠招招手,你就答應他了。”
從前,汪鹽去B城看盛吉安,他陪她去逛博物院,那段時間熱播一個清宮戲。汪鹽站在那朱色宮牆裏,浮想聯翩。
說這宮牆真大呀,難怪古代都想争着做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回去,酒店裏,盛吉安陪着汪鹽看完新更新的兩集。他有點搞不懂,女主怎麽突然就對男主死心塌地了。
汪鹽那時候怎麽說的,哦,圖窮匕見,相反,人在逆境本能裏,下意識要去做的,要去守護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男主争權奪利的野心勃勃,然而,他那麽惜命的一個人,要留着性命殺出他的江山來呀。卻在性命攸關地時候撲過去替女主擋了那一箭。
汪鹽說,她很喜歡這種圖窮匕見的時候。刀光劍影,最能檢驗人心。
今時今日也是,圖展到窮盡,當真一把匕首掉出來了。
她冷冷問他,“是不是這樣說,你心裏可以好過點,自我融洽點?”
盛吉安隐忍不發,再看到汪鹽扭頭要走的架勢,他終究忿忿難耐了,“汪鹽,難道不是嗎?我們在一起的四年,你和孫施惠幾乎斷交的地步,怎麽才和我一分手,你們老朋友就恢複聯絡了。”
“我和誰聯絡,那是我自己的事。與我的戀愛或者婚姻都沒關系。”
“鹽鹽,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們那四年,但凡孫施惠朝你示意點什麽,你可能就會動搖,會回頭,對不對?”
一身通勤裝的汪鹽,霍然回身看盛吉安,一身搖搖欲墜的憤怒。她剛要張口,有人在複式樓上,拿什麽擊打着不鏽鋼連成的欄杆。
那空心的不鏽鋼管,黃銅身的火機敲出的聲音浮且空。
直到汪鹽擡頭看去,某人站在那欄杆邊,左右環伺的腳步,冷冷像離群的頭狼。
孫施惠于一瞬裏把他的火機抛給樓下他的老同學,也不管他接不接得住。
再從二樓環繞樓梯下來的時候,他一身白衫黑褲,領帶沒系,袖口也打散着。說是他昨晚一夜沒換洗,汪鹽也相信。
她對他神出鬼沒的行徑表示鄙夷,并不多看他,自然也不曉得他面上是個什麽鬼德性。
只聽到他信步走過來,朝他的老同學說話,“按理,我該在上頭再多聽幾句的。起碼聽聽汪鹽怎麽回答。”
“但是,太他媽操蛋了。被前男友問這麽刁鑽的問題,我這個現任丈夫也不大高興知道答案了。”
“你希望你前女友怎麽回答你,盛班長,嗯?回答你,她不會動搖,不稀罕我這個老朋友示意什麽,然後王寶钏苦守寒窯十八年等着你這個薛平貴凱旋?”
“別他媽操蛋為難她了。你實在不服氣,我們打一架吧。說實在的,我老早想和你動手了,對,就是私人恩怨!”
孫施惠說着,再往前一步,有種挑釁的意味。
汪鹽幾乎本能地伸手來攔他,“孫施惠,你要幹嘛?”
有人光火得很,這個時候了,她也只知道攔他,“你怎麽不問問他要幹嘛,啊!”
他再挑釁的嘴臉,揚揚眉,說哪怕真的動了手,他也不稀罕,該他去領的罰他自去領。
“怕是盛班長你不行,你的調令還在內部公示期,這個時候出個打架鬥毆尋釁滋事的過,怕不是什麽前程都沒了。哦,還有,你那沒過明路的老丈人,也在觀察期,這種事我看得多,驸馬爺向來不好當的。我是你,乖乖打好我手裏的牌,別人手裏的,我不惦記。”
孫施惠這話一出,汪鹽絲毫不訝然,他一向如此,做什麽事情,都把別人底牌先摸清楚;
倒是盛吉安,被他激得隐隐要動手的趨勢,撇清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汪鹽氣得扽孫施惠的手,要他走,也警告他,“你在我店裏鬧出什麽事,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孫施惠原本就怒火中燒,再看她幾發只會勒住他,倒是對她前男友沒什麽臉色,一時不快極了,“汪鹽,你昨晚和我吵架的勢頭哪裏去了,合着你只練我一人是吧!”
當局者迷。兩個人因着昨晚的炮火,即便在外頭,汪鹽也不高興給他好顏色,“孫施惠,你閉嘴!”
“辦不到!”他朝她還回去。
一旁的局外人,幾分冷笑與嘲諷。盛吉安不禁很鄙夷眼前的戲碼,好一出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出言指控孫施惠,既然已經滿盤皆落索,也不稀罕這分把分的面子了, “我原以為你會驕傲一輩子,不和她攤牌。終究,你還是拖她到你的大樹下了。”
大樹之下好乘涼。他鄙夷老同學的好命,好手段。
當年的一中,孫施惠的家世出挑得可謂無出其右。
就這樣的闊少爺,實際上離群索居得很。唯一的朋友就是開學第一天就來找他的汪鹽,他們班主任的女兒。
盛吉安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汪孫二人七歲就認識了。
十六歲的汪鹽,一身白衣藍裙子,當真鮮活可愛極了。她迎面與盛吉安撞了個滿懷,可是跟他打聽的卻是另外一個男生。
盛吉安在籃球場上被孫施惠針對得蓋過帽。他那會兒就問孫,怎麽回事,明明我們才是一個戰壕的隊友,你老針對我,是怎麽回事?
孫施惠蓋就蓋了,他沒有廢話。
盛吉安那會兒撩球服擦汗,也笑着和孫施惠頂真兩句,“你這樣會讓別人誤會我偷了你的東西。”
孫施惠拿礦泉水澆自己,目不斜視,“你嗎,什麽都不是。”
也親眼看到過,汪鹽因為送一個便當盒而被孫施惠視若無睹之後,她像一個陰天停雨後,努力把自己遞出去的一把傘認真收合起來的小孩子,敏感又隐忍,隐忍地收回了她的情緒。
他當時氣餒極了,只想把她的傘和她這個人占為己有。
可惜,事與願違。時間同他開了個輪回的玩笑,兜兜轉轉,那把傘和人,還是到了他鄙夷的人手裏。
盛吉安向來瞧不上孫施惠,他當真贏在好命、好手段。
對面人回以冷漠的笑,“對,我但凡命再好點,都不會肯她和你在我眼皮底下叽歪那些年。”
“說起來,我最大的好命,就是遠在你之前就認識她了。我在孫家見到的第一個發光的人就是汪鹽,她七歲的時候就漂亮壞了!”
盛吉安最看不慣孫施惠這乖張的嘴臉,不禁瞥一眼汪鹽,一針見血,“孫施惠,無論你承不承認。你眼中過去、現在哪怕将來的她,都遠沒有你自己重要。”
老同學就這點好處也是洋相,彼此什麽底子什麽貨色,一清二楚,遮捂不起來。孫施惠對盛吉安的批評,一改傲慢的前徑,難得的點頭稱道,最後反唇相譏,彼此彼此:
“你是在說我,還是也捎帶上你了?”
太陽終究西沉了,接下來物換星移。孫施惠和老同學的會晤也不大高興地預備收場。臨走前,他替汪鹽回答一個問題,盛吉安問汪鹽,嫁給孫施惠深思熟慮過嗎?
孫施惠道:“她有沒有深思熟慮,我不知道,不過好像應該沒有,因為我給她考慮的時間太少;但是我深思熟慮過了,思慮的時間遠遠比你們想象得多。”
“不是好奇我倆為什麽陡然就結婚了嗎,因為我喜歡她。遠遠在你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