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家家雨(29)
汪鹽的衣衫很薄, 人也瘦。孫施惠覺得再用點力,能抱碎她的骨頭。
于是,他惡趣味也促狹, 狠心把臂彎裏的人重重往上一虛掂。
人還在他手裏,汪鹽的半顆心早被颠簸出去了。
她從他臂彎裏跳脫下來,很狼狽,包的鏈子挂在脖頸上。這種不解風情的事, 只有孫施惠幹得出來。
汪鹽木木的腦袋, 由着停雨後的夜風一吹,漣漪泛泛地蘇醒了。
她把包的肩帶摘出來,好好背在肩頭, 夜闌人靜,汪鹽聲音也跟着輕悄了很多。兩個人的影子浴在黑暗裏很鮮明的落差。
汪鹽問他, “你在高架橋上跑了多久?”
“跑到你适配我的速度。”孫施惠兩手落袋,身高壓制,人卻落拓懶散地站在她面前。
汪鹽在心裏沒來由地罵他一句,臭流氓。總之,她可以保證,他說這話時,腦子裏沒什麽好建設。
“孫施惠,你就是我媽說的那種越活越倒退的那個。”說完,前頭的人擡腳就往後院去。
二人一前一後在游廊下往裏走。新中式的宅院, 自然不能全由着以前的老陳設一到晚上就烏洞洞的, 孫施惠差人安了一套夜間感應燈光照明系統。
游廊下, 隔一段距離聲控就捕捉到一些動靜, 于是串聯起一片橘色的燈光。
十七八的時候不作孽, 然後到了這個年紀, 開始瘋狂作。
游廊都快走到盡頭了,最後一截,貌似聲控效果不太明顯,汪鹽的強迫症甚至還逗留了會兒,高跟鞋試着重複地跺了跺腳,那盞燈依舊沒有亮。
“壞了。”她好像自言自語,又像朝身後人說。
孫施惠跟在她後頭,些微的笑聲,提醒她,“記着找師傅來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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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身影才到他們院子門口,阿秋就披着外裳過來了,她像是等着施惠回來的。
老保姆跟着他們往裏,一面問他們吃了沒,一面有事跟施惠交代。
孫施惠扯松些領帶,闊步往裏走,還沒等他問爺爺今天的情況,阿秋先報告了。“爺爺今天狀況還算好。倒是琅華吃夜飯的時候回來了一趟,說打你電話沒通。”
大概那時候孫施惠陪着汪鹽去小街吃飯,沒接到電話。他重回車裏也沒高興看手機。
“嗯,什麽情況?”
他們院子和明間的門是不鎖的,只有房間和書房是密碼鎖。
汪鹽率先進來,一一開了燈,由着他們說話。只把包放下,去洗手,然後口渴。她開了書房,到冰箱拿水喝的時候,才發現冰箱裏的氣泡水全沒了,換成了礦泉水。
她沒多想,只拿了兩瓶出來,她喝着,也遞給了孫施惠一瓶。
坐在沙發上的人,一身松懈後的疲憊,領帶從脖頸上撤下來,接過汪鹽遞過來的水。阿秋在他對面說事情:爺爺去年去B城動手術,原本就是琅華聯絡的人脈,如今她那個同學正好來S城參加學術會,順道來看看琅華父親。
琅華的意思是想趁着同學在,把這個月給爸爸要做的康複檢查提前做了,報告數據正好也給同學看一下,順便帶回B城他恩師那頭去。
孫施惠擰開一瓶水,再伸手跟汪鹽要杯子,他是絕不會對着瓶子吹的。汪鹽冷他一眼,到底沒當着阿秋的面駁他的臉,遞給他一個空杯。某人不知是受用汪鹽還是感懷姑姑懂事了,“嗯,這是好事呀。”
阿秋急得跟着施惠坐下來,怪他聽到琅華了還不知道警醒,“她能這麽安分,我還大半夜不睡等你回來做甚呢!”
施惠喝着水,等阿秋的下文。
琅華領着同學在父親院裏坐了沒多會,父女倆就開火了。
孫施惠壓根沒當回事,表示太尋常不過,只怠慢地性子,“嗯,這回又因為什麽?”
阿秋氣得直啧嘴,“因為什麽啊,因為她那個媽!”
琅華的母親生下她沒多久,就撇下了一雙兒女,和孫開祥離婚了。
當年生意場上這事鬧得還蠻大的,因為富芸芸堅持要和孫開祥分手。
讀書家庭出來的富小姐堅決不能容忍丈夫婚姻圍城裏,三心二意,起碼分心了。
金錫十歲上頭,阿秋就在孫家幫忙了。眼瞅着兩口子逐漸的有仗打有架吵,再到二人真真分手的。
當初琅華還沒滿百天,富芸芸就從孫家只身地走了。等她再想回來接女兒的時候,孩子已經不肯跟她去了。
再大些,琅華是無比任性、刁蠻。全不認這個媽了。
金錫二十四歲那年出了那樣的事,富芸芸一通電話打回來,幾乎也是跟孫開祥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大半輩子蹚過來了,富芸芸大概是隔了半年才知道孫開祥重病回家了,一封信老式質樸地寄到孫家來。
孫開祥當即就給那頭去了電話,他的意思是,想趁最後這段時光,接芸芸回來,哪怕是陪他住一段時間。
這事是兩個老的自己的事,但原則上,到底牽挂着琅華。孫開祥就趁着女兒回來,便和她說了。
琅華一氣之下,就和父親翻臉了。
甚至質問父親,你們這是要複婚了?爸爸,她一輩子都沒顧我和阿哥,哦,臨了了,你都這樣了,她要回來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她不過就是想圖你點遺産罷了!
孫開祥當即摔了茶碗,訓斥琅華,無論如何她是你母親!
琅華頂嘴,我沒有只會生不會養的媽!
這才,她給孫施惠打電話。她說,我問問你寶貝孫子,看他肯不肯有個無端的人冒出來,分他一杯羹。
保不齊,我們都被她比下去了。因為一紙婚書再修好,人家就是第一順序的配偶了。
父女倆鬧得不歡而散,直把琅華的同學都吓得沒了主意。
阿秋怪施惠,家裏都一鍋粥了,你也不接個電話。
孫施惠反過來叮囑阿秋,“下回找不到我,可以給鹽鹽打電話。”
阿秋不是不認主,而是這事鹽鹽穩不住。“她就是回來也是琅華的吃口,年紀輕的新媳婦能鎮得住琅華?你快別惹我生氣了!”
孫施惠聽後也醒悟地點點頭,“倒也是。所以,你們只會練我一人!”
某人說着瞥汪鹽一眼,你也只會鎮得住我。
阿秋要施惠拿個主意,這怎麽好?
“怎麽好?爺爺要接他故人回來,我們誰攔得住?有什麽好不好,由着他們去。該接的接,該鬧得鬧。我反正不去管這些不是我的家務事。”孫施惠把手裏的杯子磕到幾案上去。
阿秋到底還是袒護着施惠,她壓着聲音跟他說,“萬一,我是說萬一,當真你奶奶回來是圖個什麽……”
孫施惠從沙發上起身,要進裏去換衣服洗澡了。他向來聽這些公事還是外事,都不會輕易發表意見,更不會丁點情緒就漏給外人知道。眼下,事故風波還沒到眼前呢,他人都沒會到呢,說這些太早了些。孫施惠和煦地反譏阿秋,“你也說是我奶奶了?”
某人朝房門口走幾步,看阿秋一遇到點事激動得不肯去睡,幹脆差使她去勞作了,“我餓了,你不困是吧,去給我下碗馄饨吧。”
阿秋氣得站起來,絮絮叨叨一堆牢騷,說施惠就沒經過這些家務事。你看着吧,家裏多一個女人,口角官司夠你受的。
要吃夜宵的人是孫施惠。
阿秋還是按雙份,給他們夫妻倆都做了一碗。
汪鹽從浴室裏出來,頭發都沒來得及擦,孫施惠就喊她出來吃馄饨。
她走到明間幾案邊,說她不餓。這個點,她不想吃了。
孫施惠拖她過來,“我都沒先吃,等着你的。快點吧,都坨了。”
他再告訴汪鹽,阿秋做這些夜宵的手藝,當真是外面廚子都沒得比的。“你試試看。”
汪鹽老大不樂意,“我能不能不吃啊,這個點吃東西,我很罪孽。”
“我赦免你。”
汪鹽微微白他一眼。
孫施惠求她,求她陪他吃一點。“明明我今天也陪你了。”
汪鹽這才勉強扔了毛巾,坐了下來,二人都坐在幾案邊的地毯上。雞湯馄饨還是熱氣騰騰的,撥開上頭一層油和蔥花,下頭的馄饨一個個晶瑩透明,皮子薄得很,直接能看到裏頭的肉餡。
說不想吃的人,頭一個喂進嘴裏,就燙得心甘情願了,因為……味道确實不錯。淡卻不影響湯頭的滋味和馄饨的鮮香。
一口燙的東西咽下去,汪鹽皺眉的程度。
洗漱後的孫施惠,短發悉數亂糟糟的,胡亂揩了下。潦草的頭發下一雙審視人的眼睛,“貓舌頭是不是都很怕燙。”
汪鹽懶得理他,她一連吃了三個,算是很給面子了。然後,把碗推過去,舀了好幾個給他,“你不是餓嗎,你多吃點。”
孫施惠嫌棄的嘴臉,“喂,你先吃過再舀給人,這是什麽壞習慣。”
汪鹽也自覺她的好意晚了,她确實慢了一拍,被孫施惠這麽一噎,她幹脆也沒什麽臉了,學着他的厚臉皮,“哦,那還給我吧。”說着,汪鹽就伸過來,再要舀回頭。
孫施惠由着她弄,“你最好分得清哪個是你的。”
汪鹽這才湯匙一扔,她辯不過幹脆擺爛,“你愛吃不吃。你吃我冰淇淋第一口,我還沒說什麽呢。”
“第一口很重要?”某人認真問。
“那不廢話嘛,你去問問人家,有哪個男的吃女朋友第一口的。這得多宇宙直男才能幹得出來的事!”
哦,女朋友。孫施惠面上不顯,反過來怪她,“那請你下次吃完第一口再給我,像馄饨這樣。”
汪鹽真是為了心裏隐隐的八卦魂,才按捺住了,不想和他再吵下去。她還有瓜沒吃明白呢。
孫施惠嚷着餓的人,到現在沒吃一口。
汪鹽幹脆板着臉,催他,“快吃!”
某人不為所動,他湯匙跌回碗裏,饒有興趣地回應着她的目光,“你有話跟我說?怎麽眼神虎視眈眈的。”
汪鹽這才悻悻收斂目光,什麽叫虎視眈眈。
“孫施惠……”
“打聽爺爺的事就免了。”汪鹽都沒開口就結束了,她被狠狠澆滅了八卦之魂。
汪鹽看孫施惠一臉正經的樣子,真的以為他覺得冒犯了,覺得汪鹽不該問這些的。
一時羞憤,幹脆閉嘴了。把碗裏剩下的幾顆馄饨全扒到嘴裏。
然後起身回房去。
坐案幾邊的某人,沖她吆喝,“汪鹽,你給我回來!”
結果孫施惠碗裏的馄饨他一口沒吃,起身回房,看着汪鹽重新去刷牙洗臉,吹頭發,一通睡前護膚,真真,上花轎都比她快一點。
大晚上磨洋工的汪小姐,攜着一身香氣躺回床上,什麽言語都沒有。
只安安靜靜側躺着,伸手拉了黃銅床頭燈的燈繩。
一直靠在床頭的某人直到感官裏熄掉一半光明,才真的受用那句他是越活越回去了,也自覺反省:你說你好端端地沒事逗她幹嘛!
汪鹽也是,她從前不這樣的。從前任何不服的,她一定朝他讨回來。
或怼或罵。
短短一天,她和他別扭多少回了。孫施惠怎麽也想不明白。
“汪鹽,你好好睡行不行,這把被子都裹走了,我怎麽睡?”
他這才幽幽發難。
側躺着人如他的願,把被子松一截開來,依舊背朝他。
孫施惠拖他的一半來蓋,卻怎麽也睡不着。擡眼就看到床頂上的承塵在動。于是,他伸手來掰有人回頭,汪鹽不肯,他執意了兩回。
汪鹽才扭頭過來,喇喇問他,“孫施惠,你想幹嘛?”
她漱口水是桔子味,身上洗漱的味道是木香調,饒是如此,孫施惠始終覺得她沒洗幹淨她身上的香水。還有,還在。
幾乎她張口質問他的同時,孫施惠翻身在上,“我不想幹嘛,就是不喜歡你背對着我。”
汪鹽被他這樣冒失猛然地翻身壓住,微微出了口氣,恹恹要他下去。
這聲音招惹到他了。他也跟着失分寸起來,“汪鹽,你好意思說我,你不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嗎?”
他說她從前最有耐性聽別人說事情的。怎麽今天他才說了一句,她就不爽了。
“因為是你的家事啊,我确實不該打聽的。”汪鹽忿忿,也不肯他這樣,“孫施惠,你給我下來。”
“我的家事……也是你的。”他不理會她的後半句。
也朝她俯身認罪,“你說爺爺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事我能知道多少,你覺得我高興去問嗎?”孫施惠說着,來吻她的耳際,也試着銜住她。
汪鹽別了下臉,被孫施惠扳正回來,他左手虎口卡着她的下巴,欺身着她,兩個人的氣息都難停勻。“汪鹽,你想知道什麽,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他松離了她的下巴,來拂她臉頰的頭發,替她別到她耳後去。
早半個小時前,汪鹽認真問他,他不肯說;
這個時候又逼着她問。
汪鹽被他纏得實在沒法子了,
“……你奶奶一定很漂亮吧……”事實他和他姑姑都長得不差。
孫施惠撐手看汪鹽,言語由衷,“也許吧。但我覺得沒你漂亮。”
“……琅華呢?”
“你和琅華比什麽?她是長輩。”
“長輩也是女人啊。”
“我的審美我說了算,我說沒你漂亮就是沒。”
汪鹽一直都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眼前人死死壓住她的緣故。像座山。
她一時沒再說話。
孫施惠也是,盯着她不言不語,良久,才問她,“可以嗎?”
有人聞弦知雅意,也作解語花。她分明聽明白了他說的什麽,還是佯裝不知道,“什麽?”
“汪鹽,我要你清醒地回答我,可不可以?我不想再不明不白吃你的啞巴虧?”
孫施惠說這些道貌岸然的話,手卻僞善至極,他箍着她的腰,仿佛汪鹽一句不慎,就被他絞殺在即。
呼吸像短焰一樣,一簇又一簇,撲倒再躍起。
“我說不可以,你當真起開?”
無賴的人始終無賴,孫施惠随即甲方人的嘴臉,“為什麽?汪鹽,為什麽!”
“因為我吃不消,我累也疼,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