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家家雨(21)
孫施惠滿腹的心懷難告訴她, 也難真正問她,為什麽不介意,為什麽不問問我。
汪鹽, 只要你問,我一定會說點什麽。哪怕無濟于事。
過去種種,于現在而言,都是無濟于事。
孫施惠怪汪鹽, 她一點不像別的女人, 會利用她們的任性和眼淚。
她全沒有,偶然掉那幾顆金豆子也都是為了她親人。
從前在他面前哭去了的爺爺;結婚那天,舍不得歸家的父母。都是。
汪鹽便是汪鹽, 她的軟弱與寄托,只朝她值得的人。饒是當年, 她那麽固執地和一個人在一起,物是人非後,也沒有自怨自棄。
坐在孫施惠面前,依舊好好地吃飯,好好地工作并生活。
升職的時候,給他打電話,說請他吃飯。孫施惠那一頓宰了她不少,汪副理心疼也不寫在臉上。
她一向如此,活得比個男人還要面子要裏子。
孫施惠想到這些年與她攢的那些個飯局, 也想到她心甘情願點頭這樁婚事, 便什麽都不高興去理去問了。
因為沒什麽比她活生生站在孫家, 他眼前重要。
過去種種, 譬如昨日死。
“市儈!”他随即出口, 點評眼前人, 說她當真市儈極了,撈金子的人豈不是最最市儈的了。“我當時就該告訴你的,你一定會老老實實車子回頭來拿的,對不對,汪鹽?”
孫施惠喜笑顏開般地笑話她。
汪鹽看他那德性,真真氣不過,掙開他的手,想狠推他一腦門的,夠不到,只能推了他半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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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他,“孫施惠,你真的是世上最無恥的人!”
“無恥也比虛僞好!”某人說着,拿自己的手來摸剛被汪鹽推過的半邊臉。
笑得邪性也乖張。
他們腳邊的小北京擠到二人中間來,以為大人吵架,或者在家裏看父母這樣慣了。不肯他們吵架,童言天真地要分開他們。
孫施惠一時顧着腳邊的小的,也要顧着身邊的大的。一手抱小北京,一手再來牽汪鹽,“衣服拿了,火機也沒丢。好了,陪我一起去和阿秋打個招呼。看在她服侍我們三代的份上,也別挑今天跟我別扭。好不好?”
阿秋的房間在後院西北角上,靠在一處池塘邊。
小時候,她就愛在池塘裏養幾個鴨子,生了蛋,給他們腌鹹鴨蛋,或者裹蛋黃肉粽吃。
如今隔了六七年回來,這個僻靜的小院子,門庭冷落。
池塘也不如當初幹淨清爽了。
孫施惠才進門,阿秋在薅院牆根角的一點草。瞥到老小子回來了,丁點東家的顏面都沒給,上來就知會施惠,“池塘你要弄的。怎麽變成這樣了,懊糟的呀,夏天怕是要臭了。”
孫施惠應阿秋,“定好要疏浚的,這不是天還有點冷嘛,報價不一樣,人工也不高興接。”
“我反正同你講,這個池塘這個樣子,我當真有點失望。”
阿秋扔了手裏的小鏟鍬,哪怕施惠領着她的小孫子,也還是鐵面無私的樣子。最後,補一句,“不是看在你新娘子份上,兩個人還沒滿月,我真得要罵得你頭掉,告訴你!”
阿秋真真服侍過他們三代,當初要走,老爺子也是給了一筆豐厚的退休金,感謝的就是這麽多年共事的情誼。別說施惠了,往上金錫、琅華,再到孫開祥,阿秋也沒正經怕過誰,她一向的底氣,我憑本事吃飯。
孫施惠領着汪鹽,随着阿秋進屋。一面走一面應付老保姆,“爺爺病了,拖拖沓沓的,都大半年沒顧得上這些了。”
阿秋抱着小孫子,半回頭地看一眼施惠,“爺爺病了,你沒有。”
某人被說教了,難得的喪氣,卻不敢頂撞。只說,“我後悔了,後悔叫你回來。”
“後悔就送我回去撒,還來得及。”
汪鹽聽着想憋笑都忍不住,她只想到一句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從前情誼在,或主雇或傳統些該是主仆。阿秋說離了這裏這些年,這裏一根根的草都是原來的樣子,一時感懷。
前一腳還罵孫施惠的,後一腳又同他念叨起來,說她帶過來幾只養着的老母雞。“老爺子氣色當真差了好多,說話中氣都不一樣了。”
“施惠,你是他拼着打臉都不顧,要回來的。難道還不懂,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嘛。”
阿秋已經見過孫開祥了,自然曉得這幾年,孫家的如意與不如意。
如意的是,施惠到底接棒了過去;
不如意的是,終究一筆難畫圓。
孫開祥的私心,朝阿秋,說施惠這婚事沒準也是個“大興貨”(*假冒)。
倒不是他對汪家的女兒無情或者無意,是他壓根不看重婚姻和子女。
阿秋帶着這樣的先入為主,與汪鹽碰面。短暫交談,汪鹽也點頭随阿秋,還住到原先的房屋裏。
待人接物裏看品性。阿秋只覺得,汪家小姐這些年都沒變,始終寬和仁善。這樣的姑娘,嫁到哪家去,都有好日子過。偏沒逃得過施惠。
真如老爺子那般說,施惠當真不屬意開枝散葉那些,不好好過日子。那真的是孫家的報應,屬實的爺倆兩代沒福氣。
阿秋老派的過來人,私下打量這新興的小兩口,又不像。不像那種牌搭子的夫妻倆。
畢竟年少起來的情意,當年,還是她領着汪鹽去和施惠玩的。
說到這個,施惠玩笑,“你是不是等着我送你個大媒人禮呀。”
阿秋嘴裏即刻,“小畜生!”
“你那時候把人家一味地往外趕!指頭子都差點被你夾斷了。還媒人禮呢。我是你丈人丈母娘,自己姑娘扔到大河裏都比嫁給你好!”
“阿秋,你也說我們還沒滿月。沒滿月的新人,經得起你這麽說嘛,啊?”
老派的人這才停住,畢竟迷信這些,也跟鹽鹽賠不是,說她一向這樣朝施惠慣了。“還好你媽媽不在,在的話要怪我這個老骨頭了。”
“不會。我媽您也見過了,她和您一樣,很相信這些,也……”汪鹽說着,瞥一眼孫施惠,“越親近的人,她才會越真心地罵。”
阿秋聞言,中意地朝汪鹽點點頭。是的了,這才是和施惠相匹配的性子,要是兩個人都眼睛長在頭頂上,這個家才是真真要沒影子了。
已經到了晚飯點,汪鹽瞧得出來,老保姆總歸戀着些舊情,有些話想單獨朝施惠說。她識趣地借口去看看爺爺晚飯準備得怎麽樣了。
也跟阿秋講,才過來,有什麽施惠顧不到的地方,您都可以跟我說。要買什麽辦什麽都可以。
這頭,汪鹽才走。阿秋就朝施惠搗搗鼻子,“你當真的吧?”
“什麽?”
“人家姑娘這麽實心眼的好,你不會真的為了堵你爺爺的嘴,成心和他對着幹吧!”
孫施惠拿領帶捂鼻子,嫌這屋子許久不住,到底有些黴味,說要好好開窗曬曬。又玩笑阿秋,“別是你帶來的幹鹹菜味?”
“小畜生,我跟你說正文呢!”
掩住口鼻的人, “正文就是你兩頭認主,我就不高興了。”
阿秋吆喝小孫子,說收拾東西,家去。
“你七歲頭上就這個脾氣,現在還這樣,哼!我孫子都比你好帶點。”
孫施惠再逗阿秋,“你少占我便宜,我不是你孫子。”
阿秋急得要跺腳。
站在廳裏勉強來回踱步的孫施惠這才正色下來,幾步走到阿秋面前,抱回她的小孫子,“行了。我喊你回來,就是想你偏幫着點我們。您老精明一輩子,這點事琢磨不開嘛。”
“施惠,我跟你講啊,我生怕又遇到個琅華這種性子的人,你要是找個這樣的,我肯定不高興回來的,管你家亂成什麽樣!”
孫施惠這些年從來沒跟阿秋說過琅華半個不是,如今還是。他只提醒阿秋,“你人是我找回來的,只幫我料理我們的事,喜酒,後頭……爺爺的身後事。其他的,就當過來陪鹽鹽個伴吧,她這些年少來孫家,可還記着你。你踏踏實實在這住着,奶孫倆缺什麽,都跟鹽鹽說。只當我還報你照顧我的那些年。”
“阿秋,”孫施惠一向這樣喊她,看似直呼其名,其實只有主雇二人知道。這是累年養/成的信任。“只一點,別把我的話過給爺爺聽。他想我什麽,我很明白。是的,我不看重婚姻甚至子女,他最後算計我的那些,對我也沒用償。”
阿秋聽這些忤逆不孝的話,心驚肉跳。不大懂,“你不會要孩子?那這結婚的意義……”
“是我不會要所謂的婚生子。”
阿秋連學都沒上過。哪裏聽得懂他這些,只以為他這婚事沒準真的是障眼法。
“噶好的汪小姐。施惠,你辜負人家,要傷陰骘的。”
某人诘笑,反問阿秋,“那麽,她辜負我呢?”
“辜負你不是你活該?你這個臭脾氣,誰能受得了?”
孫施惠切一聲,“阿秋,你不公平。”
二人再說了些閑話,孫施惠說到今天上午去馮家的事。連出了什麽風波也告訴阿秋了。
老保姆聽到汪鹽生理期不小心掉到水裏去,只拿拳頭砸施惠。
說他怎麽好,怎麽好。“女人這個時期掉水裏,當心激出病來。”
孫施惠聽阿秋這麽說,只覺得這半天的冷落更混賬了,一時反問,“那要不要去醫院?”
阿秋不高興理他,說天底下的男人盡是一個樣。
“阿秋,我請你回來是幫忙的,不是給我背書的。”
孫施惠說着,院子雞籠裏的老母雞咯咯叫起來,他一時東家嘴臉朝阿秋,“你老母雞也別等着下蛋了,殺了炖湯吧。一半給鹽鹽,一半給爺爺。”
阿秋也當真起來,反正帶過來就是給他們吃的,“現在呀,現在炖,得夜裏才能喝到啊。”
“夜裏就夜裏。”
吃過晚飯,孫施惠日常去爺爺房裏坐了會兒。看着他吃了藥,也問過家庭醫生上門檢查的結果。
再回房的時候,師母已經回自己客房了。
明天約好了羅師傅團隊試喜酒的菜品。
汪鹽洗漱完,靠在床上,忙自己的工作。摸魚之餘,在吃西梅。
孫施惠再洗漱出來,她一只叉子上正叉着個梅肉,但是手機裏在和誰講電話,聽口吻像是她老板姚婧。
姚婧要她明天陪她去見個客戶。
汪鹽舉着手裏的梅肉來不及吃,也拒絕姚婧,“明天不行,明天家裏約了廚房師傅試菜。我爸媽都在。”
姚婧說了什麽。
汪鹽回擊,笑也溫柔刀,“姚總,明天禮拜天哦。”
孫施惠過來,俯身,就把她叉子上的一塊西梅肉吃掉了。
汪鹽還和姚婧說着正事呢,孫施惠在自己卧房裏,再正經明朗的聲音不過,“酸死了。”
他說西梅。
那頭姚婧聽到孫施惠的聲音了,只笑話汪鹽,是不是影響他們夫妻辦事了。
沒一會,識相的人都挂電話了。
孫施惠這才問收線的人,“晚飯沒吃飽?”
汪鹽繼續不理他。她要下床去倒水喝,吃西梅渴的。
床邊的人這才按住她,拿她的杯子出去倒。
七成滿的溫水,倒回來,他直接抵到她唇邊。汪鹽朝他翻白眼,然後指指床頭櫃,示意他放在這裏就可以了。
他再問她,“你肚子還疼嗎?”
“幹嘛?”
“問問你。”
“不疼了,謝謝。”
“阿秋晚飯前說我了,說我把生理期的你弄掉水裏,混賬極了。”
汪鹽皺眉,怪他,“你和你老保姆說這些幹嘛?”
“那我能和誰說,我敢和你媽說嗎?她沒準明天就讓我們離婚了!”
“……”
“汪鹽,你當真還好?”
“死不了的那種好。”
“我在認真問你,別敷衍我,好嗎?”
“那我難受,你要怎麽辦?”汪鹽為難他。
豈料孫施惠即刻來掀被,要她下來,“難受現在就去醫院,我也來不及為你學醫了不是?”
汪鹽的資料都沒備份呢,她要某人別鬧,把她數據弄丢了,她才是真的會發火!
孫施惠這才乖乖把她筆電拖過來,一一幫她點保存。
汪鹽才要奪回,他面不改色地按她靠回床枕上,“放心,我不看。”
說不看的人,沒一分鐘,就記住了她幾個數據細項。
汪鹽罵他,也拿腳蹬他,沒品沒德。
孫施惠生受她的話,卻平平淡淡答複她,“記性太好也有壞處。比如忘不掉你……身上的……”
沒肯他說完,汪鹽就又蹬了他下。
孫施惠由她樂意,然後不言不語地看着她,手去她腳上,緩緩開口,“汪鹽,對不起。我下午接到你電話就回來了,茂兒要我回來,別的什麽都別說,認錯就對了。”
床上的人剛洗過的頭發,手指作梳,歸順在一邊肩頭。沉靜也清醒,問他,“你對不起什麽?”
“凡是你生氣的,都對不起。”
汪鹽瞥一眼他,狡猾。然而,言語間,她捕捉到的,“所以你下午又回馮家那頭了?”
孫施惠這才意識到,女人捕捉信息的能力有多敏銳。“是約了供應商,正好給茂兒牽頭的。”
汪鹽有一說一,也是嘲諷,“你不是要和馮先生翻臉的嗎?”
“你要嗎,如果真這樣你才能解氣,我也不是不可以。”
汪鹽冷蔑加劇,“施惠少爺才不會這麽戀愛腦。”她也鄙夷這種男人。
孫施惠:“誰和你戀愛?”
汪鹽面上一噎,腳上第三發蹬他。
被蹬的人,這下總算有個師出有名的借口了,“喂,事不過三啊。我是狗嗎,一直蹬來蹬去的。”
說着,他捉出她腳踝,輕巧一扽,汪鹽就整個躺平了。
伺機的人欺身而來,安撫也壓制的聲音,窸窣動靜裏,“汪鹽,你當真還好?”說着,他拿臉頰來貼她額頭,臉頰,嘴巴……
去她唇舌裏。
汪鹽始料不及,手裏還有剛才吃西梅的一支塑料叉子,被孫施惠這麽一鬧,都不知道掉哪去了。她才要吓唬他,小心戳到你眼睛!
沒等她張口,欺身的人,一只手臂橫抄在她腰上,牢牢一箍,重重往上一撈。
汪鹽感覺整個人像塊豆腐,草繩提她,粉身碎骨。
“汪鹽,告訴我,你好不好?”
“不好。”
“我也是。我也很不好。”眉睫之上的人,想與她同病相憐。
他重新去她的唇舌裏,溫熱裏,以及這些天習慣且記憶住的她的香氣裏。
一粒粒解她的扣子,頑劣也是性情,孫施惠朝汪鹽說,他要再看看她身上的痣。
如熾如熱裏,汪鹽诋毀他,伴随着出氣比進氣多的恹恹呼吸,“這就是你低頭說對不起的原因,是不是?”
“是。”色令智昏的人全然聽不清她具體說了什麽。
他來撈她的手來攀附他脖頸,汪鹽不經意在他衣襟上看到了那支吃西梅的叉子,一時任性,伸手去拈起來,只恨它不夠尖銳、鋒利。
否則……
勢單力薄的人,恨恨的腦洞:也許床笫之歡間,女人真的可以“殺”了一個男人。
孫施惠根本沒所謂汪鹽手裏的玩意,只是才俯首去銜吻她什麽,外頭明間響起阿秋的聲音。
“施惠!雞湯好了啊,喊鹽鹽出來喝。”
陌生的動靜,汪鹽微微一顫抖,由心尖端,逐漸破碎。仿佛那一啜的濡濕,是滋生一切的溫床。
房裏抵死難休。外頭,阿秋想着這個點,年輕人不至于就睡了,又生怕他們一齊去爺爺院裏了。再喊了聲,“施惠呀!”伴随着走近的腳步聲。
房門大敞,老保姆當真走進來,別的不會怎麽樣,孫施惠肯定兩頭都得受氣。
于是,床上的人這才不耐煩的開口,也是斷喝,“來了!”
“喊喊喊,
阿秋,
你可真是我找回來的好阿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