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家家雨(17)
開口镯是汪鹽和孫施惠領證前一天晚上, 陳茵正式交給女兒的。
一件老式的開口實心金镯子,陳茵出嫁前,老母親給她的。不值多少錢, 勝在傳承。
媽媽特地去請金匠老師傅洗得幹幹淨淨,也交代汪鹽,務必戴滿新婚頭一個月。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喜慶的一件陪嫁物什, 連累了她在這困頓的局境裏有苦難言。
焦頭爛額之際, 有人替她解圍。
琅華走過來,妖妖翹翹的樣子。別說,這渾濁的氣氛裏還真需要她這樣的人提神。
方晴雨一見是施惠阿哥的姑姑, 一時不敢大聲說話,看一眼馮母。馮母起身迎客的樣子, “琅華呀,我以到你不來了呢。這是茂辰的妹妹,說話沒個輕重,小孩心性。”
琅華走近了些,傲慢地鼻孔出氣,接馮母的茬,“啊,茂兒的妹妹呀。我還當早生養的月嫂呢,心想這麽心疼孩子, 肯定得生過的人才這麽有經驗。”
抱着孩子的晴雨一下子就漲紅了臉, 瞪一眼琅華, 又瞥一眼邊上無事人的汪鹽, 氣得咬牙般地把孩子交給月嫂扭頭就走。
而落座的琅華, 也不應付今天彌月禮的孩子, 只把她的禮金給到茂辰的太太,嘴上懶散,說她還睡着呢,茂辰一味地喊她來。
大小姐嫁到,又是個從來不和叽歪人搭撒的主。坐席間,竟無人敢同琅華寒暄。
茶幾上重新換熱茶,新點心。
互相恭維裏,汪鹽悄然地看了眼琅華,也趁着分杯換盞的空檔,微微展顏道:“謝謝姑姑了。”
琅華飲一口紅茶,唇上墜着些鮮血般的豔麗。眉眼倨傲,真真跟孫施惠是一個流水線出來的,雙煞傲孔雀。
“謝我什麽?你清爽點,我才沒有工夫幫你。你往這一坐,還是你原先的汪鹽,你看我睬不睬你。”
“我們孫家的臉,只能丢在孫家。外人在這叽歪,你狠該叫他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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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鹽聽後,略微譏诮,“我還是原先的汪鹽,你也會幫我的。”
“放屁。”
“赤子之心的琅華,就是這樣的。”
黑裙卻面若桃花的人,聽到個什麽字眼,恨不得牙都酸倒了,更多的是赧然。她想起年前說汪鹽是非那次,換作別人講她,她遠不會這麽好性地還陪對方笑臉。眼下,連忙給汪鹽酸回去,“你就是這麽矯情地哄着孫施惠昏頭轉向的?”
“赤子之心就是孫施惠說的。”其實沒有,他說琅華二百五……
琅華面上滿不買賬,把手裏的夜莺茶杯磕回杯碟上去,懶散拈一塊點心到嘴裏,再朝汪鹽乜一眼,“你和施惠還真是一對。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是吧!”琅華哼一聲,翻臉就質問汪鹽,“齊阿姨的事,是你挑唆施惠換人的?”
汪鹽誠實以告,“恰恰相反,我勸他不要這樣。可是你侄兒不肯聽,我人微言輕,并不想在你們家充什麽主人家。一個家,注定只能有一個一錘定音的人。”
琅華聽不進去這些,“汪鹽,哪怕你看不慣齊阿姨,也得給我受着。你們不是叫阿秋回來嗎,好的,我看看我爸會不會當真把齊阿姨趕走。”
“不會。爺爺全不想理這些事,來之前,我去爺爺房裏坐了會兒,他分明是焦頭爛額,說你和施惠兩個人像極了津明阿哥說的那個故事,兩個孩子,心性使然,争燒餅吃呢。爺爺早前沒做好一碗水端平,如今想彌補,也無濟于事,幹脆由你們去。看你們姑侄能請多少個保姆回來。”
“哼,怎麽你一來,就生出這許多事端來。從前施惠可沒嚷着要換保姆的。”
汪鹽機鋒跟上,“從前他也沒搬回來。”
“是,你有本事,好吧啦。有本事哄得他服服帖帖回孫家!”
“琅華,我只是就事論事。”
“少給我賣乖,你有這牙尖嘴利的能耐,剛才怎麽啞巴了。”
“所以我說謝謝姑姑啊。他們是外人,外人總歸是冷漠社交的。而你,我單方面覺得不是。”
琅華油鹽不進的顏色,懶得理汪鹽,目光收回之前,還不忘打量她一身穿着,從鞋子到裙子再到外面的風衣,俱是不凡的衣品。
她從前卻是沒發覺,汪鹽不幹己事不張口的性子,幾個回合照面,竟然穿搭方面,很投琅華脾性。
轉念一嘲諷,不然怎麽就進了一家門呢。
快到十點的時候,馮家前後院子都天光大好,外面幾乎碧藍如洗。
後院有個游泳池,邊上支着把遮陽傘,還是感應紫外線那種人工智能的,設定好了參數,它會自動傘開。
孫施惠被馮茂辰幾個拉着玩撲克,汪鹽不高興陪着他,裏面香煙缭繞的。趁着上洗手間的名頭,出來逛逛馮家的前後花園。正巧看到了這智能的遮陽傘,一時興起,想走近看看,那麽收傘的按鈕在哪裏。
她在那傘下佯裝坐了會兒,也沒弄明白,傘到底是怎麽收。
直到有個半生不熟的聲音斜過來,“那上頭沒按鈕的,操作在手機上,汪副理。”
汪鹽尋聲望去,她一時拿手遮在眉眼之上,只怕太陽太好,她曬迷了眼。
只見走近的人,大咧咧坐下來,卻是魏小滿。
“你怎麽會在這?”
來人才早春裏就穿得蕭薄,T恤機車夾克那種。“這話也是我要問你的。”
汪鹽一向在人際關系上過目過耳不忘,來的時候,孫施惠說馮家兩任妻子三房兒子,小三子還在上大學的樣子,想是他記差了一點半點。“你是馮家人?不是叫魏小滿嗎?”
“魏小滿就不能是馮家人?”
汪鹽傻眼了,“那你那時候還哭爹求娘地不要辭退你?”
“是呀,我需要這份工作呀。也謝謝汪副理保了我。”
魏小滿确實是馮家第三子,但這幾年和上頭兩個老哥哥不大來往,他人也不争氣,不愛那些生意經,自給自足的養活自己好幾年了,上學再到打工。
今天這裏是茂辰熱情地喊,他這才過來打個招呼。
汪鹽經過孫施惠的身世,看誰家的家務事都不稀奇。
更不想讨人厭地勸別人什麽,只說,“這麽說,你是馮先生的小叔了?”
“我還是他孩子的叔公呢。”
說完,二人一齊笑了。
晴空萬裏,浮雲全散開了,惠風和暢。汪鹽難得在這裏能碰上自己圈裏的人,一時感懷也是安全感,免不得和魏小滿多閑聊了幾句。
她問他,“那麽,你真名叫什麽?”
不待魏小滿作答,有人先出聲了,“汪鹽……”
孫施惠好不容易脫手,出來尋她,偌大的房裏,幾層都沒看得着她,卻在後院的陽傘下,看到她和一個年輕小崽子聊得有聲有色的。
汪鹽看到孫施惠過來,有點晃神現下的時間了,仰頭問他,“要走了?”
“走什麽走,你沒吃飯就要走了。”某人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再瞥一眼對面年輕機車小崽子,目光重回汪鹽臉上,等着她開口。
坐在椅子上的人這才反應過來,一一給他們介紹,“這是我一個巡店裏的見習咖啡師,魏小滿;這是……我先生,孫施惠。”
孫施惠手撫在汪鹽腦後,也順着她的低馬尾,緩緩而下,最後落在她肩邊鎖骨上,“你結巴什麽?”
汪鹽朝某人瞪一眼,我哪結巴了,再小聲提醒他,“他是馮家的人。馮茂辰的叔叔。”
孫施惠或許早年見過,但忘了,依約年紀差不多。但他對馮家的小三子沒興趣。只淡淡應付人家兩句,“是嘛,去吧,看看茂辰的女兒,你侄兒和侄孫女等着三叔三叔公慣慣呢。”
汪鹽沒好氣地朝孫施惠瞥一眼。
魏小滿也不介懷,起身要去的時候,只朝汪鹽說話,“汪副理,我現在确定你們青梅竹馬,不是破鏡重圓了。”
魏小滿再補刀,“破鏡重圓的男人才不會這麽眼睛長在頭頂上。”
沒等孫施惠再張口,魏小滿就進裏了。
“他什麽意思?”
“他瞎說的。年輕人的腦回路,不必強行理解。”汪鹽全然沒上心。
孫施惠掇個椅子與她面對面而坐,“汪鹽?”
“嗯?”有人面不改色。但私心很喜歡他偷空出來,且和她親密說話的樣子。風在耳邊、手間指縫裏,都是軟的。
“這小三子指的破鏡重圓的男人……”
汪鹽沒等孫施惠說完,反問他,“那個方晴雨是原先說給你的對象?”
“你吃醋?”
“沒興趣。就是下次這種場合,有這種盲盒暧昧對象的,你提前跟我說一下,我好有所準備。”
“什麽暧昧對象,我和誰暧昧了。”
“方晴雨!”汪鹽突然頂真起來,也告訴孫施惠,讓他承一次琅華的情。“不是琅華,我就成莫須有的罪人了。”
“誰!”某人突然高聲起來,“你說茂辰那個表妹?她怎麽你了?”說時遲那時快,孫施惠忽地起身,扽汪鹽就要去,“我去問問馮茂兒,他媽是不是故意的,我和他說得清清楚楚,別給我惹事。他的人還是作妖了是不是!走,現在就去!”
汪鹽一個上午真的被這對姑侄倆說風就是雨的性情就震撼到了,她眼見着某人瘋病又要犯了,連忙按住他,“我肚子疼。”
孫施惠這才記起來她來着例假呢。
汪鹽重新拖他坐下來,怪他,“你好意思說琅華炮仗筒子。”
“我早跟你說,不要警醒你的教養。對待沒邊界的人,就得把他們沒教養的狗屎扔回他們臉上去!”
“那我們一家三個成什麽了。我天。”汪鹽忍不住地喊天,“人家要說孫家是土匪窩了。”
孫施惠沒心情搭理她的冷幽默,只問馮家人跟她說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就是讓我知道一些該知道的。”
汪鹽只提了那四五個相親對象的事。
孫施惠狗頭嘴臉地反問她,“所以你吃心了?”
汪鹽實質性搖頭,“我為什麽要為了那幾個沒有成為既定事實的相親對象吃心。”
孫施惠面上一冷,“很好,你還真是個合格的搭子。”
那頭,馮茂辰在三樓後窗上喊施惠,要他別離了一會兒又要命地去找,“出息點,等着你起牌呢。”
孫施惠扭頭,朝上頭罵罵咧咧,“喊魂啦,一個個!你他媽是離了我不能活是不是!”
汪鹽感受着某人光火的硝石味,他卻不看她。一時氣餒,幹脆催他去吧,說她一個人在這坐着曬點太陽挺好的。
偏就意氣人專心生意氣怒。孫施惠見汪鹽并不稀罕他特地勻出空來看她,生怕她受了冷落。
聽着她趕他走,又不滿意她對他過去全不介懷的樣子。幾分鐘前,她和別人怡然自得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好像他拖累了她,引得她不自在了。又唯恐,汪鹽和別人說過她未曾破鏡重圓的誰。
一時撒手,孫施惠當真去了。
汪鹽有幾分鐘的精神空拍,她出神了好久,一是怪自己不能由着性子幹脆拖他留一會兒,陪我說會兒話也是好的,其實這種陌生又沒意思的局,很難熬;
也怪一貫驕傲的孫施惠,他從來聽不懂別人口裏的軟弱,更不稀罕去揣摩她。一不如意,就會掉頭。不想留的人,才會借口要走。
那頭,琅華枯坐半個小時,出來,她預備走了,看到汪鹽一個人在這坐着。
忍不住過來,譏诮也是提醒,“孫家這種沒意思的應酬還有很多很多。”
“是的,姑姑,您要走了嗎,要不您再任性點,也帶我走吧。”
汪鹽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琅華只以為她不适應這裏,也最後環視了下,确定沒什麽值得她遇到的人了。幹脆也不理汪鹽,直要去。
說話間,聽得“铮”地一記響頭,有個什麽東西從樓上窗戶上扔出來似的,嘟地一聲掉進游泳池裏去了。
汪鹽琅華二人就在邊上。
池子裏水碧澄比天上的藍還要清澈,一眼望到底,汪鹽探身起來,就看到一個圓環的東西,沉在池子底。
她走近了些,看了好幾眼,才确認了。
琅華看她形色很緊繃,只問她,“怎麽了?”
汪鹽氣不過,扭頭就要琅華帶她走吧,“我正好痛經得厲害。”
琅華已經看到泳池底下是個什麽了,一個小小巧巧的金手镯,她指着池子問汪鹽,“是你們送的?”
汪鹽嘲諷般地笑,“這是什麽人家,才有這麽上不得臺面的行徑。”
難得,琅華和她同氣連枝,“你以為呢,你以為他們這些有錢人家裏成天歌功頌德呢。一屋子盡吐些納鞋底的小家子氣。”
琅華說着就扔了手裏的包,要找東西去夠那個金镯子。
汪鹽氣性更大,要琅華別管了,“反正是送他們的,他們扔出來也是他們的。”
“不,你給我再扔回他們臉上去。”
琅華根本不怕惹出什麽動靜來,去邊上找了個小孩玩的撲蝶還是撈魚的網,來撈回物證。
兩個女人都穿着高跟鞋。琅華光是嘴把式,幹事一塌糊塗。
撈來撈去,也無用功。汪鹽到底承她前後兩回情,脫了高跟鞋,說她來。
她俯着身子,略微探在池面上,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撈,傻大姐的琅華還怕汪鹽掉下去,扽着她衣裙的一擺。
專心致志時,金子進網了都,有人出聲:“你倆玩什麽呢?”
琅華聽到一聲姍姍來遲的聲音,一回頭,一松手,她扽着的力道一解散。慣性之下,汪鹽直像一個猛子般地紮進去,撲通一聲,濺出老高的水花。
孫津明見狀,根本來不及細想,就跳下去救人了。
這裏的動靜,終究引得主家和賓客。
孫施惠趕過來的時候,汪鹽已經被孫津明撈上來了,只是兩個人都落湯雞地站在池子邊。
馮茂辰吓了一跳,直笑話汪鹽和津明怎麽一齊掉下去了。
邊上又有暧昧的閑話泛着說。琅華一臉的不好看,指着馮茂辰的鼻子罵,說你們家的人,我真是不稀得搭理了。
原因始末在他們面前一分說。孫施惠聽清汪鹽是去撈那個小孩金镯子的,氣不打一處來。
馮茂辰還在那和稀泥地賠着不是。說什麽誤會。
孫施惠一時沒好臉,幹脆把他手裏的煙扔到馮家游泳池裏,一面扽過汪鹽,脫他的外套給她披,一面朝馮茂辰,“好呀,茂兒,你跳下去把那镯子給我撈上來。再讓誰扔下去的,也等着她生理期的時候往冷水裏栽一回。否則,沒有誤會這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