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遠遠風(11)
盛吉安當年最“出圈”的行徑就是脫他的外套給汪鹽吐。
高三第一學期剛開始,盛吉安代表學校參加了那一屆化學競賽的省級賽。考完回來,适逢周六,學校隔壁的商業游泳館人滿為患,烏泱泱下餃子般地全是一中的學生。
因為國慶前,全校要舉辦游泳體能達标測試。這是一中歷年的素質教育考核一項,汪敏行也老唠叨汪鹽,生在水鄉城市,哪能不會游泳。
掉到水裏,求生的本能得會。
校內的游泳館畢竟有限,趁着周末,學生加班加點地練習也只能在外頭游泳館。
汪鹽那天身體不大舒服,沒精打采得很,同學在邊上踩水,一邊好奇地問鹽鹽,“你和孫施惠那麽好,為什麽不去他家的游泳池裏練啊?”
汪鹽記着蛙泳的動作指令,一步步進行着,最後一個動作,出水面,抹抹臉上的水,傾傾耳朵裏的水,“他們家鄉下那套房子離這好遠的,再說,你覺得他會高興答應別人這麽磨磨唧唧的事嗎?”
“為什麽不會啊,他們班好幾個同學都去了。”
“那是他的狐朋狗黨。”汪鹽才不高興去由那群臭狗子臭狐貍笑話呢。
同學哈哈大笑,說每次從鹽鹽嘴裏聽到的孫施惠都特別搞笑,你們永遠有吵不完的嘴。
同學還記得她們一起在食堂吃飯,買了瓶辣椒醬,孫施惠過來要,汪鹽說不是她的。
孫施惠噎她,那麽不是你的你應什麽聲?
同學息事寧人,也再不提給孫施惠送賀卡的黑歷史了,把整瓶辣醬都送給他,由着他們幾個男生去瓜分吧。
最後,同學發現,其實孫施惠要過去壓根沒動一筷子。
她和汪鹽說,其實也許可能,他就是想過來和你說話而已。
汪鹽潛伏在水裏,沒聽到這一句。憋不住氣了,冒出水面要新鮮空氣時,有人正站在不遠處的池邊找人,不偏不倚,汪鹽和盛吉安都發現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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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女盥洗室出來,盛吉安在邊上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瓶運動飲料,
“給你。”
“你考試順利嗎?”
汪鹽接過盛的飲料,他也回答她的問題,“自我感覺還不錯,得不得獎,難說。”
汪鹽點頭之餘,告訴盛吉安,“老汪且等着你給他争氣呢。”
盛吉安笑笑,再伸手過來給她擰瓶蓋,“那麽你呢?”
汪鹽喝一口飲料,稍稍被嗆住了,面紅耳赤的咳個不停,盛吉安接過她的包,手在她後背幫她順氣,再緩和道:“我是說,你會祝賀我嗎,如果得獎的話。”
汪鹽低着頭往前走,游泳館在負一樓,他們去往一樓樓梯口。
當然。他們學校的榮耀,每個人都與有榮焉。
盛吉安冷谑一聲,落後汪鹽一步,他喊住她,在低她一級的臺階處,鄭重無比地說,“汪鹽,我才不稀罕任何人的與有榮焉,有個人除外。”
汪鹽沒走到一樓大廳換儲物櫃的鑰匙,就體感頭昏腦漲得厲害,她下午出門的時候就覺得不舒服,應該是腸胃感冒了,再下了冷水。
剛又喝了一口飲料,喉頭一湧,她想吐,來不及下樓還是上樓,這半山腰的當口,還惦記着吐在地上不好。
盛吉安看她那貓燒着尾巴一般的狼狽,只把身上代表學校出賽的制服外套脫下來,要她盡管吐,不要怕。
等上上下下的同學看到的時候,盛吉安和汪鹽蹲在樓梯口角落裏,而地上卻是盛吉安板板正正的外套制服。
這事傳得校內沸沸揚揚,三個年級的女學生都在打聽,盛吉安喜歡的那女生長什麽樣?
高考結束沒多久,盛吉安去B城報道前,就聽說了二人戀愛的消息,盛去B城是汪鹽親自送的。
“汪鹽,你既然能心甘情願出來相親,證明你那個心心念念的盛吉安也不過如此嘛,我以為他會在你這矢志不渝呢。”
“還有,我是他,才不會做那矯□□呢,你給我吐,吐髒了地,我找人來收拾!”
才曝露的光明,汪鹽有些不适應,她嗝是止住了,卻被孫施惠發癫的話給怔了又怔。
“你找我就是說這事?”孫施惠和盛吉安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口裏就沒說過盛好過,再準确點,他孫施惠除了他自己,其餘都是王八蛋。
汪鹽稍微有點挂相,她懶得大晚上和他扯皮,甚至想指着孫施惠的鼻子罵:你不是我爹不是我媽,憑什麽質疑我的交友,哪怕他已經過去式,也輪不到你來指指點點!
話到嘴邊,不想說了,這個晚上已經一堆事了,她只想平平靜靜回家睡個暖和覺。
腳往外邁,堵在門口的人更是伸手攔,汪鹽拍不開他,幹脆擡頭看也是問,“怎麽,我有來的權利,沒有走的權利了?”
“你說呢?”孫施惠高高的聲音落下來,溫熱的煙草味,他才要張口說什麽,外頭有人敲門,他沒好氣地應,“什麽事?”
是孫津明,“施惠,對方到了。過家家的事,先放放啊。”
孫施惠聞言沒多大情緒,只垂眸盯一眼身邊人,“我特地空了一個半小時出來接待你,結果呢,你跑去二面你的相親對象了!”
汪鹽才想說要你管……
孫施惠沖她噓一聲,裝模作樣地吓唬汪鹽,他今晚約的是位華人民間古玩收藏家,有政有商的地标聯名項目,“你這個時候跟我咋咋呼呼,害我丢了标,汪鹽,我告訴你,你就是賠我十輩子都賠不起。”
汪鹽才不聽他,OK,她惹不起,“我不咋呼,我走還不行嗎?”
“不行。”孫施惠兩只手扶住她的肩膀,用了十足的力道鉗住她,“你要麽在這好好待着,要麽就陪我出去應酬,總之,不能走。汪鹽,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他說來年春夏兩季,他只有這麽一個項目計劃。黃了,他半年沒嚼補。
“而且,我有正經事跟你談。”
汪鹽不作聲,也稍稍仰頭,來避開些他的“親近”。
等到能感到她肩膀的松弛時,孫施惠也才摘開他的手,歪頭問她,“怎麽說?”
“是在這,還是陪我去應酬?”
“我為什麽要陪你應酬?”
“能陪你們姚女士,為什麽不能陪我?”
“姚總發我工資,你發嗎?”
“發啊,你開個價。”
“神經。”
有人被罵了也不氣,只讓汪鹽在裏頭坐坐,“我沒進來前,你哪都不要去。”
汪鹽白他一眼。
孫施惠卻刮了她的鼻子,拈着她鼻尖的汗,提醒她,“熱就把羽絨服脫了,笨蛋。”
從裏間出去,門沒阖上之前,汪鹽就聽見孫施惠很熟絡的應酬口吻,或英文或中文的做東人姿态。
而她站在一處五鬥櫥邊,好久都在回神,她為什麽答應他留下來。
不走的結果就是她在休息室裏沒陣仗地走了幾圈,最後在一處伊姆斯躺椅邊坐下,跌靠上去,精神休憩,大概眯了一個鐘頭的樣子。
門鎖被輕聲地旋開了。
孫施惠手裏端着盤椒鹽做法的小銀魚,再一杯綿密的黃油啤酒,人走進來,拿腳勾上了門。
汪鹽躺在椅子上沒動彈,她根本沒說話。
門口的人,“噓,別說話。”
只見孫施惠把手裏的盤子和酒放到一張小圓茶幾上,再連茶幾搬到汪鹽跟前,“嘗嘗。”
“幹嘛?”
“剛炸出來的小銀魚,配啤酒,不是你的最愛?”
汪鹽想起白天姚婧說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不領情,“你要是想追我們姚總,走我的門路,行不通。”
孫施惠的一只手在拈只銀魚往嘴裏送呢,聽到椅子上的人這句話,即刻丢了手裏的魚,氣得,“汪鹽,你是不是覺得你這樣笨笨的很可愛?”
椅子上的人沒心情搭理他。
孫施惠站在她邊上,朝她一頓輸出,“你們那個姚婧四十了,她兒子都十三了,我喜歡她幹嘛,當人家後爹啊!”
“四十怎麽了,姚婧保養的很好好嘛。追她的人可多了。再說,她沒有比你的康姐姐差哪裏。”
“你說什麽?”
“我說姚婧不比康橋差。”
孫施惠有那麽一刻是沉默的,沉默裏卻愠怒着各種情緒,還有逆鱗。
因為汪鹽提到了不該提的人。
豈料他出口,卻是為難人,“你沒事惦記着康橋幹嘛?”
有人矢口否認,“我惦記什麽,我只是記着有這麽個人啊。”
“別記着,人家記不住你是誰。”
汪鹽一下子坐起身,“我要她惦記我是誰幹嘛……”
“少廢話,我不是來和你繞口令的。”孫施惠一下子剎住她了,且目光冷冽,“我和你談事,少扯別的。”說着,他在汪鹽的腳凳上坐下,順便趕趕她的腳。
汪鹽眼看着他坐在腳凳上,想把腳往回收的,孫施惠一只手輕易地捉住她腳踝,“你是不是看我上午送花給你們姚女士,誤會了?”
“……”
“我送花給她,純粹為了別人。”
“誰?”
“你說呢?”
“……”
“……”
沉默對視沉默。
“汪鹽,我求你一件事。且這件事非你不可。”
“……”
“我們結婚吧。”
孫施惠話音才落,汪鹽的表情像吞了個雞蛋,如果說一個小時前秦先生的是唐突,孫施惠這個就是瘋得不輕。
且他還不肯汪鹽動,她腳都收不回來。
有人被吓被急被噎得,幹脆胡言亂語地罵人,“你們都病得不輕,是今天有結婚的KPI,你們都争分奪秒地要達标嗎?啊!”
“少給我提別人,我警告你!”
他從西服內口袋裏翻出手機,給她看一張圖片,說圖上只是副本,正本在爺爺的律師那裏,他不簽字,是拿不到正本的遺囑的。
汪鹽端詳着圖片,圖上白紙黑字,她卻有閱讀障礙似的,表示不懂。
那麽孫施惠就給她化繁為簡,他拿回自己的手機,不留證據在她手裏,“爺爺對我個人的遺囑分項是三份,其中一份繼承就是需要我已婚後才能生效。”孫施惠“自作主張”抹去了婚生子這一條。
他對汪鹽化繁為簡,對自己卻是化簡為繁。
只因為,他知道,如實陳述遺囑的約定條件,有人一定免談。
他可以永遠拿不到那三分之一項的遺囑繼承,總之,他一不受制于人,二對自己要的,清楚清醒。
“所以你要結婚,拿到這筆錢?”汪鹽問孫施惠。
“是的。”他首肯,面不改色地撒着五五開的謊,“汪鹽,我需要這筆錢解燃眉之急,卻不稀罕他們挑中的任何誰。”
“也憎恨爺爺就算死,也算計着我。一步步,一條條。”
汪鹽聽着心驚肉跳的,因為孫施惠的冷酷,他眼裏絲毫的熱氣都沒有。“孫爺爺只是怕你……”怕絕後而已。
“怕我給他斷子絕孫?怕我卷了他的家當,回頭去姓施?”
“孫施惠你怎麽可以這麽想?”汪鹽今日梳的低馬尾,眼下半身坐在椅子上,馬尾歪到一肩上,她只要不和他對着幹,一向溫柔小意的。
孫施惠伸手去摸她的頭發,汪鹽卻沒讓,只聽到他冷到發毛的話,“我一直這麽想的。”
汪鹽沉默了好久,孫施惠再開口,四目以對的距離,“汪鹽,我們認識二十年,我求過你什麽嗎?”
“……可是沒人求事是求這個的。”
“那麽我求了。”
汪鹽果斷地從他手裏撤開了腳踝,她要下來,其實她更想走。
就在汪鹽穿鞋的檔口,孫施惠說遺囑上的款項,他只要一半,一半足夠他能活動他春夏這個聯名項目,剩下的一半,“三年期滿後,屬于你自由支配。”
汪鹽陡然擡頭,看他,也憎恨,“所以,你這是實打實的交易了?婚姻搭子?”
“婚姻的本質難道不就是契約嗎?”
只是有些人征信好,契約期長久,久到閉眼,所謂一輩子;
而有些人,契約精神不友好,半路上,荒腔走板地散了夥。
汪鹽拿孫施惠之前的話回敬他,“你是不是覺得你這樣酷酷的很本事?”
孫施惠一身疲憊,他幹脆挪了位置,一屁股坐到剛才汪鹽躺的地方,帶着她身上的餘溫和香氣。
“我只是陳述事實的最本質。”
“事實是,我不需要這樣的本質。”汪鹽反駁他。
“我嫁給別人,人家或許還能哄哄我,難得糊塗;孫施惠,你有什麽,你除了你那一半的遺囑和你的本質。”
“不然呢,如你所說,我有什麽。”二十年來,汪鹽頭回聽這麽個心高氣傲的人說喪氣話。
汪鹽扭頭就走,她不想承認,事實的最本質是,有些人注定走不到一起去。
躺椅上的人喊住她,“或許你該教教我,教教我,你的盛吉安是如何說服你的,貓貓。”
下一句,他突然戾氣起來,“我最讨厭他人前人後的喊你貓貓。”
汪鹽再扭頭回來,孫施惠在椅子上面不改色,薄薄的酒氣,正好助長他的嚣張、傲慢、無情,“你很想知道嗎?盛吉安比你好一萬倍,因為他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好談,他求婚才不會……”
“汪鹽你醒醒,他媽的,跟你求婚的是我!”孫施惠說着,從椅子上一躍起來,幾步走到汪鹽跟前,沒等她反應,只覺眼前一黑,身子被輕飄飄地撈起,帶着酒精的濡/濕感貼附上來……
汪鹽只覺得腦袋炸開了花,猛地推開貼近的人,孫施惠一個不設防,差點往後栽下去,他勉強站定,再刮刮唇上沾到的口紅,“清楚了嗎?”他反倒有理起來,“跟你求婚的人。”
“孫施惠,你個王八蛋。”
仿佛打牌一樣,汪鹽嫌他剛才那副牌做的不行,那麽重洗一手, “總之,結婚是真的,非你不可也是真的,因為我不想和別的女人試婚姻。汪鹽,我和你認識二十年,倘若你必須結婚,我是個很差的選擇嗎?我熟悉你父母熟悉你家庭,知道你們家你媽作主;而你父母也熟悉我,說得再白一點,婚姻最大的風險,不過就是散夥,我甚至都可以把你能遇到的風險降到最低最低。退一萬步說,我難道還會對你不好嗎?”
汪鹽對于孫施惠嘴皮子利索的一車皮話全沒聽進去,只有最後一句,她啼笑皆非地指控他,“你對我什麽時候好過?”
孫施惠更是氣得不輕,“你要怎麽個好法,天天把你捧在手心裏,還是天天咯吱你?”
就知道。汪鹽一臉‘我就知道’,她懶得對牛彈琴。
徑直往門口去,某人的聲音在後頭,“汪鹽,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肯答應?”
“答應是吧,好呀,我不要那遺囑上的一半。我要你們孫家鄉下的那套老房子,連前門到後院。”真真一個老屋宅院。
孫施惠幾步走到她跟前,然後一字一息地回應她,“那不行。我都能把一套老屋宅給前妻了,三年肯定不行。你得陪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