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遠風(3)
那天汪鹽明明是去做客的,爺爺他們下棋的空檔,她嫌無聊,悄默聲地溜出書房,碰上一個大姐姐,對方正要出門去,風風火火的,把一個透明的打火機掉在地上。
汪鹽幫姐姐拾起,孫琅華大衣高跟鞋的扮相,不接小孩撿起的好意,反問小孩,“你誰家的孩子?”
汪鹽純然地答,“汪春來家的,我是汪春來的孫女。”
孫琅華不以為然,她一向不喜歡這種乖乖囡,甚至連小孩手裏的火機都不要了。塗得紅紅的嘴巴,張開些,吓唬小孩,“我管你誰家的,別亂跑,跑丢了就找不到爸爸媽媽了。我們家才有個回來找爸爸的小孩呢,哦,對了,只不過他沒媽了。”
琅華是孫開祥的幺女,比去了的哥哥金錫小了一輪,又比他們小孩大了一輪,夾在中間,不大不小的。自幼父母離異的緣故,被父親寵慣得不成樣子。
後來再去孫家,汪鹽被大人規訓着禮節,喊琅華小姑姑。琅華不肯認,笑話她,你為什麽要随着施惠喊我姑姑,我哪來這麽多晚輩呢。不準喊,外人始終是外人,少亂招呼我。
“他媽媽呢?”汪鹽一點不怕生,問眼前的大姐姐。七歲的孩子甚至沒弄明白遺腹子是個什麽意思。
琅華不無鄙夷,偌大的家,她也只能朝一個小孩煞煞性子,“重男輕女的那些人眼裏,女人算個什麽東西!”
那頭,家裏的老保姆聽到琅華的話,連忙出聲警醒她,快別說了,你爸爸還在氣頭上呢。
琅華渾不怕,“氣死拉倒。反正他已經找到繼承他的骨血了,不是嗎?”
等汪鹽反應過來的時候,琅華已經出門去了。留她一個人在院子臺級上坐着,看青石磚地上,早晨放鞭炮後的紅色灰燼。
老保姆看這個穿鵝黃小襖的姑娘,生得粉白嬌嫩的,怕她在外頭凍着,好意攙回來,問囡囡餓不餓,下碗小馄饨給你吃?
汪鹽搖搖頭,還把袋子裏的糖給阿婆吃。老保姆歡喜可人兒,要她自己留着。又想着小孩搭幫湊夥的就不冷落了,輕聲哄着小囡,你過去同我們施惠一起玩呢,他剛過來,成天悶在房間裏,要把自己悶壞的。
後頭的話是老保姆旁觀者的自言自語:噶漂亮的小孩,得日子過得多一塌糊塗,才舍得送回來的呀,真真狠心的媽。
老保姆牽着汪鹽,直穿過中間一片天井,來到後面院子,太湖石豎起的假山景,冬天裏一片蕭條。後來夏天,汪鹽再去過孫施惠住處的院子,很僻靜清幽的地方。前面廊道院牆裏種着芭蕉、綠竹,後面空地上栽着棵流蘇樹,陰歷五六月裏,風拂流雲過,燃燃的白花開着,像炎夏裏的雪。
汪鹽從小被媽媽教育的觀念就是題目可以不會做,态度必須端正;小孩子可以有脾氣,但走到哪裏我們要講理,要大大方方的;要學會謙讓和分享。那種什麽都舍不得分享給別人的孩子,長大了是不會擁有什麽財富和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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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北朝南最東面的一間房,房門沒鎖,老保姆悄默聲地給汪鹽旋開了,再作賊般的聲音教汪鹽,去呢,你去和他玩。
于是,汪鹽當真去了。
剛才在前面外書房朝孫爺爺頂嘴的男孩,一個人癱坐在地毯上,在撥弄手裏的一個玩具,奧特曼的一只胳膊掉下來了,怎麽也接不回去。
汪鹽跟着一屁股坐下來,嘴裏又一塊糖快吃完了,粘着牙,不舒服,她又不好拿手扣,就這樣龇牙咧嘴的樣子,“要不要我幫你?”她是指奧特曼的胳膊。
穿着羊絨背心的男孩,頭也不擡,繼續手裏的動作。接不上去,他也不急,固執地一遍又一遍。
“你要吃糖嗎?”汪鹽再問他。
“……”
“我爺爺和你爺爺在前面下象棋。”
“……”
“你的房間好大。”
“……”
“我叫汪鹽,你叫什麽名字?”
“……”
“這個奧特曼好舊了。”也許修不好了。
“……”
汪鹽也不記得她這樣自言自語了多少句,她只知道媽媽教她的想要和別人做朋友前的禮貌她都做到了,眼前人還是沒有理她。
小姑娘腿都坐麻了,爬起來,換了個姿勢,俯身、雙手撐在膝蓋上,兩條麻花辮垂落在襟前,問他,“你媽媽和阿姐在哪裏呀?”
一直給奧特曼接胳膊的男孩總算有了反應,他丢開手裏的玩具,一把就推在汪鹽的心口,叫她出去。
汪鹽被他突然的力氣吓到了,受挫得哭起來。
房間主人才不管她的哭,徑直把她往房門口推,趕她出去。就在汪鹽一腳被他推出門外了,裏頭的人氣鼓鼓地關門,忽地,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是汪鹽,她哇呀呀地哭喊起來,因為孫施惠關門,夾到了她扒在門套上的手指頭。
孫開祥趕到的時候,命令孫施惠跟鹽鹽道歉……
二十年過去了,某人嘴裏也永遠沒有對不起這三個字。
日威浮冰,汪鹽酒量她自己知道,一杯見底,圓球的冰還占據着杯身的全部。
她作主點了些吃的,等菜品上齊,熱菜都見涼了,孫施惠也還沒過來。
再喝第二杯的時候,汪鹽謹慎多了,也決定不等某人了,她實在餓了。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約飯局,孫施惠向來如此,他總有他的交際要忙,要麽提前走,要麽幹脆跳票不來。
汪鹽一個人吃完開場的話梅花生到收尾的甜品香橙凍,用了差不多四十分鐘的時間,外頭天色也越來越晚,包廂裏的人揿鈴,交代侍者,存酒繼續存,剩下的沒動筷子的菜……
要孫施惠一個人吃還是打包帶回去都不現實,她想了想,“幫我打包。賬記孫先生頭上。”
本來就是他要請的,到了地方,放人鴿子,汪鹽沒脾氣就是木頭了。
她等着侍者一一打包的空檔,起身穿好外套,家裏來電話了,是汪母陳茵。
陳茵問女兒,見面怎麽樣了?打聽相親的下文。
汪鹽正一肚子郁悶呢,幹脆拿話填白媽媽,“在吃飯。”
“和秦先生?”
“嗯吶。”
陳茵聲音聽起來立馬松快些了,“那麽你們吃,你們吃。”
侍者幫客人打包完畢,汪鹽一面講電話一面接過牛皮紙袋,騙媽媽,人家去洗手間了。陳茵便見縫插針地問鹽鹽,能和人家一起吃飯,證明初印象還可以?
裏頭的人往外走,手才碰到移門的邊框,門外先一步幫她打開了。孫施惠單手撥開門邊,迎面與汪鹽撞了個正着,
他剛要問她什麽,只聽到她朝電話那頭,“大我七歲,你們不覺得老了點嗎?”
陳茵越聽越有戲。難得鹽鹽願意聊這個話題,更是現身說法,“大七歲怎麽了,男人啊,你不給他擔子挑,他能一輩子不成熟。我和你爸爸倒是一樣大的,他倒是不噶老的,有什麽用?你當你爸爸多有本事的,他一輩子也就幹好教書這一門活,其餘的,都是我替他幹了。服侍老的,養活小的,裏裏外外,他哪樣認認真真操過心。我跟你講啊,汪鹽,你不找個會疼你的會讓你的,且等着一輩子苦去吧!”
電話那頭,哩哩啦啦一籃子生意經。
還聽到汪敏行在那頭抱怨,好端端的,怎麽又算到我頭上了?
汪鹽想回媽媽的,既然結婚有這麽大的風險要冒,我又為什麽要結呢?
話沒說得成,因為孫施惠拿手肘格開門的動靜有點大,一步邁進來,身高壓制,汪鹽得擡頭看他,再聽清他的話,“要走了?”
汪鹽和媽媽的通話草草結束,陳茵以為人家秦先生回來了,再講電話就很沒禮貌了。
站在門口的汪鹽一手提打包好的食物,一手拿着手機,“我等你不來,就先吃了。”
孫施惠一身酒氣,坦言,被他們捉住喝了幾杯。“我還沒吃。”
汪鹽愣了下,看看手裏的打包紙袋,有些遲疑,“那你帶回去吃?”
果然,孫施惠的表情就是一副算賬的,“我請你的,然後我帶回去吃?”
“你請我的,你也幹晾我一個小時。”
“四十分鐘。”某人糾正。
“四十分鐘很短?”汪鹽忍不住地翻一個白眼,“外頭四十分鐘的課時費成百上千好嘛!”
“汪鹽,你在幹嘛?你不要相親對象不如意,就把氣撒我頭上啊。”孫施惠一身黑白商務正裝,幾步往裏,站在包廂的中央,頭顱擋住了頂上的光源。
被點名的人不禁好笑,她喝了兩杯酒,人也跟着浮躁起來,直怼,“孫施惠,你的時間24小時分秒不差,別人的時間好像永遠自來水随便淌。”
“是,我的時間24小時分秒不差。不差到,你在裏頭相親,我在外頭等你二十分鐘不止!”
包廂的門敞着,侍者見孫先生過來了,以為這裏結束了,順勢拿着賬單過來。沒成想撞見客人在裏頭吵架,職業素養連忙準備撤退。
豈料孫施惠伸手要賬單,再要重新點單。他說他餓了,他才不稀罕有人已經打包的食物。
侍者目不斜視地把賬單遞到孫先生手上,某人看到上頭有存酒的消費記錄,笑道:“你該不會是喝酒了,發酒瘋吧!”
汪鹽懶得和他磨牙,拎着打包袋,準備走,聽到孫施惠不時出聲,“從前區政府的幾個,為首的比爺爺年紀還大些,羅裏吧嗦地扯了半個小時經,我說還有朋友陪,他們更是玩笑領你過去,你高興去嗎?你又不高興去!”
汪鹽扭頭過來,“我當然不高興去。但我遲到了或者失約了,我會先跟朋友說對不起。”
“對不起,滿意了吧。”孫施惠不無光火地把賬單夾扔到桌面上,然後一面脫外套一面摘領帶的傲慢,“我不但要跟你道歉我遲到了,而且要悔過明明時間不夠用,為什麽要請你這個朋友吃飯!”二十年來,頭一遭,從某人嘴裏聽到這三個字。
他最惡劣的時候都沒有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