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千山避開了我直視他的雙眼,神情有些躲閃:“好啊。先吃飯。”
剛走進廚房,便嗅到了誘人的香味。鍋裏炖了一只母雞,油水已經冒了出來,特別香。千山将手中調皮的火滾到竈上,在火精靈伸展肢體的時候,把鐵鍋放上它的肚子。随手潑了點油,打了兩個雞蛋,加了西紅柿,不一會兒,一份簡單的番茄炒蛋便做好了。這之後,把雞胸肉撕下來,涼拌。
“這些食材都是從哪裏來的呀?”我問。
“我提前讓小鬼們從人類的集市上買來的,你不打算表揚我嗎?”
“厲害厲害。”我笑眯眯的,于是他更加賣力了。
作為一只無法從人類的食物中獲得什麽營養的鬼,竟然能烹饪食物,确實令人驚訝。不過也能看出來他确實很少做,番茄炒蛋忘記加鹽,涼拌雞胸肉,竟然想什麽料都加,差點做成了黑暗料理,還好我及時阻止了他,接過那盤雞胸肉自己涼拌。
不一會兒,菜上桌,這時才發現沒煮飯,算了下次吧。事實上我根本沒什麽胃口,腦袋裏一直想着自己的計劃和目的,千山卻滔滔不絕,介紹着他巨大的天然冰箱,還有精靈們的吃食,可惜我什麽都聽不進去。
我以為飯後他就會讓我看他的真身,可是他沒有。他給我看他為我準備的零食,帶我看小精靈們的窩,帶我上二樓,參觀他和精靈們打掃幹淨的巨大浴室和卧室,浴室裏有天然溫泉,四周皆是不會融化、不會起霧的冰鏡,卧室裏的床又軟又大……我總感覺他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客廳裏,我倆坐在沙發上。他随手将一顆小彩球扔到不遠處,小精靈們興奮地搶球去了。
“你今天話真少,有什麽心事?”他問。
“沒有、沒有……”
他低聲問:“就這麽想看我的真身?”
“想看啊。”果然,他都知道,他就是在拖延時間。
“可是我不想給你看。”他小聲說。
“為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肯定地說:“會吓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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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是吓?看到他真身的人類會尖叫、逃亡,就連鬼也不敢與他的真身直視。活了千年的他,當然明白,他的真身比人類魔鬼畫冊中的模樣還要可怕,如果用詞彙去形容的話,那是醜陋的、怪異的、可怕的、邪惡的,人們叫他魔剎、撒旦、邪神、惡魔、怪物……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給堂棉展示他的真身,只要她能接受,他願意永遠都用虛假的皮囊。
而堂棉望着他的雙眼,急切地說:“你都沒給我看,怎麽知道我的反應呢,千山,我想了解真實的你,無論你是怎樣的,我都能接受!”
千山望着堂棉,表面平靜,內心卻在承受激烈的鬥争。
真的可以相信她嗎?給她看自己的真面目,真的不會把她吓跑嗎?如果她看到了,以後再也不會接受他了,他之前用盡全力模仿人類,是不是就白費了?他可以接受那個結果嗎?
千山坐在沙發上,埋着頭,十指交叉。
接着,他突然站起來,上樓。
怎麽了,生氣了嗎?
“跟我來。”他背對堂棉,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上樓,走進浴室,我跟随其後。外套、襯衫、長褲依次掉在冰冷、潮濕的岩石上。阿槿的身體總是令人賞心悅目,肩寬背直,沒有一絲贅肉,他背對着我,裸着身體下水。一圈圈漣漪蕩開,氤氲熱氣升騰。
浴室的角落,燃燒着甜膩的熏香,煙霧在浴室裏渲染、缭繞,我意識到,它可能是用來掩蓋其它味道。果然,我隐隐嗅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息,冰涼的、血腥的,仿佛混合了泥土、血液和冰雪,來自地下,來自異世界。
我親眼看見他背部的皮膚在溫泉中膨脹、崩裂,然後,他就像在脫衣一樣,背對着我緩緩撥開表皮。
怦——
環境劇烈地震顫了一次,池水溢出,浸濕了我的褲腳。耳中熟悉的轟鳴聲又來了,整個浴室被特殊的磁場影響,壓力增強,一切開始變得扭曲,我感覺在被擠壓,有些難以呼吸。
怦怦——
又是一陣震顫,溫熱的水淹沒了我的腳踝,紅粉色的觸角在水中翻滾。
那些手臂粗的觸手來源于他的背脊,觸手表面包裹着一層濕滑的黏液,如同一層天然的白膜。它們在水中游動着,好似剛從地底下爬出來的蛇鳗,帶着濃烈的腥氣。觸手的頂端,是綻開的花,又仿佛野獸的嘴,有規律地收縮着,流出黏白的液體。
一條巨大的紅紫色蛇尾拍打了一下水面,溫熱的水濺上我的臉,而我張着嘴,屏息,顯然已經忘記了眨眼。
他擁有着比普通男性更高大、更強壯的身體,後背寬闊,覆蓋着銀白色的鱗片,他有着游龍般的利爪,一頭沒有任何雜質的白發,一對銀白色的龍角屹立在頭顱之上。
怦怦——
這一次,他站了起來,面向我。
他頭戴白色面具,眼、鼻、嘴是空洞的黑色,身高至少兩米,他的身體充斥着雜糅的怪異、殘酷的野性和難以抗拒的力量感,極強的壓迫力震懾着我。
我知道,他就是千山,可是我仿佛看到了陌生的怪物,本能的恐懼在我的體內叫嚣,讓我動彈不得。他的那雙眼睛,如同深不可測的黑洞,正在觀察着、試探着我,那刀劍一般的視線似乎已經穿透了我的身體,看到了我的五髒六腑。
“過來。”他道。
就連聲音也變了。不再是人類發出的,是直接傳入我大腦的聲音,低沉的,喑啞的。
人類在面對怪物的時候,就像落單的羚羊面對兇猛的獅子,難以控制恐懼,只想撒腿就跑。我的身體在戰栗,無數次,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壓抑的空間,可是我必須自控。我的指甲陷入手掌,那種刺痛讓我清醒。
堂棉,不要怕,他不會傷害你。我自我暗示。
我脫掉鞋襪,長褲,緩步向前。
溫泉包裹着我的腳踝,逐漸往上,淹沒了我的腰部。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那些靈活的觸角如同水蛇,纏繞着我的雙腿,鑽進衣衫,脫下我的外套。
終于,我站在他的跟前。
我的腰部被纏住,被托出溫泉,坐在他的腿上,面向他。
我努力壓抑自己戰栗的呼吸:“千山,我沒有怕你。”
此時,只有“我親自賦予他的名字”還能給我熟悉的感覺,通過呼喚他的名字,我在努力尋找安全感。
他用龐大的利爪輕撫我的背脊:“你明明在害怕。”
“……我沒有。”
他在我的耳邊說話,他的氣息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證明給我看。”
“……怎麽證明?”
“觸碰我。”他提議。
害怕源于不了解,源于不熟悉,觸碰是個好方法。
我小心翼翼地觸碰他胸前的肌理,沒有皮膚,是粗糙的。鼓起的肌肉由盤根錯節的筋脈連接,每一寸血肉之下,都蘊含着可怕的力量。雖說沒有皮膚包裹的身體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實際上他的身體形态很漂亮,有點像以前看過的人體肌肉解剖圖。
這麽想着,我好像真的沒有那麽害怕了。
他的手臂比我的大腿還粗,他的“手”有點像我在圖冊上看到過的龍爪,手臂上有排列整齊的鱗片,指甲鋒利,爪子巨大,一只爪子可以輕輕松松抓住我的腰。爪子背部看起來兇猛無比,可是爪心部位,卻是柔軟的,特別像貓科動物的軟墊。
我扒在他的手臂上,去摸他背部的鱗片。每一塊大概有我的巴掌大,呈銀白色,邊緣透明。我輕輕撫摸鱗片,涼涼的,滑滑的。順着肩膀的鱗片摸到背部,他的觸角根部長在與肩部平行的、斜方肌的中央,剛好在背脊之上。
就在此時,那黏糊糊的觸角鑽進我的衣服裏,貼着我的背脊往上,我渾身像過了電,驚叫了一聲:“幹什麽!”
頭頂呼吸急促,聲音悶悶的:“誰叫你亂碰。”
雖然恢複了可怕的真身,可是他的性格還是沒有變,我有些放心了。
又想碰他的面具:“說好的給我看真身,為什麽還戴着面具?”
他:“我是無面鬼,面具就是我的臉。”
“……那你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嗎?”我疑惑。
突然,滑膩的舌從口腔位置的窟窿冒出,那形态和蛇非常接近,殷紅的舌頭掃過我的側頸,冰冷濕滑的。他調侃道:“你說我有沒有?”
“……能不能不要突然吓我?”我捂住脖子。
“剛才不是說不怕嗎?”
“我确實不怕呀。”我現在确實沒剛才怕了,“你想摸摸你頭上的角。”
他太高了,摸不到。
他抱起我,讓我坐在他的肩上。他的角從額頭兩邊生長而出,呈銀白色,往後延伸,沒有鹿角那麽複雜,還真像是,畫冊裏面的龍角。摸起來,像是光滑的白玉。
“很好看啊。”我感嘆。
他輕輕撫摸我的背:“你是第一個說好看的人類。”
“我說的是真話,你的身體形态很好看,鱗片有光澤,爪子心很軟,尾巴很威猛,頭上的角像玉一樣……”當然都撿着好話說。
“小騙子,明明都吓得自殘了。”
他說着,擡起我的手。被他發現了,我的手心有一連串月牙。
“都滲血了。”他啧了一聲。
他濕冷的舌舔上我的手心,來回反複,癢癢的,麻麻的。他順着我的手心舔到指縫,再緩緩往下,直到手腕。我本能地懼怕着他,害怕他一口咬斷我的手腕,另外一邊,又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感官,我懷疑他身上的液體對于人類而言是有毒的,我感覺手指越來越麻,越來越奇怪。有很多獵食者都會這樣,在殺死獵物之前,先麻痹它,讓它失去反抗。
他終于放開了我,手心的傷痕已經消失無蹤,滿滿的都是他的味道。哪怕他沒有碰了,依然有着奇怪的感覺——濕滑的生物還在我的手上蠕動。
為了控制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強迫自己思考,和他說話:“千山,你有龍的特征,你的祖先是龍嗎?”
他:“不知道,我從未見過我的祖先。不過,我的祖先應該源于大海。”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啊,雖然現在這裏是高山,但是幾十億年前,這裏應該是大海,後來板塊運動,被擠壓成了高山……怪不得呢……我本來以為呢,雪山上的惡鬼嘛,應該像熊那樣,嗯,或者是傳聞中的那種高大的、渾身長滿毛的怪人,但是你身上有海洋生物的特征……蛇鳗、龍、人、觸手……哈哈,真是奇妙的組合,也許你最早的祖先生活在海洋裏面,還沒有長出手和腳,像,嗯,海龍那樣,後來上了岸,有了手和腳,為了捕捉獵物變得非常強壯,之後可能在熱帶叢林生活過,莫名有了觸手,再後來,生活在冰冷的環境裏,變得不怕冷了……”
“你的想象力真豐富。”他調侃。
“我是在認真推理。”
他的尾巴輕輕拍打着池水,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他輕輕撫摸着我的後頸,溫柔的,壓迫的:“人類,你不惜做到這個地步,到底想從我這裏獲得什麽呢?金錢?名譽?愛情?”
我的掌心按壓在他的胸膛上,很明顯,我可以感覺到他騰跳的心髒。
我問:“我可以像以前那樣,了解你的內部嗎?”
“當然可以。”
他拉着我的手,碰了碰他鎖骨中央的位置,那裏有一片逆鱗。
“棉棉,我的內部随時為你開啓。”
在浴室呆久了,有些缺氧。我呼吸着他口中的氧氣,頓時感覺身處叢林。他抱着我,走在溫泉之中。周圍不會沾染霧氣的冰鏡清晰地映出我們的模樣,他和我的體格差距巨大,他就像抱着一個孩子。上岸後,他放下了我。我微微墊腳,頭頂剛到他的胸口。
“反正都弄濕了,洗個澡吧。”他俯視我。
“我自己洗……”
“這句話你起碼說過三次。”他的聲音冷冷的,“行,你自己洗,在溫泉裏洗就成,這裏的水是活水,半小時就會自動更換一次,水很幹淨。旁邊還有淋浴。”
說着,他懶洋洋地坐在池邊的軟椅上,他靈活的觸角新換了一根檀香,這次,香味淡雅了一些,有些雛菊和柑橘的香味。
“你怎麽還在這兒啊?”我問。
“看你洗啊。”他坦然道。
我發現他的真身有個壞處,就是沒法分辨他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害羞,永遠都是撲克臉。以前我可以輕易地逗到他,而現在我明顯處于劣勢。
就算不看他,我也能感覺到他專注的眼神,從我的頭發絲開始往下看,從臉蛋到脖子到鎖骨肩膀,就連溫泉水都沒辦法遮擋他的視線……我完全在被他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用他的眼睛丈量我的尺寸……我真的想罵髒話了,這要我怎麽洗啊……
好在他只是看着,什麽都沒有做,我一開始很尴尬很尴尬,後面想着好幾天沒好好洗澡了,确實該趁這個機會好好洗一洗。我就把他當做大型寵物好了,就好比是,洗澡的時候,家裏的大型犬坐在旁邊看,好像也沒什麽。
洗着洗着想洗頭發了,剛想到沒洗發露,一只觸手便出現在我的身邊,咬着一瓶乳白色的洗發露。哇,竟然是椰子味的,我喜歡!之後還有茶味的沐浴露!
後來我豁出去了,幹脆爬上岸,背對着他淋浴,就當在自家洗澡了。
大概洗了有二三十分鐘吧,當我轉頭的時候,發現他早就離開了。
藤椅上留着睡衣和內褲,有花邊的那種,絲綢做的……完全合身。還有一雙小黃鴨顏色的拖鞋,軟軟的,也是非常合腳。
我忍不住捂臉,結果聽到了細微的聲音,精靈說話了!
精靈1:小姐姐,這些是山主大人精心為你挑選的哦!
精靈2:山主大人為你買了一大堆衣服,挑選的時候可興奮了!
精靈3:小內內是定做噠,山主大人不希望別人碰你的東西,還打算親自動手為你制作內衣呢!布料、縫紉機都準備好了!剛才你在洗澡的時候,他就在看你的尺寸呢!
我靠,他果然在看尺寸……精靈們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精靈們的服務也是很周到的,它們飛在我的周圍,鼓起腮幫子吹氣,于是我的頭發很快就幹了……真是厲害。
洗完澡,穿上睡衣,我慢慢踱入千山的卧室。
“那個,我睡哪裏?”我問。
他拍了拍床:“你當然跟我睡。”
跟他睡,很好,我有機會下手。
我捏了捏睡衣:“穿起來真舒服,聽說是你精心挑選的啊?”
他看起來無動于衷的樣子:“那些小家夥告訴你的?”
“還說你想親自動手做呢。”
他沒有回應,果然,面具真不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算了,問正事,我抱着他的胳膊:“千山,你的內部很神奇,像是一個異空間,數不清的肉粉色的樹,還有一雙眼睛,左邊是藍色的,右邊是紅色的。上次你帶我走進了紅色的眼睛,裏面有巨大的樹木,上面挂着被束縛的靈魂。那麽藍色的眼睛裏面有什麽呢?”
“紅色的眼睛是紅色牢籠,束縛着別人;藍色的眼睛是藍色牢籠,束縛着我自己。”
“你的真身內部和人身內部有什麽區別呀?”
“人身之中的藍色牢籠裏面什麽都沒有。”
這話他只說了一半,意思是,真身藍色牢籠中是有東西的,而且肯定是重要的東西。
他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你的精力怎麽都用不完,快睡吧。”
“嗯嗯,晚安。”
……
蓮花燈接連暗了下來,整個巢穴都開始沉睡。
黑暗之中,有陷入美夢的、沉靜的眼,也有一些裝睡的眼。
千山,在黑暗中,凝視着女孩恬靜的睡顏。
——堂棉,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呢?我真想切開你的頭顱,看個清楚。可是我舍不得。
——接下來,你會如何選擇,如何行動呢?我想将你壓倒在冰冷的岩石上,讓你哭着告訴我。可惜,我還是舍不得。
——為什麽,你對于我而言,像個解不出來的謎題。本不該如此的。
千山,作為生存了千年的鬼,他總是可以從一點征兆作出準确的預測。
在成為山主之前,他可以從樹木的生長變化預測出大自然的心情,從動物的遷徙準确預測自然災害;他可以通過陰魂的顏色預測人類的死亡數量,提前許多年人類戰争的傷亡情況。成為山主之後,大山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被他聽到,他知道最北部的山巅,生長了多少雪蓮,知道哪一座山正在被污染,知道大山脈搏的快慢,知道山的內部正在撫育多少魂靈,每個魂靈将來會到怎樣的環境,長成怎樣的形态。從一個人的細微表情,就能馬上窺探出他的想法。何況,他還能輕易地獲取每個人的記憶和過去。
他是鬼,也是神,他是自然,可預知一切。
可是,他卻疑惑地發現,他無法預測一個普通人類的行為。
她那麽單純、幹淨,猶如一張白紙。她的行動本來就寫在她的臉上,她本該是最容易被猜測的那類人。可是他卻越發覺得,猜不透。
為她摘雪蓮的時候,他在想,她會喜歡嗎?
所以他蹲在懸崖之上,細數雪蓮的花瓣,喜歡、不喜歡、喜歡、不喜歡。
當她睡着的時候,他在想,她真的會接受他嗎?
接受、不接受、接受、不接受……睡不着。
她會喜歡他的巢穴嗎?
喜歡、不喜歡……
她會喜歡吃他做的飯嗎?
喜歡、不喜歡……
看到他為她精心準備的蓮花燈、毛茸茸的地毯,感受到他為她調節的溫度,她會開心嗎?
她會害怕他的真面目嗎?
她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真的覺得他好看嗎?
……
也許他早就知曉了答案,畢竟,理性的他早就告訴了他自己,答案是“不喜歡、不接受”,她的目的是什麽?那麽明顯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可是他抹去了那些答案,壓抑自己嗜血的本能,放任自己陷入愚蠢的感情。
他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告訴自己不要妄下結論,要更加樂觀一些……
為了看到答案,他願意放下所有防備,設下陷阱。
他在等待。
等待。
等待她親口告訴他答案。
……
深夜,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千山睡着。我能敏感地發覺,千山一開始根本就沒睡,他在觀察我,那目光令人發毛。又過了好幾個小時,他的呼吸終于變得均勻,空氣中的壓迫感消失,他睡着了。
趁現在。
我的眼已經适應了黑暗,摸索到了他鎖骨中央的逆鱗,像以前那般緩緩拉開。
我想過這個時候如果他醒了該怎麽辦,不會有事的,他明明自己都說過:他的內部随時為我敞開。
我的手指探入其中,剎那間,便被吸入了那個詭異的異空間。
沒有了主人的控制,果然,那些怪異的樹枝立馬變成了肉粉色的怪蛇,它們纏繞着我的腳踝,追逐着我。越猶豫,越容易被它們束縛。所以我不能猶豫,不能害怕,我在殷紅的、帶着腥味的世界裏前行。
這個世界在有規律地震顫、收縮,我知道,那是內核在工作的表現。
我輕易地穿過了藍色眼睛,我嗅到了檀香,聽到了奇妙的聖樂,我的眼前赫然是寬闊的、宏偉的聖殿。有釘在牆上的神,有信徒,有唱詩班。在高高的紅色聖壇之上,擺放着這個空間的光源:一顆紅色的寶石。
那種震顫、收縮感更強烈了,一切源于這顆紅色寶石。我驚喜地意識到,我找到了他的內核。
我走上臺階,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寶石跟前。
只要我将寶石奪走,惡鬼紅色牢籠中的所有靈魂将獲得解放。一直在承受着痛苦的阿槿将會結束苦難,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将阿槿留下來,我要讓他複活——
關于這點,我曾經單獨找獵人确認過。阿槿的魂魄被拯救出來之後,如果在三天之內,讓他附身某人的軀殼,他将在那具軀殼上存活。也就是說,雖然他永遠失去了身體,他還可以另外的形象活着。我想過,可以讓我附身在我的身上,我不是惡鬼,他在我身上也不用承受非人的痛苦,這樣我就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了。
我探向寶石,卻突然停了下來。
我沒有跟獵人确認過,千山失去了內核,會怎麽樣?
他會生病嗎?會死嗎?他是山主,是大自然的化身,這片自然也會因此消逝嗎?
不行,我不能想太多,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救阿槿。其它都跟我沒有關系。
可是我的手動不了。
我不知在聖壇上站了多久,根本動不了手。
在這一刻,我深刻意識到,我已經非常重視千山了。我雖然萬分渴望拯救死去的阿槿,我根本沒法去傷害活着的千山。
腦中的理智正在怒吼——
堂棉,你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做事?你為什麽只聽一面之詞,不跟惡鬼好好談一談?你想救阿槿,可以啊,你告訴他,說不定有更好的辦法!
放棄吧!回去!在事情變得更糟糕之前——
我跑出了聖殿,跑出了藍色眼睛,不知不覺,被抛出了異空間。
我大口喘息着,睜開眼睛。
卻驚覺四周燈火通明,近在咫尺的,是黑洞一般的眼睛,那張冰冷的面具,以及刺骨的呼吸。
“棉棉,歡迎回來。”惡鬼愉悅又殘酷的聲音。
“……千山,你醒了啊。”
“我一直都是醒着的哦。”他慵懶地說着,輕輕撫摸着我的側頸,“所以,我知道你悄悄潛入了我的內部,走入了藍色的空間,原來,你犧牲了這麽多,就是想奪走我的內核呀。”
“……我……”
他尖銳的指甲摩挲着我的喉嚨,似乎随時都可能刺入我的皮膚:“其實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可惜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預測。為了得到我的內核,救出你的愛人,你甘願跟着我,跟我來到巢穴,甘願對着我笑,對我說數不清的謊話,你說你覺得我的真身不可怕,說我好看,還做出很好奇我內部空間的樣子,其實你只是想定位內核在哪裏……真聰明呢。”
我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臂:“對不起……那些話不是假的……而且我沒有動手,我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我不想傷害你……”
他掐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可是你已經傷害了。”
那短暫的幾秒幾乎殺死我,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集中在頭上,窒息感快讓我爆炸。
他放開了我,聲音輕輕的,像滑過耳廓的羽毛:“如果我說,剛才,如果你拿走了我的內核,下一秒,你将會暴斃,你相信嗎?”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情人的溫柔耳語,但我知道不是,徹骨的寒冷、還有殘餘的窒息感提醒着我,這一次,我真的讓他憤怒了。他那麽強大,我這麽渺小,他要殺死我,太簡單了。我不知道接下來等待着我的是什麽。
“咳咳、咳……我相信。”
“棉棉,我還給你準備了驚喜,看看吧。”千山悠悠地說。
幾個被捆綁的人被拖了進來,兩個鼻青臉腫的我認識,獵人和豹子。還有兩個我不認識。
“認得吧,你的同夥。”千山笑着說,“或許你該好好交代一下,你和他們到底謀劃了些什麽?”
不行,我不能讓他繼續誤會我!
“我承認,咳咳……一開始制定計劃的時候,獵人在場。可是豹子……他只是讓我小心,給我看了圖冊……咳咳……我沒有跟他謀劃任何事!其他兩個人我根本不認識!”
千山沒有任何反應。
我努力勸說他:“如果我跟他們是同夥,我一定不會讓他們來你的巢穴,這根本就是自投羅網!”
千山呵呵一笑:“你自己不就是在自投羅網嗎?讓我猜猜,你是不是讓他們守株待兔,等你奪走我的內核後,讓他們趁我虛弱之時殺了我?”
“……”
到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奪走他內核之後會有怎樣的後果,我才意識到獵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麽。可是晚了,千山已經不相信我了。
我知道我錯在哪裏。我想狠心實施我的計劃,可是我不夠狠,我優柔寡斷、猶豫不決。阿槿和千山我只能選一邊,兩邊都無法舍棄注定是這個結果。……不對,就算我舍棄了千山,按照他的說法,我也贏不了,剛才拿到內核,我已經暴斃。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現在該怎麽辦?我還要如何救阿槿,又要如何重新獲得千山的信任?
失去了對我的信任,千山失去了天真,只剩下殘忍。
他将一把斧頭放在我的手中,溫柔地誘導着:“棉棉,你想重新獲得我的信任,對吧?那現在,去殺了這幾只蒼蠅,證明你的決心,好不好?”
事情在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我道:“這些人……無論做了什麽,也罪不至死吧?”
“他們做了什麽無所謂,我只在意你的抉擇。”他緩緩道。
“你在讓我……犯罪?”我根本控制不了,聲音在戰栗。
他含笑道:“棉棉,如果你殺了他們,你就是有罪之身,你将無法回到人類世界,只能和我永遠生活在這裏——這樣不是很好麽?”
他的偏執和極端讓我心底發寒,他想用毀掉我的方式,讓我待在他的身邊。如果我同意了,會迎來怎樣的結局?不難想象,我将永遠被困在悔恨之中,恨我救不了阿槿,恨我殺害了無辜的人。而他,對我真的是愛嗎,或許我就像他的那些愛好一樣,久了他就膩了,讓我變成紅色牢籠中的新鬼。
“如果我不殺了他們,會如何?”
“雖然很舍不得,但我會殺了你。”他殘忍地威脅。
緩緩地,我朝被捆綁的人走去。
有人還在昏睡,但也有人醒來了,他們看着我,發出嗚嗚的聲音,驚恐地掙紮着。
此時此刻,我突然忘記了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過過程已經不重要了。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哎,堂棉,你為什麽就不能承認呢,都是你的錯啊。
因為你就是個懦弱的膽小鬼。你救不了阿槿,無論是活着的他,還是死去的他。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跟惡鬼抗衡呢。承認吧,你什麽都做不到。
如果,一切的錯誤都在于我太過懦弱,那我能不能,最後再大膽一回呢?
這麽想着,我舉起斧頭。
我聽到了嘶吼和求救聲。
是誰發出來的呢?
這幾個可憐的人?被折磨的阿槿?抑或是我自己?
——斧頭歪了歪,砍向我自己的脖子。
我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卻沒有疼痛感。
斧頭落在地上,幾根斷掉的觸角蠕動着。
“夠了,我明白了。”
千山說了這句話,便走出了卧室。那些人也被帶走了。
我聽到了破碎的聲音,整個巢穴都在被毀壞,像在經歷地震。我甚至懷疑這裏馬上就要坍塌。
很快,又安靜了。我走出房間,果然,本來已經幹淨整潔的房間被徹底毀掉了,所有大型家具都變得底朝天,那些花瓶掉在地上,碎掉了,就連小精靈們也被吓得夠嗆,都躲在角落,看到了我才探頭探腦地爬出來。
千山再次失蹤了。
我問小精靈們:“山主大人去哪裏了?”
黑色的、毛茸茸的小精靈:“大人傷心了,不想見你啦。”
在蓮花燈裏睡覺的精靈鑽出來拍拍肚子:“棉棉是壞蛋,惹大人生氣了,我們不會告訴你他去哪裏的!”
之前幫我吹頭發的透明精靈像水母一樣飛在空中:“你們不要欺負大人重要的人啦,別擔心,大人沒有離開這裏。”
火精靈大搖大擺地站在廚房門口搖晃着火舌:“多了好多垃圾哦,趕緊喂給我吃吧!”
人字形狀的精靈流出寬面條淚:“好好的家變成這樣了,嗚嗚嗚!”
我換上衣服,挽起袖口:“我們一起把房間收拾地整整齊齊的,等千山回來好不好?”
黑精靈:“那樣的話,大人會開心起來嗎?”
火精靈:“會給我喂很多很多好吃的嗎?”
水母精靈:“我希望看到大人開開心心的!”
我點點頭:“會的,我們把房間收拾好,然後你們告訴我他在哪裏,我一定會把他哄好的,你們要相信我!”
于是我們花了半天的時間,從早晨到中午,收拾房間。為了獎勵精靈們,我喂給了他們最喜歡的食物——沒想到他們喜歡吃垃圾,真不錯,真環保!之後我做了飯。
我問:“現在你們該告訴我,千山在哪裏了吧?”
黑精靈爬在我的肩上鼓動着腮幫子,一邊吃東西一邊說:“大人在地下室,去安慰他吧,要是你再惹他生氣,我們不會原諒你哦!”
水母精靈飛啊飛,把鑰匙放進我的口袋:“不要告訴大人是我們給的哦~”
我謝過它們,在倉庫旁邊,果然發現了一扇鐵門。用金屬鑰匙打開鐵門,便看到了獸骨樓梯,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黑暗之處。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