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老翰林忍不住把話題抛給顏楚音, 問:“炎盛可是想到了什麽?”
炎盛是沈昱的字。顏楚音一激靈,頓時生出幾分在學堂裏被夫子們考校學問時的慌張。不、不對。比面對夫子時更慌!老實說,他在夫子面前很少這麽拘束的。然而現在的他可是待在沈昱的身體裏, 以沈昱的身份面對老大人啊!
對于老大人的提問,若是回得不好, 豈不是丢了沈昱的臉!
顏楚音腦子裏的那根弦崩得緊緊的。
要好好表現!要給沈昱争臉!
沈昱那種讀書人可是很要臉面的!
“我、我……”顏楚音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我覺得啓發民智确實重要。但是科舉舊卷這種東西……哪怕縣學真的找人念了, 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百姓真能聽懂嗎?如果他們聽不懂, 豈不是白費了你們的心血?”科舉舊卷上的題目也好、答案也好, 都不是白話文,那種文绉绉的東西, 老百姓們真的愛聽嗎?
真不是顏楚音看不起平民老百姓。
這麽說吧, 當沈昱給他們幾個纨绔講課的時候, 如果單純只是念一念卷子上的文章, 曹錄都不一定能聽得懂!曹錄可比那些平民百姓有基礎, 他雖然是個學渣, 但到底在國子監裏混了多年, 普通的常用字都是識得的, 不是文盲。
再有,曹錄畢竟生活在豪華的京城, 平日裏往來的都是顏楚音這類人,大家雖然常在一處吃喝玩樂, 但總有湊在一起談論時事的時候。他就算真是個二愣子,這些年也熏出了幾分政治敏感度。讓他分析朝中大事, 他能言之有物。
而鄉下的那些平民百姓, 雖然顏楚音沒有和他們接觸過, 但聽老大人們的意思, 他們連肚子都不一定能吃飽,生活圈子極為狹隘,眼界自然就狹隘了。
對于這樣的人,就算安排人站在縣學門口念文章,他們真的願意去聽嗎?聽了又能聽懂嗎?聽不懂的話,他們聽了一次兩次後,能一直堅持聽下去嗎?
顏楚音又說:“就是在京郊這種相對富裕的鄉下,有些人家已經能帶着全家吃飽喝足,每年能扯點新布做身衣服,年底時手裏還能有一些結餘。就是這樣的人家,他們都不一定能想到要送孩子去學堂。因為他們覺得讀書無用。”
這都是從婓鶴口中聽來的。婓鶴常喬裝身份混跡于外城,知道很多東西。
鄉下人還是很尊重讀書人的。不是有那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嘛!但當他們手裏真有了錢,那多數人都是尋思着去買地,而不是選擇供一個讀書人。
連朝中的一些大人都持有一種觀點:教那些人讀書有什麽用?他們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一輩子沒離開過一畝三分地,認識幾個字能幫他們把地種得更好嗎?還不如就別折騰了!只要沒生反心,就讓他們安安分分種一輩子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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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怪這些人自己心裏也這麽想,認為讀書習字都是瞎折騰!
“就算強制安排這些人去縣學門口聽人念誦文章,他們心裏只怕還覺得浪費時間了,耽誤他們做事了。”顏楚音推己及人,以他現在的基礎,叫他去翰林院聽翰林們掉書袋,他肯定也堅持不下去,“只怕到時候真能堅持下來的都是一些已經有點基礎卻苦于沒有好老師的讀書人。普通人肯定不會去聽的。”
老大人們認真一想,覺得顏楚音說得很有道理。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能什麽都不做吧?”老翰林讀了一輩子書,很有些理想主義,“不求所有人都能在此事中獲益,只要能幫到一人,那也是好的。”
顏楚音膽子漸漸大了,直接搖頭說:“成本大而收益小,不合算!”
頓了頓,他又說:“若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與神婆案類似的悲劇發生,而不是把治下所有百姓都培養成出口成章的讀書人,那我……或許有個辦法。”
老大人們越發起了興致,一個個都盯着顏楚音看。
顏楚音清了清嗓子:“開設蒙學是為了什麽,是為了教百姓識字吧?那教他們識字又是為了什麽,是想讓他們明禮吧?為什麽不直接教他們明禮呢?”
“這……這也太……”老翰林把“荒謬”二字咽了回去,“不識字如何能明禮?”
也就是現在與他對話的人是“沈昱”,老翰林對于老友的孫子存在天然的好感。如果現在是其他什麽人當着他的面說了這話,老翰林肯定要罵一派胡言!
另外幾位老大人,大理寺卿也好,尚書也好,一時間都無法理解顏楚音的話。這是因為他們的思維已經被僵化了。先習字再讀書,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套自然而然的流程。類比一下,顏楚音的話就好像是“為什麽春天播了種,一直到秋天才能收獲呢,就不能先在春天收獲了,然後再去考慮播種的事嗎?”
大約只有少時流落到慈孤院、吃過大苦的丞相勉強能追上顏楚音的思路。
再有,老翰林幾個作為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将“讀書”一事看得十分神聖。
但顏楚音不一樣。
他生來顯貴,沒有經過科舉這個受無數人仰望的獨木橋。在他看來,讀書無非就是實現某個目的一種手段。手段嘛,只要好用就行,有什麽高低之分?
顏楚音想起沈昱這些日子對他的教導。沈昱也不是一上來就讓他往死裏背四書五經的啊,但能說沈昱教得不好嗎?能說他們沒從沈昱那裏學到什麽嗎?
“大家的目的不一樣,學習方法自然就不一樣。有人的目的是科舉,那自然是要從識字開始,如此才能打好基礎。但有人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開闊眼界、明白規矩禮儀和道理,真沒必要搞得這麽複雜啊。”顏楚音只覺得這一刻有如沈昱附體,“在我看來,直接用白話文編寫一本小冊子,內容就是怎麽辨別神婆騙人、怎麽舉報貪官污吏、怎麽防治疫病……再找專人把冊子上的內容去各個村子、各個鄉鎮念誦出來,每周都去念上幾遍,這樣的效果比什麽都好!”
本來嘛,在每個村落開設蒙學,這才是啓發民智應該要走的正經之路。
但現在不是國庫支撐不起嗎?
那就只能取巧了。
顏楚音也覺得自己想的辦法是“巧道”,但正如老翰林說的那樣,做了總比不做好。印刷一些小冊子去鄉間念誦,這其中的耗費比開設蒙學要小了很多!
“大不了我捐私庫時直接指定了,這些錢全都用于印小冊子!不可挪作他用。”顏楚音在心裏暗自琢磨,“這樣就無需國庫出錢了,好叫皇舅舅輕松些。”
顏楚音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冊子一定要用白話文來編寫,語句要盡可能地風趣幽默。千萬不要覺得用白話文來寫書就是不雅,我們要清楚寫書的目的是什麽。這本冊子既然是啓發民智用的,那自然要讓老百姓聽得懂。”
民間不是有各個村落一起湊錢看大戲的傳統嗎?
說明百姓們都是愛看熱鬧的,是有精神娛樂方面的追求的!
只要冊子寫得夠風趣,哪怕是沖着能免費聽人講故事,老百姓們也會自發湊過來聽。聽得多了,他們慢慢就會學以致用了。如此,民智也就漸漸開了。
大理寺卿是一個相對務實的人,立刻明白了顏楚音這一套方法的适用性!從短期利益來看,這确實比開設蒙學更能見到效果,其中的花費卻少了很多!
尚書和老翰林的想法也慢慢回轉過來。其實顏楚音的想法和老翰林的想法是類似的,只是顏楚音提出的小冊子比老翰林口中的科舉舊卷更加合适而已。
尚書大人感慨道:“此法……确實高明!”
他看着顏楚音的眼神滿是贊賞。
顏楚音卻沒什麽驕傲的神色。若是一個熟悉他的人待在這裏,看到他這副謙虛的樣子,只怕要大吃一驚了。但顏楚音這次還真沒覺得驕傲。在他看來,這個方法其實是沈昱想出來的。沈昱是如何教導他和曹錄幾個的,他只是稍微化用了一下,提出了用類似的辦法去教化百姓。要驕傲,也該是沈昱驕傲啊!
就算他現在待在沈昱的身體裏,也不能幫沈昱驕傲!
這種事情得自己來才爽嘛!
而顏楚音這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反倒是更叫老大人們高看一眼了。
老大人們紛紛看向老丞相。太叫人嫉妒了,這樣好的孩子,怎麽就落你家了!老丞相面上好一副淡定模樣,很是平靜地說:“此法确實可行,不過炎盛到底年歲不大,想得也簡單,不如我們幾個一起合計合計,上進一封奏本?”
需要合計的地方還有很多。
其一,小冊子應怎麽寫,由誰來編寫;其二,任何一項政策提出都會有反對者,他們必須有一個明确的必須推行這個冊子的理由,面對反對者的所有質疑(光用白話文寫作這點就會招來諸多質疑了,往大了說簡直是叛經離道),這個理由都能立于不敗之地;其三,小冊子寫成以後,後續工作如何展開……
對于第三點,顏楚音脫口而出:“這容易!各地不是都有縣學麽?能進入縣學的,至少都是秀才了,叫他們去鄉間宣講一下小冊子,肯定手到擒來!”
“這也是個辦法,可以給他們少許報酬,對于縣學生員來說也是個進項。”老翰林點了點頭。這報酬不用給得太多,畢竟宣講小冊子的工作并沒有很難。
顏楚音卻瞪大眼睛反問道:“還要給報酬?!”
老大人們顯然被顏楚音這個反應驚到了,難不成他想白白使喚那些秀才?
顏楚音心道,國庫那麽窮!老百姓們那麽苦!能省一點是一點!
為什麽要給報酬?!
“縣學的秀才是我朝官員預備役。”顏楚音理直氣壯地說,“他們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只要往上考,至少有小一半能中進士。剩下考不中的,也能以秀才的身份去地方上給縣丞當個小主簿、小師爺。這些未來的官員,原本就應該多去鄉間走走,知曉一下民間疾苦。唯有這樣,日後才能做個一心為民的好官。”
“所以?”老丞相問。
“所以,他們應該主動去鄉間宣講!就當是為日後當官做準備了。”顏楚音越發理直氣壯,“如果一個秀才只知道讀書,卻連稻谷和小麥都分不清楚,不知道農家努力攢一籃子雞子可以換幾個銅錢、幾粒鹽,不知道米價上漲一文錢對老百姓的影響有多大……我們如何敢信,這個秀才日後能夠做到為民請命?”
說起來,縣學的秀才每月都能領到祿糧,其實他們已經在接受百姓的供養了。而且秀才名下的田地是免稅的。他們得到了這些,更應該為百姓做事啊!
顏楚音說:“應該立個規矩,縣學的秀才每年必須去鄉間宣講一次,這直接記入他的考核成績。宣講得不好,或者故意推了宣講,應該從縣學除名。”
老大人們:“……”
大理寺卿、尚書和老翰林頗為同情地看向老丞相。雖然你孫子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也認同。但他這個性格吧……日後入仕了,真的不會被同僚打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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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楚音心道,看來我表現得不錯,老大人們都被我震住了。
沈昱的臉面還是很金貴的,我好懸給他保住了。
不愧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