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二皇子的差事明顯是太子為他求來的。
太子在皇上面前提出, 要擇出當屆進士的答卷,交付國子監刊印。這事做起來不難;一旦做成了,功勞卻很大。因點子是太子出的, 皇上問太子這事該交付給誰。太子便點了二皇子和禮部的婓侍郎二人。婓侍郎就是婓鶴的大伯。
雖然二皇子還沒有輪轉完,辦事的經驗不是那麽足, 但這次的差事也不難啊,他只要認認真真做好了, 六部的大人們會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等他回到六部時, 大人肯定更樂意教他,而不是拿他當一個“供上幾個月就走”的吉祥物。
二皇子不傻, 這裏頭的種種, 他心裏一清二楚。
去禦書房的路上, 二皇子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舊事。
今上的後宮相對來說簡單。除了皇後和貴妃的家世比較好, 其他妃子都是靠着資歷一點點升上來的。但貴妃家世雖好, 她入宮卻另有緣由, 且因一些事情無法生育孩子, 皇上接她入宮, 不是對她有男女之情,而是順了她父母的意思, 給了她一份庇佑。貴妃與其說是皇上的貴妃,不如說是皇後的貴妃。反正皇後和貴妃處得很好, 偶爾皇後身體不适,都是貴妃站出來幫她主持大局的。
皇上對皇後無比信重, 對後妃沒什麽偏寵, 後妃的娘家又不顯, 所以後宮根本鬧不起來。但大波瀾沒有, 小摩擦卻還是有的。如今的德妃,當年是太後安排給皇上的司寝女官,她本人的身體很不錯,要不然不會被太後選中,但不知道為什麽,在生孩子這事上,她生一個弱一個,生一個再弱一個。因她是服侍皇上的老人,那時靠着資歷已經爬到嫔位,遲遲沒有生出健康的男嗣,她就想到了借腹生子。二皇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他生母原是德妃的宮女。
二皇子在德妃的宮中出生。結果沒兩個月,德妃又懷孕了,很快就生下了三皇子。三皇子身體再差,那也是德妃的親生兒子啊。有了親生兒子,她根本顧不上養子,繼續留着養子在身邊,這不是在咒親兒子死嗎?沒了親兒子才需要養子啊!于是沒過兩天,德妃就把二皇子和他的生母從自己宮內遷出去了。
二皇子的生母後來又生了五公主,如今膝下一兒一女,按照資歷被封為順嫔。順嫔最初之所以會被德妃選中,是因為她樣貌秀美、性情柔順,換句話說她那個人根本擔不起事!哪怕皇後處事公道、治宮有方,二皇子身邊從未出現過刁奴,他也從來沒有被苛待過,但架不住順嫔一直給年幼的二皇子洗腦——
“你要乖一點,我們母子要始終安安分分的。”
“皇上和娘娘給了我們什麽,我們就要什麽,不能自己伸手。”
“你和大公主不一樣,她是皇後娘娘生的,你托生到我肚子裏就要懂事。”
“見了太子一定要謙卑,見了三皇子一定要謙讓。”
……
哪怕順嫔後來不再惶恐了,她知道皇上是英明的,皇後是可靠的。她知道德妃那個人雖然有些心眼,但其實也做不出什麽太壞的事。她慢慢就和順了。
五公主出生時,她早就忘了幾年前的不安。五公主是在歡笑中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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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二皇子,幼時聽到的那些話徹底融入了他的身體、他的血液。所以他一向懂事,小時候幾乎沒有在公開場合哭鬧過,長大後更是習慣了不茍言笑。
太子比二皇子大了五歲。二皇子經常在家宴等場合看到太子,他知道太子和自己不一樣。太子可以穿明黃色的衣服,他不可以;太子可以戴四爪龍的配飾,他只能戴三爪;祭祖時,太子可以立在父皇身後,他只能跪在更後面……
這樣的區分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太子就是和普通皇子不同。
普通皇子不該去妄想成為太子。
有一天,那時二皇子五歲,在上書房進學,忘了是因着什麽了,反正二皇子不小心摔了,确實是他自己摔的,倒沒有摔傷,只是恰好磕掉了一顆門牙。當太傅讓二皇子站起來答題時,二皇子因為缺了門牙,死活不願意開口說話。
太傅以為二皇子是答不出來。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怎麽就答不出來呢?可見是二皇子沒用功。上書房裏有專門負責給皇子打手板的訓誡太監,力度拿捏得特別好,能叫人覺得疼,但絕對不會把皇子打傷了。當太傅覺得皇子該打了,太監就會舉着戒尺站出來。
二皇子寧可被打手心,也不願意開口。
結果那天,正好趕上皇帝來上書房圍觀皇子們的進學情況。瞧着二皇子的表情不對,皇上把二皇子叫出來問話。當着皇上的面,不開口不行啊,二皇子不得不露出缺了牙齒的牙床。他當時特別失落,覺得缺了牙齒是極大的失禮。
卻不想,皇上竟然耐着性子安慰了二皇子很久,又給他擺事實講道理,走路摔跤很正常,每個人都會有不小心的時候,小小年紀怎麽對自己那麽苛責?
然後,皇上把同在上書房的太子叫了出來。他問太子,兄弟倆都在上書房裏,這樣日日相對,為何沒發現弟弟把牙齒磕掉了,是不是太不關心弟弟了?
太子無可辯駁。
其實那時太子也才九歲,因是太子,每天功課繁重,二皇子又過于懂事和安靜,二皇子閉着嘴,從不在人前露出自己的委屈,太子上哪裏知道他摔了?
皇上卻叫太子伸出手,從訓誡太監手裏接過戒尺,要打太子手心。
二皇子眼睜睜看着戒尺一下一下落下來。
他猛然反應過來,不該是這樣的,怎麽能怪太子呢,他又不是當着太子面摔的,後來又刻意瞞着。他向父皇解釋,但戒尺還是一下一下落下來。眼看着太子的手心都腫了,二皇子差點沒急哭了,第一次大着膽子去扯皇帝的袖子。
皇上訝異地看着二皇子。戒尺停了下來。
皇上問太子:“你錯了嗎?”
“太子沒有……”二皇子着急地解釋。
太子說:“我錯了。我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二弟性格安靜,我就應該主動關心二弟。”二弟不說,是因為二弟就那種性格。但當哥哥的卻不能不問。
太子低頭看向二皇子。二弟很好。他認錯認得心服口服。
皇上又說了很多,有對二皇子說的,也有對太子說的。二皇子已經記不清皇上當時對他說什麽了,卻記得皇上對太子說,你不僅是兄長,你還是太子。
不知太子有沒有把這句話記在心裏——想來是記得的——反正二皇子是深深記住了。五歲那年,他隐隐約約明白,原來太子和普通皇子的不同不僅在于服飾和站位,更在于責任。太子注定要擔起更多的責任,他必須付出更多,必須忍受更多的委屈,必須經歷更多磨砺,必須做得更完美……才是一國太子。
一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二皇子從未對太子之位升起過觊觎之心。只要想起五歲那年,九歲的太子被皇上打腫的手心,二皇子對太子甚至有一點心疼。
沒錯,就是心疼。
只是這話不好對外人說。
“要是被人知道,我敢……咳咳……太子,會被他們笑死吧,還會被當做自不量力。”二皇子在心裏對自己說,“反正,太子大哥為我求來的差事,我好好幹就是了。叫太子看到我的能力,也讓太子知道我還是能擔得起事情的。”
三弟身體不好,四弟沒個正行,餘下弟弟又還小。
暫時只有我能幫得上太子大哥的忙啊!
二皇子懷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走進了禦書房。
宮外,顏楚音幹完一票大的,回到家後照例先對着公主娘賣弄了一番。正好趕上顏楚骧來公主跟前請安,于是妹妹被拉着一塊兒聽顏楚音吹牛。在小侯爺口中,他在早朝中站出來的那一瞬間,整個朝堂黯然無光,他震住了全場!
顏楚骧一臉佩服:“哥哥太厲害了!”
有了迷妹捧場,顏楚音說得更帶勁了:“那一刻,沈丞相眼中閃過了一絲欣慰的光芒。他想,老夫雖已年邁,但能在致仕前看到一代新人站出來……”
“哇!”顏楚骧雖然聰慧,卻從未懷疑過哥哥的話,親情讓她盲目,“哥哥是如何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的?定是下朝以後,丞相大人拉着你說話了吧?”
長公主:“……”
所以,在場的唯有本宮一個清醒之人嗎?
雖然長公主不看江湖話本,但年初的時候,曹錄和婓鶴倆孩子來家裏玩,長公主親眼見過曹錄照着一本據說是叫《真義劍》的武俠話本演了起來,婓鶴和顏楚音在一旁起哄。曹錄分飾多角,一邊演主角在武林大會上力挽狂瀾,一邊演反派對着主角大放厥詞,一邊還演配角——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老前輩。
長公主記憶力很好,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當時和那個江湖老前輩有關的臺詞就是——
(曹錄先念旁白),就見白眉老道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的光芒。他想,(從此處開始,曹錄撫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演起了老人,用一種老而有力的聲音說),老夫雖已年邁,但能在死前看到一代新人站出來,吾心甚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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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牛就算了,竟然還抄了話本中的臺詞。
這不要臉的勁肯定不能随了本宮,定是随爹!
長公主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