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雄關天寧
天寧,天賜,是長樂城左右的兩道雄關,像大鳥垂下的羽翼,數百年地守護着大烨的帝都。天寧偏西南,各路諸侯想入京城長樂,此關是必經之路,天賜則偏東北,屹立不搖,讓漠北鐵騎對京城的富庶只能遙望。
寧親王葉希是當今皇上的第六個弟弟,駐守在天寧關,所以大家的俗稱裏,也都叫他六王爺。
每年這個時候,葉莺都會到天寧一趟,來看望他的父親。
寒山萬仞,孤城雄關,暮色中一只大雁飛過,似乎擦着墨藍天邊,又似乎只擦着青蒼的城頭,顯得這關隘分外高峻,卻又分外孤獨。
能容兩駕驷車并行奔馳的城牆上,父子——抑或是父女——二人前後走着。
葉莺走動,釵環琳琅,他看着前面的寧王,一年一年一見,似乎看不出太大差別,但突然回想起十數年前他的樣子,多了許多白發,背,也微微有些駝了,唯有腳步,還像以前一樣,穩重沉實,踏在城牆的石頭上,發出堅實的聲響。
“京城怎樣?”六王爺問,
“大概還是老樣子,外戚和宦官,各占一半天地,聽說最近時常有小糾紛。”
“皇上的身體呢?”
“許久沒上朝了,傳聞是不太好,但除了那些宦官,別人想見他也不容易。”
“唉,莺兒啊,你知不知道為父在擔心什麽。”
“孩兒猜想,父王是擔心一旦皇上萬歲之後,宦官們為對付王家,會狗急跳牆,把那些手握重兵又野心勃勃的諸侯弄到京城來,結果只能是引虎驅狼,不可收拾吧。”
寧王有些詫異地停住腳步,笑道,“不愧是我的莺兒,平日只看你作詩弈棋,竟不知你對軍國之事,還有這等見地。”
葉莺苦笑一下,“父王謬贊,孩兒只是亂說的。”
寧王深深嘆了口氣,其實兩人都明白,未曾說出來的是:有見地又能如何?如今局勢,也只好作作詩奕弈棋罷了。
“對了,聽說最近漠北的公主來和親?你們見到她沒有呢?”寧王突然想起什麽,換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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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莺一顫,感到手心有點汗濕。
消息傳得還沒那麽快,他的父王,此時應該還不知道蒼琴公主已經不在京城。而這件事,沒人比他更清楚。
就在十個時辰前,他的車駕出了長樂城的城門,車上帶着一名蒙着面紗的“女侍”。
他在夜色裏放走了她,給她帶上足夠雇傭馬車和請到仆人的錢,讓她一直向北,不要回頭。他想漠北的大君應該不會過于生氣吧,畢竟他的女兒沒有出什麽事,只是自己逃跑回去。而且更重要的,他想自己也不會被定什麽罪狀吧,畢竟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也是第一個叫他“公子”的女人。
他的底細她到底知不知道?也許她知道,就像聽說太子的劣跡,有所耳聞;也許她不知道,在貴族的階層裏,常有很多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見得會被提及。
總而言之,送她走的時候,他穿着男裝——在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就是這樣,希望給她最後的印象,也是……
“莺兒?”
“哦,”葉莺這才回過神來,打起笑臉道,“是來了,來的時候在街上過,孩兒跟阿九一起去看的。”
“漂亮嗎?”
“挺漂亮的,阿九好像挺喜歡她。”葉莺道,他也不知為什麽拿阿九來當擋箭牌。
“可惜啊,這個姑娘注定不是他的,”寧王也笑起來,“阿九也不小了,該成婚了。”
“是呢,有好的孩兒也幫他留意着呢。”
寧王沒說話,走到牆垛邊上,扶着女牆,葉莺在身後,看不見他的表情。
直到半晌,他突然說:“那你呢?”
“我?”葉莺張大了嘴,突如其來的驚訝讓他甚至忘了用禮節的稱呼。
“有時我在想,莺兒啊,你恨不恨父王?”
“父王,你在說什麽,你怎麽這麽說呢?”葉莺跑過去,扶住寧王的胳膊。滿天星鬥此時已經顯得明亮,星光映在葉希的臉上,填滿那些蒼老的皺紋。
“你不恨父王嗎?我把你買來,養大,按着我的希望,可是,卻從來沒問過你願不願意……我把你養成了一個怪物……在你小的時候,還不覺得,只是滿足于死去的女兒的幻象,但當你長大,父王才明白,父王把你一輩子都毀了,你這一輩子,該嫁還是該娶呢……”
“父王,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說……如果不是你,不止是我,我的父母弟妹,早就已經餓死了,父王是孩兒的恩人,孩兒從來都是這樣想的……”
眼淚從葉莺腮邊滾滾落下,花了臉上的妝容。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猛地哭了,他說那些話,并不是虛情假意,可是他說不清為什麽要哭,只是好像突然一下,有什麽東西被點中了,使他淚雨滂沱,無法抑制。
他跪在寧王的面前,號泣不止,寧王這鐵打的漢子,此時也有些潸然,撫摸着他的頭頸,不斷長嘆。
天寧關關內的營房,裝飾質樸而整潔。
一個微跛的老婦來來去去,一會擦拭案幾,一會端茶送水。葉莺知道,她是真正的葉莺的母親所帶來的婢女,葉莺的母親愛吃她做的小炒肉,後來王爺也愛吃。
再後來,葉莺和她的娘都沒了,她卻還在,日複一日地為王爺操持。
“郡主,這次呆幾天呢?”
“七八天吧,大概還跟以往一樣。”
“不多呆些日子嗎?你父王這些日子有些奇怪,你能多陪陪他就好了。”
“父王他怎麽了?”
“他像是總做一些怪夢,醒來眼神發直,嘴裏老念念叨叨的,”老婦嘆口氣,絮絮道,“我問他哪裏不好,他總說沒事。也是,我這個老婆子,沒有讀過什麽書,他心裏有什麽事,哪裏會跟我說。”
葉莺沒答話,心裏卻掠過一絲不好的感覺,王爺在城牆上對他說的,也不是平常會說的話。他聽說過,有的時候,人對自己的大限,是有預感的。
呸,他搖搖頭,想把這種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怎麽老往不好的想呢。
“郡主,”老婦人又開口了,“有句話,老婆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就是了,我一直把您當成長輩,客氣什麽呢。”
“京城那裏的事,聽說亂的很,郡主從小讀了那麽多書,聰明過人,有沒有想過有的事情上,幫幫王爺?”
葉莺微微張了張口,半晌,道,“有些事情,我雖然看的明白,但權謀之道,并非所長……”
“老身知道,郡主是不願意去趟這灘渾水。你也是,你父王也是,他們說的什麽‘濁世自清’的脾氣,但是啊,”老婦深深嘆口氣,“別怨老婆子混說,你們覺着,若站在屋角就可以不濕了身子,可你們站的屋角,是船上的屋角啊!一個浪頭過來,連船都翻了……”
葉莺整個呆住,他沒想過,這樣深刻的道理,會從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老婦人口中說出,而這,正是他一直所逃避的東西。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接着是很不友善的敲門聲。
開了門,一個黃衣的內監,抖一下拂塵,用尖細的聲音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有清平郡主葉莺,私放前來和親之漠北公主,離間兩國,其罪不赦!”
葉莺腦袋嗡地一聲,事情敗露了?!
剎那之後,他想道,難道蒼琴逃跑時被抓住了?那她現在怎樣?會不會也被判罪?
但是再片刻之後,他開始感到巨大的惶恐和內疚:因為他的父王葉希,被反鎖着雙手,帶到他面前來。
聖旨在繼續:“寧王葉希,疑為同謀,即日押解赴京見駕,欽此!”
他不敢看他的父王,因此也不知道他此時的表情,是憤怒,震驚,還是無奈。
從後方圍繞來一條冰冷的黑巾,将他雙眼蒙住,帶上一輛四面都遮着布幔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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