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說第二十一:第四日?大囍日(下)
薄燐:“……”
“小阿白,”薄燐展臂掀了外衣披上,吊兒郎當地往門上一靠,“你追媳婦兒要是有這麽勤,兒子都跟大鳥一樣高了。”
莫名其妙被點名的雲雀憤怒地從塌上扔出只水碗砸他,薄燐游刃有餘地反手接住,垂腕接向一旁滴水的竹筒,嘩嘩地壓了碗水送到嘴邊:
“怎麽,吃個早飯再打?”
清晨熹微的天光漏過梨樹繁茂的罅隙,澆出一連串細碎如浮萍的影子。白潇辭沉默地站在重重掩映的梨樹裏,像極了一道雪做的謎題。
薄燐啧了一聲,臉色變了變:
“小阿白?白閣主?”
“——白潇辭?!”
雲雀聽見庭院裏的動靜,她膝骨有傷,只能從塌上奮力挪出來了一些:
怎麽了?
薄燐擡臂接住了向前傾倒的白潇辭,臉色沉沉地把水碗裏的水喝完:
“——沒事,我這倒黴弟弟被人暗算,快死了而已。”
悍将招惹了不得了的人?
聞戰怔愣地眨了眨眼睛,火氣随即竄了上來:
——幹,也就是說悍将如果不踩着某些大人物的痛腳,他燒殺搶掠還就真沒人管了?
蘇錦蘿猜着了他八分所想,蹙着金色的眉毛撇了他一眼角:“幼稚。”
這次聞戰倒是沒有要罵回去的意思,少年冷冷地壓低了鋒利的眉刀:
“官家人高貴,出手需得三請四請,我等匹夫自是淺薄幼稚。”
你——
蘇錦蘿二踢腳一樣的脾氣跟聞戰暴得不相上下,女孩的火氣被這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徹底點着了:但聞戰偏偏就是比她快了一步,列禦寇撕扯着空氣震出一道蒼嚴的咆哮,仿佛青天白日裏劈下一道晃晃的驚雷,朝悍将繃出一線致命的孤寒來!
唰!
女孩熔熔的金發在疾風裏勁卷出蛟龍一樣夭矯的飛影,暗銀色的長/槍不甘示後地呼嘯而來。悍将被“大夏龍雀”與“千秋風雨”左右夾擊,天光猶如飛燕在三人兵器上急掠開去,悍将氣勢上非但沒有半點落于下風的意思,本人反而張嘴笑得神佛不懼:
“哈哈哈哈哈哈!過瘾過瘾!”
鬼頭刀上的金環震出一陣铿锵的利嘯,斜斜地倒挂住了左邊疾彈疊卷而來的列禦寇;有千萬星火争逐在冷鐵相擊之處,聞戰手腕倏然一抖,列禦寇柔韌的劍身反向彈進了悍将的防禦,悍将幾乎同時放棄了與聞戰的角力,磅礴的氣勁倏然反撞向右——鬼頭刀的刀柄狠狠地撞開了挑來的長/槍槍尖,一槍/刺來的蘇錦蘿被迫與悍将錯開了一步的距離,但“大夏龍雀”的脾性顯然比“千秋風雨”還要兇上幾番,三棱槍尖抖着猩紅的纓穗自下而上挑出如游龍般的疾影,向後掄轉出圓融又蒼勁的一弧——
回馬槍!
與聞戰的劍法不同,蘇錦蘿的槍術是沙場上與人生死相搏的殺招,少了俠客間切磋時的悠容潇灑,只剩下縱橫疆場時奪人性命的無尚狠厲。這回頭一槍實在過于驚才絕豔,悍将不得不避其鋒芒,但聞戰撕虎裂獅的一劍又洶洶而至!
聞戰和蘇錦蘿從前後兩方、左右兩側掠過悍将,兩人幾乎同時得手,勾連出的碎血在天光下剔透出顆顆歷劫般的星光!
地面的黃沙被卷絞的勁風激得沖天而起,三人的身影在锃烈的風暴裏驟撞疾閃,一路飙射進了烏檐、雪牆、青石板的街道上。方師的對決不比偃師的花哨,三人的技巧、勁道、速度、身法在方寸之地悍然相撞,悍将一人一把鬼頭刀對上聞戰和蘇錦蘿,一時間居然看不出敗象來——
——不對,這人就根本不在下風!
唰!
悍将磅礴贲發的煉炁生生震開了二人的兵器,悍将吐納、翻腕、出刀,鬼頭刀攔腰推開一記水平的橫切,暴烈的刀意化作如有實質的星河掃卷而來,耀眼的天光在這剎那都被一氣斬作兩段,惝恍間天地只剩下了這開山震海的一刀!
——開海千百鍘!
這一刀來得太突然、太磅礴、太致命,聞戰和蘇錦蘿皆是閃避不及,正面吃中了悍将摧枯拉朽的傷害。蘇錦蘿明燦的銀甲随着沉雄的刀風寸寸碎裂,殷紅的腥血當場飚出了女孩的唇齒,兩人皆是被嚣狂的刀意掀得橫摔了出去,聞戰在落地時奮臂拽了蘇錦蘿一把,少年墊着女孩狼狽地滾作一處。
“……蠢貨!”蘇錦蘿從嗆血裏掙出字眼,神乎其技地罵得口齒清晰,“你脊骨會斷的!”
“操!”聞戰毫不客氣地口噴芬芳,“要不是老子墊着你,你現在早摔成兩段蘇大蘿蔔了!”
你才是大蘿蔔,你全家都是大蘿蔔!!!
翻湧的氣血震亂了蘇錦蘿的炁府,女孩一句同樣芬芳的回嘴被逆行的腥血硬生生地堵了回去。随即兩人就沒有對罵的心情了——悍将一擊得手後頓都不帶打,接踵而至的刀風化為千萬流爍的星光,高揚而起的鬼頭刀有如天罰,朝着蘇錦蘿和聞戰當頭劈落:
“還是對鴛鴦!”
此時是聞戰墊在了蘇錦蘿身下,最先迎上鋒芒的是聞戰懷裏的蘇錦蘿——女孩只來得及提起長/槍,争取仗着長兵的體量,先鬼頭刀一步刺中悍将……
不對,來不及的,女孩悚然地想,刀風會更先一步劈開她的天靈蓋——
這一刻蘇錦蘿的神思裏都是震駭的煞白,女孩甚至恍惚地想道:
他剛剛墊住了我,我馬上幫他擋了一刀,又是兩清了嗎?
……為什麽我和他的情分,總是不配有瓜葛,這麽容易就追平了呢?
聞戰大罵:“你他娘的發什麽呆!!!”
當!
千鈞一發之際聞戰從後向前握住了蘇錦蘿持槍的右手,暗銀色的長/槍豎直着頓入地面,仿佛飛瀑湍流中的砥石,暴擁疾卷而來的刀風被猝地分作兩股,刮着蘇錦蘿和聞戰的身側呼嘯而過——
破軍劍第五定山河!
電光火石的剎那聞戰把自己的煉炁灌進了蘇錦蘿的命械裏,惹來了蘇錦蘿的炁府本能地反抗——這樣一來少年等同引導出了女孩的靈息,兩人的煉炁合作一處、同時爆發,悍将在淩空根本閃避不及,生生被震退了數丈有餘!
聞戰的袖袂迎風怒張而起,替兩人擋住了撲面而來的刀風——刀風凝成了千萬璀璨的星屑,仿佛驟雨一樣擊打在袖袂之上,居然撞出了金屬轟鳴般的巨響!
兩相角力間競迸出磅礴的氣勁,蘇錦蘿被推得砸進了聞戰懷裏,聞戰不耐煩地嚷嚷道:“把你頭發拿開!吃我嘴裏了都——”
蘇錦蘿愣愣地問:“……你什麽時候練了刀槍不入的神功?”
這一瞬間女孩的語氣近乎是乖巧的,聞戰也跟着愣了一下,随即一翻白眼:
“傻狗,有種玩意叫鐵雲裳,專門擋這個的。”
——這是臨行前薄燐抛給他的玩意,雲雀做的“鐵雲裳”。穿上去跟尋常衣裳沒什麽兩樣,只有在拔刀動手時才顯出它抗拒一切遠程攻擊的性能來:除了悍将的刀實打實地砍在聞戰身上、或者刀風近距離地刮到聞戰,鐵雲裳都能替他輕而易舉地擋下來。
……哦,蘇錦蘿記起來了,是了,他找到了之前那個偃師姑娘,還帶她在辰海明月大鬧一場,一夜之間思慕聞戰的女孩子都失戀了。
蘇錦蘿冷冷地嘁了一聲,雕刻着鷹翼的臂铠狠狠撞開了聞戰,女孩提/槍縱身躍起,紅色長翎随着女孩的旋身掃出烈烈的兩尾,一道清越的鳳唳震開了飛揚的塵沙,蘇錦蘿從亂雲飛瀑一樣的槍影裏疊沓而來一點凜凜的寒星——
這一撞差點把聞戰的肺給頂了出來,少年在身後追着大罵:“你有病啊!!!”
蘇錦蘿怒道:“少跟我說話!”
本将軍才不跟狗男人一般見識!
狗男人大罵道:“誰他娘的想跟你說話!”
不想跟狗男人一般見識的蘇錦蘿一般見識道:“我回家就休了你!”
“……”聞戰奇怪地掃了她一眼,“哈?”
——你在說什麽豬話?
蘇錦蘿眨了眨眼睛,随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對,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把婚約當回事罷了。
蘇錦蘿還記得當時拆開聞戰的來信時,自己滿心滿意地要回複什麽:她昨夜剛剛跟着封老元帥在關外參加了赫骨人的婚禮,新娘一身火紅色的騎裝,在白馬背上反身彎弓如月,飒爽得仿佛北地來去自由的朔風。
……她也想這樣。
然後她打開聞戰的包裹,聞戰寄了她之前要的紙鳶過來,附上的書信倒是沒有畫滿一張紙的王八,少年凜冽飛逸的漢字端正地列在雪白的信紙上:
他認識了一個時家的女孩子,後者不知用了什麽偃師的技藝,居然讓他站起來了。聞戰還不知道時家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怎麽開口詢問,——聞戰繞着時家女孩唠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收筆得出個結論:
我要娶她。
當時蘇錦蘿展開信紙胡亂塗了個狗爬的“恭喜”,又覺得這樣太過潦草,沒有塞北的豪放義氣。她又往包裹裏尋了些邊關粗糙的糖果,又想到時家姑娘出身江南,脾胃嬌嫩,吃不慣怎麽辦?
多餘。
糖果是多餘的,回信是多餘的,她蘇錦蘿也是多餘的。
她是封元帥從戰場上撿回來的畏兀兒人,人還摸不到馬背的時候就已經随着義父上了疆場。蘇錦蘿擊過戰鼓、舉過大纛、斬過敵酋,她的人生裏是樓船的夜雪、戰地的黃花、邊關的冷月,聞戰卻偏偏能從她一身的鋼筋鐵骨裏,拽出柔軟又糾纏的小兒女态來。
——可惜太多餘了。
從那以後,蘇錦蘿就再也沒有回過聞戰的信。聞戰又往邊關寄了幾封信,通通石沉大海,少年便也不再寫了。
兩人自此斷了聯系。
嗒。
汗液順着悍将的下颚滴進腳下皲裂的青石板上。
冷的。
他身懷絕學,卻落草為寇,已經很久沒有戰得如此痛快。這對少年少女顯然是一對兒,少年的內息比少女更加深厚,少女的硬功比少年更到火候,一柄江南軟劍,一杆塞北長/槍,居然逐漸打出了章法。
悍将難得走了神:
如果當時我沒有離開,是不是我和伶蕪也能像他們一樣?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閻王簿上,兩個人的名姓是連在一起的。
——可惜人生有幾個如果呢?
悍将挑起了眼神,越過十幾丈的街道,望向被秦老照看的伶蕪。伶蕪的臉色白得厲害,女孩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光影和微塵。
伶蕪似乎是感覺到了悍将的視線,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們的眼神跨過了火辣的豔陽、飛揚的塵沙、飚射的鮮血、厮殺在一處的匪寇與民兵,跨過了将近十年的光陰與歲月,重新交彙在了一處。
伶蕪張了張口——
“停手吧”。悍将認出了她的口型。
悍将記得他們當年也是這麽有默契,當時清嘉三屠的餘波未過,皮影張的後人被大肆屠戮,悍将作為張家最後一個男人,背着當時年紀尚幼的伶蕪逃命。當時只要悍将一個眼神,伶蕪就知道躲起來不出聲。
當時他們在血與火裏一路南下,伶蕪心腸軟,在路邊抱着一個棄嬰不肯撒手,悍将拗不過她,只能随伶蕪帶着。伶蕪給男孩起名“伶滿”,伶滿長得黝黑瘦削,頭腦卻聰穎非凡。悍将從火裏搶出來的張家秘笈,居然被伶滿看懂了,張家原本失傳的皮影戲,就這麽傳給了伶滿。
……如果當時他們不逃到煙羅鎮這個鬼地方,他們三個應該會活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