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說第十四:第二夜?閻羅鎮(下)
雲雀面沉沉地一壓纖細的眉毛:“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
男人先是微微睜大了眼睛,再是吃驚地張了張嘴,面門輪廓緩緩地抻拉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不應該啊。”
“我是五錢,”他指了指自己的耳邊,火紅的細線牽拉着方孔的銅錢交織出菱形的紋路,“你應該能瞬殺我,這才對嘛。”
雲雀頭一次感覺到了惱火和憤怒,恣肆贲發的戾氣穿刺出了女孩劇烈擴張、收縮、再擴張的肺腑,燙出了千百個焦曲的孔洞來:
怎麽會?
我怎麽會讓魚鏡花失控?
我怎麽會——我怎麽會感知不到對方的襲擊?
如果不是薄燐、如果不是薄燐肯舍身救她、如果不是薄燐在千鈞一發之際做了最正确的應對……
——她要麽被自己的魚鏡花萬箭穿心,要麽被從後而來的元磁輪一刀枭首了吧?
怎麽會?
雲雀感覺自己一直以來堅信的基礎土崩瓦解,腦子裏浩如煙海的偃師知識都褪成了索然無味的教條:
他說的有道理。如果我真的是九錢偃師,那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也許這串清嘉孔方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失憶前的自己只是個無恥的竊賊,失憶後的自己卻為此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有幾分自由、有幾分任性、有幾分驕傲的本錢——
——其實都是她的幻想,她自己只是那個在大山裏,裹着小腳的瘋子罷了。
薄燐啧了一聲,反手伸過去,猝然拽住了雲雀的衣襟,回頭湊了上去。
咣!
雲雀捂住被撞疼的額頭,薄燐松開了手,若無其事地側過臉去:“原來是‘紅雲仙人’,久仰大名。”
“啊,”紅雲緩慢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認識我?”
“大涼州大名鼎鼎的五錢偃師,出身北冥島上的七惡道觀,憑借步法‘魑魅魍魉’風馳電掣,傳聞能月下千裏追斬方師頭顱,場面如惡鬼索命無異。”鶴阿爹爪下一點掉漆的欄杆,收攏的翅羽仿佛賽雪的月光飽蘸了淋漓的松煙墨,“估計是吃了芹菜,張口便稱自己修的是上上品的‘盜命道’,只趁月黑風高搶人性命身家。每每出動,一身白袍便被人血悉數染紅……”
雲雀小聲插嘴杠道:“這本就是紅袍呀。”
鶴阿爹的長喙一戳雲雀的腦殼:“廢話!都是民間傳聞而已啦,走哪兒都穿着人血長袍不熏得慌?”
“江湖人本來稱他為‘弑命盜’,但是手上人命一多,名氣也就玄乎起來了,也不知道誰給他封了個‘紅雲仙人’。”鶴阿爹眯了眯眼睛,兩绺修長的耳簇羽飄搖在流風裏,“有些人修道一生也沒被人稱過一句‘仙人’,反倒是被這種雞鳴狗盜之徒登了世人口中的仙班,你說可不可笑?”
“這位道長,”紅雲仙人見一只鶴張嘴說話也不驚訝,慢慢吞吞地笑深了嘴角的紋路,“背後語人是非,是否壞了道家的清規戒律?”
“啊?”鶴阿爹直接迷惑,“本道長不是在你面前大聲議論的嗎?”
紅雲仙人懶散眯縫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自從他歸于“悍将”旗下以來,已經很少聽見如此放肆的聲音了:
“的确,有理……”
他的唇齒在磨上“有”的時候,暗湧的流風陡然變了一個角度,懶散的聲帶拉扯到“理”時,淩厲銳進的殺意已經掀開了鶴阿爹覆在脖頸上的鳥羽——飛旋的金輪猝然飙射近前,連勾的齒輪邊緣削向了鶴阿爹的喉管!
德充符陽儀兌字沼!
太極八卦陣在淩空怦然綻開,仿佛一幅飒然平展開去的畫卷,殺勢無匹的金輪硬生生地頓了一下!
殘雪垂枝掠起一道惶急的驚電,刀鋒将微醺的晚風撕出了風雪蒼嚴的咆哮,薄燐趁着金輪離開紅雲仙人之際,一刀直劈紅雲仙人的面門!
紅雲仙人出手偷襲在先,薄燐跟鶴阿爹二打一,眼下根本沒什麽道義包袱:去你娘的一對一,老子差點被魚鏡花紮得透心涼,才懶得跟你耗!
紅雲仙人嘆了口氣:“這麽慢,你怎麽有自信沖我出刀?”
飒!
紅雲仙人的眼睛駭然收窄成顫動的一線:“你……”
以他走南闖北錘鍛出的眼力價兒,只覺得薄燐一刀出得平平無奇,先入為主地低估了他;但是紅雲仙人身形也在迅速飛退,怎麽說江湖上也不該有能追上他的冷兵——
“——朋友,”薄燐嘆了口氣,“我以為二少就是全雲秦最自信的男人了,沒想到您這自我感覺比他還要離譜啊?”
噌!
暴虐的煉炁從漆黑的冷鐵上甩出一道完滿的弧,遞進了紅雲仙人的胸腑處,後者的痛覺都呆愣了一瞬間,布料、皮肉、碎血炸成了一彎烈烈的紅月!
“……”極寒的靈子從豁開的傷口直蟄向紅雲仙人的心脈要害,男人終于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了某套銷聲已久的刀法,“雪——”
——這是雪老城的風卷塵息刀!
風卷塵息刀傳聞能路斷牛馬、水擊鹄雁、當敵即斬,灌入傷口的煉炁能順着經脈遲緩對手的靈息雲轉,最後凍裂對手的炁府與神魂。這種暴虐豪橫的刀法,目前江湖上只有兩人掌握:
一是“天下驿”淩霄閣的閣主,“白無常”白潇辭,為人倨傲淡漠,不喜紛争;
二是神龍不見首尾,傳說綴成怪談的“薄九刀”薄燐,是出了名見神殺神、見佛殺佛——
紅雲仙人後脊一陣發涼:今天出門沒翻黃歷,怎麽偏偏遇上了他?
殘雪垂枝既然已經出鞘,眼下生死不容自決。紅雲仙人運起了“魑魅魍魉”的身法,同時一陣厲喝:
“來!”
薄燐啧了一聲:“老爹,閃開!”
不用老薄出聲提醒,鶴阿爹全身的毛已經炸了起來:他本來在用陣法拖住飛旋的金輪,但是此時金輪發出了一聲風送浮冰的響動,整個齒輪上下一分為二:其中一個表面炭黑,另一個則表面熾白——
陰陽兩儀元磁輪?
這玩意是一對?
兩道旋輪相互一撞,借着彼此的沖勁,一對元磁輪都彈出了鶴阿爹的陣法範圍之外;恢複了自身速度的元磁輪呼嘯着拉扯出一個猙獰的圓弧,交錯着向鶴阿爹當頭切來!
德充符陽儀艮字山!
熔熔的金色塑上了白鶴的身軀,元磁輪在金光上旋切出了焊烈的星花火粒;一聲清越的鶴唳直沖雲霄,一對元磁輪被平推震開的氣浪沖得倒飛出去,又向紅雲這邊飛了回來!
這邊紅雲仙人少了保命的命械,身形慢了不少,詭變多端的“魑魅魍魉”對上冠絕天下的“踏雪尋梅”,終究還是露了狼狽相。殘雪垂枝追魂奪命而來,紅雲仙人突然張口,客棧裏仿佛突然來了場雨,煙騰騰、雲袅袅、細濛濛的水煙朝薄燐兜頭籠來,吊詭的白汽陡然湮沒了猝不及防的他——
薄燐頭疼腦熱地啧了一聲:
他最煩跟偃師動手,煩人的花樣就是玩得多。
磅礴的刀勢仿佛天風攜裹海雨,密密疊疊的小針與暗青色的長刀砰然對撞,激起一陣細碎清脆的金屬珑玲。連綿的刀意将缥缈的“水汽”系數繳卷收容,淬毒的牛毛小針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薄燐這一招剛剛有些師弟白潇辭的意思,下一招又陡然恢複了狂刀的本相,薄燐腳下轟然踏碎了方磚,尖跳飛斷的三道斬擊飙射而來!
但此時元磁輪已然歸位,兩道飛輪洶洶地向薄燐背後旋去!
唰!
薄燐淺金色的瞳仁震駭地一縮。
——這兩道飛輪居然繞開了薄燐,後發先至地斬斷了它們的主人——紅雲仙人的兩條臂膀!
紅雲仙人的身形狠狠地一頓,接着正面吃中了薄燐斬來的煉炁,整個人仿佛一剪破碎的紅綢,在紛紛揚揚的碎血裏倒飛出去,砸穿了房門、撞翻了屏風、摔進了牆裏!
事情發生得太吊詭、太突然、太令人措手不及,紅雲仙人整個人都是震悚的空白,神思裏顫顫巍巍地寫出一行散亂的筆畫:……為什麽?
為什麽陪了他數十載的“陰陽兩儀元磁輪”,會突然翻臉反噬主人?
……繡花。
他附在上面的靈子,和之前的魚鏡花一樣,也被替換成了——
一直不聲不響的雲雀落下了擡起的手,她額頭上還有些紅腫,薄燐剛剛撞得不留情面,确實把她無端生出的懷疑、矯情、茫然給撞出去了——
現在不是想這些雞零狗碎的時候:這串九錢到底是不是她的,又有什麽關系?
——九錢也好,小賊也罷,這妨礙她當紅雲的野爹嗎?
“疼嗎?”雲雀撩起白淨的眼皮,高懸的眉眼裏是一汪寒氣四溢的翡翠,“還你的。”
*注:“路斷牛馬、水擊鹄雁、當敵即斬”——出自《戰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