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治喪
曲鋒在一個雨天徹底停止了呼吸,曲清江陪伴在他的身邊一整日,是親眼看着他的胸膛停止起伏的,那一刻,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五六年前她娘親去世的時候,她便已經嘗過這種痛不欲生的滋味,不過那時候她第一次與至親生離死別,身邊又有她爹作伴,她不至于太絕望。如今她爹也沒了,這世間就只剩下她了,她悲恸地大哭起來。
趙長夏在她的身側,并沒有說什麽勸慰的話,只是主動牽起她的手,告訴她自己在。她扭頭,泣不成聲:“六月,我、我爹沒了。”
趙長夏抿唇,懷着沉重的心情點了點頭。
曲清江哭得不能自已,渾身發軟,便靠在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人的懷中。
曲鎮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他知道曲鋒大限将至,故而這幾日大半時間都待在曲家,好照應曲清江與趙長夏。
如今曲鋒已經去了,他雖然悲痛,但覺得曲清江和趙長夏兩個小輩還無法穩妥地處理曲鋒的身後事,便問:“樂娘節哀,你爹已經駕鶴西去了,如今你是曲家的當家,該振作起來料理三哥的身後事,不知你們有章程了嗎?”
曲清江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趙長夏便道:“我們年紀尚輕,經事太少,對殡葬流程不了解,所以還請四叔父幫個忙。”
實際上曲清江早些年就已經看她爹操辦過她娘的喪事了,自然不會不懂,她之所以默許趙長夏這麽說,也是希望能暫時借助曲鎮來穩住曲氏族人,不讓他們搗亂。
曲鎮點點頭,道:“三哥去世前便已經有遺言,讓樂娘繼承家業,那麽‘主喪人’便是樂娘。在三哥的殡葬事期間,我負責護喪……”
這時代辦喪事有一套很繁瑣的流程,首先曲清江、趙長夏與李氏,甚至還未離開曲家的田氏都得換上孝服去報喪,之後請人整理遺容、設靈堂等。而這些都得在頭一天辦妥,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三個月之內,都算是殡葬期,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報喪是主喪人做的事,曲清江已經沒有氣力去報喪,這事便由趙長夏代勞。——本來曲清江并不打算去給那些族人報喪的,但她知道自己暫時無法挑戰世俗,這樣的關頭不去報喪,外人定會反過來指責她。
趙長夏往曲氏各族人家中跑一趟,雖然每個人都有些幸災樂禍,但表面功夫還是得做的,也都換上素衣前去哭喪。
除了在書院的曲湖、曲源之外,曲氏的族人幾乎都到了,每個人先去曲鋒的房內瞻仰遺容,等靈堂布置好了,紛紛移步堂前哭喪。當然,曲氏族人心裏早已開始幸災樂禍,又怎會真心為曲鋒的逝世而難過?
他們擠不出眼淚,便只能幹嚎,嚎到後面也開始敷衍了事,只偶爾嚎一聲,走個過場。
曲清江與趙長夏知道他們絕不僅僅是來哭喪的,但眼下沒空去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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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錦是最沉不住氣的,他覺得嚎了兩聲已經足以表達自己的悲傷之情了,便假裝抹了把眼淚,上前道:
“清江侄女啊,老三的棺材可備好了?人家治喪,棺材得提前幾年準備,老三去得突然,只怕是還沒來得及準備棺材吧?正好二伯這兒認識一個棺材鋪的掌櫃,他那兒有現成的棺材……我知道老三的身量,我可以幫忙去找他要一口合适的棺材。”
“他們果然按捺不住了。”曲清江知道他們必然會見縫插針地向曲家讨要好處,對此倒不意外。
曲鋒的遺囑已立,曲清江繼承所有的家業這是毋庸置疑的,但這并不妨礙族人變相地吃絕戶。——為了吃絕戶,世人幾乎想出了各種各樣的法子,其中過繼孩子是最為傳統的吃絕戶的方式,但因為打着“立嗣”的旗號,還不至于為人诟病。
除此之外,還有威逼、明搶等粗暴的手段,與找各種理由揮霍錢財的,——辦喪事就是一個很好的揮霍曲家錢財、中飽私囊的機會。
繁瑣的殡葬流程注定會産生巨額的支出,很多時候,辦喪事往往能将一戶人家的家底掏空。
就拿棺材來說,簡陋的棺材只要一千文,但時下流行“厚葬”,置辦如此簡陋的棺材只會被人認為不孝,所以會挑稍好的棺材,費用一般在五貫左右。至于更好的棺材,那價格就得去到三十貫了。
除了棺材,還得請僧道做法,與找“葬師”尋找風水地、挑下葬的日子。另外還有元寶蠟燭、紙錢、陪葬品、墓碑、解穢酒等看似零散,實則湊起來也十分驚人的支出。
普通人家一場喪禮辦下來,得花費十幾、二十貫錢,條件稍好的富戶則去到了一兩百貫錢。
曲錦便是打算以給曲鋒買棺材為由,跟棺材鋪的掌櫃聯合起來,收取曲清江三十貫錢,再找只值五貫錢的簡陋棺材糊弄她。
曲清江還沒說話,曲鎮便提醒道:“二哥,三哥的棺材早就準備好了。”
曲錦立馬将矛頭指向他:“老四,聽說你是護喪的,他們這倆小的定不會殡葬的流程,都是你操持的吧?你準備的是好棺材?”
曲鎮面上還有哀傷的神色,聞言,眉頭皺了皺,道:“二哥,這是三哥數月前就準備好的,我雖然負責護喪,但三哥對自己的身後之事早有安排,我不過是照辦罷了。”
“這可說不準,指不定是你趁着這兩個小的不更事,将這樁事攬到自己身上!”曲錦陰陽怪氣,他懷疑曲鎮中飽私囊了!
不過曲鎮跟曲鋒不同,他身後還有他爹“三叔公”,以及兩個弟弟,曲錦話剛落音,三叔公便道:“樂娘就在這兒,你別信口雌黃。”
曲清江對曲錦道:“是我請四叔父護喪的,雖然是他負責操持喪禮,但他不過是遵照我爹的遺願執行罷了。我爹生前便說過,他要我薄葬他,因此治喪的物什置辦了,做法的僧道已經請好了,連下葬的日子都提前看好了,這一切,就不勞二伯父費心了。”
至于挑墓地的步驟也省了,因為曲鋒生前就已經決定要葬在岳氏的旁邊。
曲錦一噎,暗罵曲鋒早已不将他們當兄弟,所以才處處提防他們。
他不悅:生前不給占便宜就算了,怎麽連死後都算計好了?
曲銘等人自然也是不悅的:還以為這回能占到什麽好處,沒想到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鑽不到漏洞得不到好處,又沒法明搶,他們不願意再待在這兒演戲,便找了個理由回家去了。
“哼,我倒要看看,到時候出殡沒人哭喪,鄉親要如何笑話他們!”曲銘惡狠狠地道。
喪禮辦得如此寒碜,連他們這些族人都不願意參加,屆時不用他們說什麽,鄉裏必然會傳出“曲鋒生前不懂做人,兩個女兒、女婿也不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與族人交惡”等傳言,屆時曲清江與趙長夏的名聲也就毀了。
他們以為曲清江和趙長夏會迫于壓力來找他們,但到了出殡的那天,他們正待在家裏準備等她們上門,忽然聽見外頭哭聲撼天。
他們吓了一跳,跑出去一看,卻見是曲家的出殡隊伍,前面吹着哀樂,中間擡着棺材,後面是一群哭得傷心欲絕的人。
“這群哭喪的都是什麽人啊?”曲氏族人壓根就不認識這群人,不過倒是認出了曲家的佃戶以及鄭陽及其妻。
曲氏族人:“……”
他們拉住了一個村民打聽,那村民道:“聽說曲家那個上門女婿花大價錢請了一群專業哭喪的人回來,估計就是這群人吧!”他還頗為惋惜,“要是也找我該多好啊,哭一哭就有上百文錢呢!”
曲氏族人簡直要氣炸了,氣勢洶洶地跑去找趙長夏,罵她跟曲清江不孝,用外人來糊弄死者。
趙長夏譏諷地看着他們:“外人哭得都比所謂的族親兄弟用心,你們有臉出現在這兒嗎?”
“你——”
趙長夏也不跟他們廢話,直接對鄭陽等人道:“有人阻撓我請你們幹活,怎麽辦?”
當初趙長夏跟這群人約定了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得哭完全程,若是沒法哭完全程,曲家可是不會給錢的!
他們都哭到一半了,還有半程就能領一百文錢,哪能容許曲氏族人出來搗亂,攪和了他們的生計?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一群人盯着曲氏族人,目露兇光,直把他們盯得心裏發毛,不敢與他們硬碰硬。葬禮得以繼續進行下去。
等葬了曲鋒,那群哭喪的假孝子也領了錢散去,曲氏族人才敢找到曲清江,指責她不孝。
他們還把曲鎮也罵了一通:“喪禮是你幫忙操辦的,你怎麽能做出這樣侮辱老三的事情?”
自從得知趙長夏的這個決定,而曲清江又予以支持之後,曲鎮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他也沒想到趙長夏在面對曲氏族人的故意冷落時,會采取如此大膽、前衛的做法。
找人哭喪這種事不是沒有,很多地方甚至還因此發展出了喪葬一條龍服務的專業團隊,但這畢竟是少數,只要有親人、族親的人家都不會選擇請人來哭喪,這傳出去實在是不太好聽。
趙長夏當時跟他說道:“既然你們認為哭聲越響亮才是‘孝順’,那就不必管到底是誰哭的,只要我跟娘子這些丈人的至親是真心實意為他哭泣、哀悼的就行了。”
別以為找人哭喪這種□□只有後世才會存在,這會兒流行的“哭聲響亮才是孝順”殡葬觀,本就是一種□□,因為有需求,所以才會催生“哭喪”這一行業。
她并不認識這個行當的人,但是鄭陽認識,于是通過鄭陽找到了他們。他們的工錢雖然貴了點,但她寧願花多點錢也不願意讓曲氏族人嘚瑟。
曲鎮畢竟只是護喪,主喪的還是曲清江,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曲氏族人罵到他的面前,他只好道:“三哥不覺得是侮辱就行。”
“你怎麽知道老三不覺得是侮辱?”曲銘問。
曲鎮反問:“大哥怎麽知道三哥認為這是對他的侮辱?大哥問過三哥了?沒問過的話,不能因為大哥覺得是侮辱,就覺得三哥也是這麽認為的。”
曲銘一噎,想不通曲鎮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他威脅道:“你是要跟我們作對了不成?”
曲鎮嘆氣,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段時間他已經替曲清江抵擋了太多壓力,再這麽下去,他遲早會步曲鋒的後塵。他也只有一個兒子,為了不步曲鋒的後塵便只能讓步了:“大哥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三哥已經下葬了,一切塵埃落定,大哥這是何必呢?”
曲銘氣急敗壞:“事情還沒完!”
曲鋒雖然下葬了,但是他的牌位還是要請回祠堂裏擺放的,只要他不答應,曲清江與趙長夏就休想讓曲鋒的牌位進入祠堂!
作者有話要說:趙狼滅:下三濫的伎倆,瞧我鳥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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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葬流程與費用等內容參考自《宋代婚喪費用考察》與《中國風俗通史·宋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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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1-09-0515:04:47~2021-09-0603:15: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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