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獸

第17章 明光虎和入學邀請函

體內的魔法在這一刻全數清空，身體的虛弱和腦海的疼痛讓裏卡多完全站立不住。他用自己幾乎舉不起來的手拿住魔法書，沒什麽形象地坐到了地上喘氣，卻沒有馬上放松下來，而是向左右逡巡：從他進入村子後就一直跟着他的小女孩就在他的左手邊：這個時候這位始終不出聲的孩子總算能夠發出聲音了，她正平躺在裏卡多臨時平整的地面，胸腹間的傷口雖然暫時不再流血，但來自巨大傷口的疼痛還是讓她在昏迷中發出細微的呻吟。如果再仔細傾聽，不難聽出來，她始終在重複着三個字。

“救救我，救救我！”

這大概是她的身體被異獸占據後，一直想說，而始終沒能說出口的詞語。

裏卡多将自己的手掌覆蓋在女孩的頭上，他輕聲而誠懇地為對方念了一句禱告：“願主保佑你。”

随後，他的目光移到自己身體的另一側。

在這一只手邊，一只剛剛出聲的小奶貓正費力地在草叢中掙紮。

這只小貓真的很小，連裏卡多手掌的一半都沒有，這裏最矮小的月亮花也比它的身體高大，它就在無數的草莖中掙紮着，重複着站起——倒下——倒下——站起的過程。

地上的泥土和碎石割破了它還沒長出多少絨毛的身體，如同人體一樣的紅色血液染紅它黑白相間的皮毛，雪白雪白的四足在滿是污泥的地上蹭得很髒。它終于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第一步，卻又立刻無法保持平衡，而撞在了一旁的月亮花莖上。

這是搖曳在夜色裏，以皎美而聞名大陸的月亮花全身下唯一稍微堅韌的地方。

往旁邊倒去的小貓沒能壓下這株月亮花，而被自月亮花根莖的返回的力量打到在地上。

比小女孩還微弱的嗷嗚聲傳進裏卡多的耳朵裏。

裏卡多沒有再看下去，他将自己的手覆蓋在小貓身上。

柔軟的腦袋，圓圓的耳朵，稍微有點刺手的長胡子，和在手掌下起伏的、溫熱的小身軀。

不會有人想到，這個如同幼貓一樣的弱小生物會是已經絕種的明光虎，一種完全成長起來能達到頂階的魔法生物。更不會有人想到，在這個明光虎的體內，住着的是确實完成過一次滅世的伊澤克森，一個早該消失在歷史裏的魔王。

他去找老龍，幫助老龍，獲得老龍的寶藏。

善良、憐憫、勇敢？

他全是為了自己。

他将走在魔法的世界裏，越來越遠。

他将讓伊澤克森恢複，一點一點恢複、許多許多恢複。

但如果有一天，他控制不住伊澤克森。

願主保佑我。

我一定将牠再次帶下地獄。

願主保佑我。

雜亂的腳步聲從他身旁響起，裏卡多将地上的小貓輕輕捧起來，他轉頭朝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臉上随即浮現出笑容：“安德烈。”

快步走過來的安德烈以同樣飛快的速度打量一下坐在地上的人。片刻後，确定對方沒有大問題的他上前把人從地上拎起來，挑眉問：“看上去你精力了一番苦戰啊。”

“嗯，完全累壞了。”裏卡多苦着臉點頭。

“不叫上我？”安德烈問。

“你知道蜘蛛突然從地上跑出來。”裏卡多說。

“我一點都不知道。”安德烈說。

“那你現在知道了。”裏卡多說。

“……”安德烈。

“怎麽？”裏卡多問。

“我看見了陰影在你身後呼扇着它的小翅膀！這不對勁！我的裏奇怎麽突然就不乖巧可愛了呢！”安德烈說。

裏卡多噗地笑出了聲，他摸了摸自己手中柔軟的小動物。

安德烈這才注意到裏卡多的雙手：他的其中一只手上拿着一本書——那是魔法協會寄過來的魔法書，安德烈下午的時候就已經看過了。但是另一只手裏的東西呢？……一只剛從水裏爬上來的濕漉漉的黑白小奶貓？背上還對稱着長了兩個小瘤子？

“這是什麽？”安德烈狐疑問，“看上去站都站不穩。”

“在底下發現的。”裏卡多說，“冰霜蜘蛛為什麽會在這個時期還活動的秘密出現了。底下有一個應該是第三季文明遺留下來的建築。本來是個育嬰室——就是這只小老虎呆的地方——但到了現在基本就是個大型冷凍庫，最适合冰霜蜘蛛不過了。”

“原來如此。”不是第一發現者又不是魔法師，安德烈對裏卡多手上小貓的興趣其實比“冰霜蜘蛛為什麽在繁花季還能活躍”這種科學命題興趣更大，不過這個時候，這兩者都不能吸引安德烈的注意力，“安娜——？”他看着躺在裏卡多身邊、明顯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怎麽了？”

“受傷了。”裏卡多又坐到草地上說，“我只能暫時幫她止血，再讓她昏睡減緩她的痛苦。至于其他的，還是要等神官或者草藥師過來看看。”

“現在能挪動她嗎？我們回城去找神官過來？”安德烈問。

這個時候，确定不管地面上還是地面下的蜘蛛都全死了的其他傭兵團員也小心地走上了山坡，他們絕大多數人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遠遠地打量裏卡多索林則和安東尼走上前來，“雷特少爺，你還好嗎？蜘蛛的巢穴都坍塌了？”

“最好不要挪動，我已經用魔法通知爸爸讓卡蘭城的神官和草藥師趕過來了。”裏卡多先回答安德烈的問題，他的手指停留在安娜的額頭上，為年幼的女孩擦去滿頭的冷汗。跟着他對索林說，“我很好，沒有任何問題。福德團長，我可以麻煩你打掃一下這裏嗎？冰霜蜘蛛的絲囊我只要一百個，其他都可以給你們。蜘蛛巢穴不會發生二次坍塌，你們可以下去看看，不過底下恐怕不能獲得太多的蜘蛛囊，以及注意不要破壞裏頭的遺跡——當然，我們之前說過的報酬照舊。”

“遵照您的意思。”索林朝裏卡多行了一禮。跟在他身邊的安東尼忍不住插嘴，“遺跡？”

“對，一個可能的來自第三季度文明的遺跡，我已經通知魔法協會了，估計過一兩天就會有人過來處理。”裏卡多說。

索林看了一眼身後跟着自己的團員，他問了原本不打算問出的話：“雷特少爺，不介意我們下去看看嗎？”

“當然不。”裏卡多說，“事實上這算是我們共同發現的。”

這顯然是在說他給魔法協會的報告上面發現人那一欄包含福德傭兵團，這就代表着如果魔法協會有什麽獎勵，裏卡多将與福德傭兵團平分，索林微微一愣，在身後傭兵團微帶興奮的鼓噪聲中說：“感謝您的慷慨，雷特少爺。”

裏卡多禮貌地回以微笑。

周圍的人來過又離開，安德烈看看裏卡多，這一回他沒有再把人從草地上拉起來，只是說：“不要儀态了？”

裏卡多擡頭：“你覺得我現在很沒有儀态嗎？”

安德烈仔細打量了裏卡多一會，誠實說：“其實不太覺得。”

“哈哈，”裏卡多大笑起來，“好吧，我現在确實很沒有儀态，不過實在太累了——我簡直一步都走不動了。”

“這句話你可以早點說。”安德烈說，他将手裏的巨劍插到自己背後，對裏卡多說了一聲“等等我”，就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安娜，将小女孩暫時放在福德傭兵團的地方，交給傭兵團中的人照顧，并告訴對方待會就會有神官和草藥師過來救治。接着他回到山坡上，用跟抱安娜完全一模一樣的姿勢從地上抱起裏卡多。

“嗯……”

“怎麽？”安德烈問。

“好懷念，不過我一直覺得在我五歲之後就不會被人這麽抱了……”裏卡多說。

“沒事，我覺得你現在的重量和五歲的時候也沒有太大差別。”安德烈讓裏卡多放心。

“……”

“怎麽了？”

“自尊碎了。”

幾句話的功夫，兩個人已經回到綠風村，安德烈抱着裏卡多回到了村長家裏，又找出一個大木桶裝了整整一大桶水放在廚房裏，才去叫坐在外頭的裏卡多：“裏奇，先洗洗？不過暫時只有冷水——”

“這個簡單。”已經從外頭走進來的裏卡多說。

站在廚房裏的安德烈發現對方有點漫不經心：披着破破爛爛布滿分辨不出的污跡的衣服少年微微側着頭，才走兩步就踢到了土豆堆，頓時趔趄一下；接着還沒有站穩，就在指尖前凝聚了一只小火球往木頭浴桶裏丢……

“只要這樣加熱一下，嗯——”

丢進浴桶裏的小火苗“噗呲”一下熄滅了。

安德烈看着裏卡多。

裏卡多：“……嗯，不好意思，我忘記了我的魔力還沒有恢複。”

“得了，先回個神。”安德烈不客氣地拍了拍裏卡多的腦袋，直接幫裏卡多将身上髒亂的衣服接下來，再把人丢進浴桶之中，“會不會冷？”

“不會。”裏卡多說，他抱着伊澤克森進了浴桶，“我剛才研究了一下冰霜蜘蛛，從它們身體上提取了一點東西，以後估計再冷個十幾度，對我來說都沒有問題了——對了，幫我把那個小臉盆拿過來。”他指着放在角落用于洗菜的木盆說。

這句簡單的話的內容簡直神奇得讓人聽不懂！安德烈頓時大感興趣，他一邊走到廚房角落，将木盆遞給裏卡多，一邊問：“那你以後碰到大熱天會不會也像冰霜蜘蛛一樣陷入夏眠狀态？”

裏卡多笑起來：“所以我只提取了‘一點東西’。”他在浴桶中坐下來，讓肩膀以下的位置全部沒入冰涼的水中，跟着接過安德烈手中的木盆，往盆裏加了點水，就把一直捧在手上的小東西放進去，然後才擡起濕漉漉的手，撥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水珠順着他的臉頰滑下來，後仰的姿勢剛好讓廚房裏的光線充分地照亮他的面孔——簡直就像該被陳列在博物館的雕塑那樣完美無缺。

安德烈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裏卡多的腦袋，這換來對方的輕笑。他又去看放在水盆中的小貓——它實在太瘦弱了，簡直讓人沒法把它跟虎類動物聯系在一起——發現小貓正用前足按着木盆，彈出小小的爪子去摳木屑。可惜木盆的木頭太堅硬或者它的爪子太柔軟，安德烈都能看見這只幼貓的爪子根部滲出紅色的液體了……一根手指突然伸了過去。

安德烈順着手指的位置看了一下，是裏卡多。當然這毫無疑問——這裏可只有裏卡多一個了。他又繼續關注，看見那只小貓的兩只前足都攀上裏卡多的那根手指，爪子的最尖端齊齊刺入裏卡多的手指中，但與此同時，幼貓幼嫩的前爪也一起冒出紅色來……

“裏奇，這只貓有點奇怪——你說它是頭老虎？”安德烈這時候開口，他伸手想要把貓從木盆中抓起來，但裏卡多先一步攔下了他的動作。

“別碰。這是明光虎，你說它哪裏奇怪？”

“看上去挺兇的？這只貓——小老虎——自己不會痛嗎？”安德烈指指小老虎冒血的爪子。

“也許它的痛覺神經沒有發育好。”裏卡多說，但手上的動作卻和自己說的話相反：他用沾了水的手指點點小動物的腦袋，然後把它從水中撈起來，一邊用布擦拭對方身上的水珠，一邊對着對方冒血的爪子吹了兩口氣。

「……你在幹什麽？」裏卡多的腦海裏突然響起了伊澤克森的聲音。

「陰影之主，你能和我交流？」裏卡多有點驚訝，他還以為對方剛剛換了身體，正處于極度虛弱無法交流的狀态。

「當然不能。」伊澤克森冷哼了一聲，傳進裏卡多腦海裏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

裏卡多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剛剛将意識移到另一只弱小異獸身上的伊澤克森确實極為虛弱，牠本來根本不準備和他對話浪費能量，但他剛才的行為完全出乎伊澤克森的意料——

嗯，他剛才做了什麽？裏卡多回憶一下。他對着伊澤克森的前足吹了吹氣。

「還痛嗎？」裏卡多詢問伊澤克森。

「為什麽你會問我這個問題？」伊澤克森的意識完全處于匪夷所思狀态。

「您無法預料？」裏卡多問。

「……」伊澤克森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給了裏卡多誠實的回答——或者牠僅僅不屑說謊，「是。」

「萬分榮幸。」微笑浮上裏卡多的面孔。

這突然的微笑也吸引了去馬車上拿衣服再進來的安德烈的視線，他出聲說：“裏奇？”

“沒事……”裏卡多剛說了兩個字就突然一側頭，像是在傾聽什麽——事實上他也确實在傾聽，在剛剛進來廚房的時候，他就這麽做過，但當時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是又一次同樣的感覺，讓他确信自己沒有‘聽’錯，确實有人在叫他，“不，不，有點事。有人在叫我。”

“有人在叫你？”安德烈發出疑問。

“對。”裏卡多肯定地說，他從浴桶中站起來，先小心地把伊澤克森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這才飛快披上安德烈手上的外袍，說，“不是這附近的，就是從魔力網中來的！”

說着，他将魔法書從空間戒指中取出來，直接用剛剛恢複少許的魔力在魔法書上繪制魔法陣。

這是有關距離傳送中最簡單的一個魔法陣，是任意一個魔法師在學習魔法陣中最先接觸到的內容：它只由一個圓形與一個套在圓形中的三角符號組成，用于接收魔法協會、魔法學校這樣大型魔力中樞傳遞過來的東西。因為傳送的地點定位、傳送的能量多少、在傳送中對物品的保護等等都由傳送方确定了，因此這個魔法陣的實際功效就是打開一個次元接口，而這對任何一個接觸魔法、擁有魔力的人來說都是基礎中的基礎。

裏卡多魔法書上的魔法陣很快完成了。

這個代表接收物品的圓形魔法陣在最後一筆完成之後自魔法書中亮起，又緩緩脫離紙頁，漂浮到半空中逐漸放大……

一份羊皮卷突然自半空中的魔法陣中掉出來。

接着第二份，第三份，一份份系着紅綢的羊皮卷就跟下餃子一樣接二連三地從升起來的魔法陣中掉下來，多得就像是什麽人不慎打翻了一整堆卷軸。

安德烈彎腰朝地上的羊皮卷伸手：“這些是什麽東西？”

“魔法學院入學邀請通知。”裏卡多看着持續掉落羊皮卷的魔法陣說，“別撿，這些羊皮卷都是魔法構成的，只有魔法師才能——”他的聲音突然卡了一下。

安德烈正穩穩地拿着一份卷軸看着他：

“需要魔法師……？”

作者有話要說：文章的背景鋪墊到這裏差不多結束了，接下去會加快情節的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