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田野與夕陽
出門前,彭玲給雲見微套上長袖襯衫,把長褲褲腳紮緊。祁峰把搗碎碾出的驅蚊草汁抹在他的手背和脖子上,又抹了一點在他腦門上。雲見微被那味沖得直打噴嚏,“好辣。”
“這樣蚊子就不敢咬你。”彭玲起身,對祁峰說,“把微微牽緊了,別跑遠,放了蟲就趕緊回。”
祁峰應下,把雲見微一牽着,出門。
兩人要去山裏頭把葉子蟲放了。雲見微被祁峰牽着走出院子,村裏一入夜就靜,路上沒人,只有隔老遠的路燈亮着,以及路兩旁居民房屋裏亮起的燈。夜黑黢黢,田野間傳來蟋蟀的群鳴,遠處山影幢幢。
雲見微的小心髒咚咚跳,跟在哥哥後面走在無人的田間小路上,感覺自己在冒險世界探險。
“哥哥,山裏有沒有狼?”
“沒有狼,但是有熊,野豬,還有蛇。”
“那!那我們現在去山裏嗎?”
“就去山腳下,把葉子蟲放了就回。”祁峰腳步很穩。他視力極好,手電筒随手拿在另一邊手上打光,“熊在深山,只要不在山裏亂跑就不會有事。”
祁峰說完頓了頓,還是對雲見微說,“你不要一個人上山。”
雲見微牢牢牽着祁峰的手指,“哥哥一個人上過山嗎?”
“嗯。”
“去山上做什麽?”
“找蟲子,花草。山裏有很多,一年四季都不一樣。”
祁峰打着光一路摸到山腳下,尋了個地,蹲下來把玻璃罐取下蓋子,瓶口對着地,稍微斜着放在地上。
雲見微也蹲在旁邊,看着葉子蟲滑到瓶口,順着爬了出去。祁峰擡起手電筒往前方照,“這裏有很多葉子蟲。”
雲見微睜大眼睛,只看見地上一片散落的葉子。他好奇想再往前走走看,被祁峰牽住。祁峰伸手拿手電筒輕輕撥了一下地上的葉子,雲見微就看見那片形狀有點奇怪的“葉子”動了動,撲棱棱爬走了。
雲見微發出驚嘆。祁峰說,“走吧。”
夏夜的風吹拂過,帶着些夜露的絲絲涼意。雲見微剛才一路蹦跶過來,回去的步伐明顯變慢了。
“祁峰哥哥。”雲見微晃晃祁峰的手,“我走累了。”
一回生二回熟,祁峰老老實實蹲下來,雲見微蹦到他背上,高興一抻腿,“走啰!”
這一次晚上雲見微總算睡好了。空調吹着,洗過晾幹的新床單新毯子蓋着,除了床板有點硬,雲見微還算勉強滿意,抱着從自家帶來的娃娃睡到了大天亮。
一大早雲見微又被撈起來吃早飯。他覺多,睡不夠是要發起床氣的。可每次彭玲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擺到他面前,他就沒氣了,拿着筷子呼嚕吃,反正吃完還能接着睡。
雲見微吃飽喝足睡回籠覺,一覺睡到十點,陽光灑了滿屋。他迷迷糊糊聽到狗叫,又聽到外面有人進屋說話的聲音,其中好像有祁峰。
雲見微慢吞吞從床上扭起來,頂着一頭睡亂的短毛,困倦咂咂嘴。他滑下床踩住拖鞋,噠噠往外走,打開房間的門。
屋外,祁峰和祁高榮正坐在凳子上,兩人面前一個碩大的麻袋,旁邊幾個小塑料袋,每個裏面都裝着黃澄澄的橙子。
“微微起床啦。”祁高榮剛和兒子從外頭果園出來,這會兒一腦門汗,沖雲見微笑,“剛和你阿峰哥去摘了好多橙子,微微來嘗一個,可甜。”
雲見微湊過來,見那麻袋裏滿滿都是橙子,一個個圓胖橙亮,飽滿可愛。他推推祁峰的腿,“哥哥幫我剝一個。”
祁峰拿起一個要剝,雲見微着急,“哥哥還沒洗手!”
祁高榮在一旁樂,祁峰無法,起身去後院洗了手回來,坐下給雲見微剝橙子。他剝好一個掰開遞給雲見微,雲見微接過橙子咬了一口,橙肉甜蜜多汁,充滿水果清香。
“好甜哦。”雲見微吃得歡,“好好吃!”
祁高榮說,“想吃多少吃多少,果園裏還有不少,下午再去摘。”
果園是村裏的公地,村委請了祁高榮和村裏頭好幾家人來種果樹,等夏天果實成熟再摘了拿去賣。前些年村裏請來老師教授養殖技術,祁高榮上課跑得最勤,筆記記了一大本,他們家果樹結出的橙子往往又大又甜,回回一大清早開着小卡去城裏賣,晚上回來車裏就空了。
今天這麻袋橙子是摘下來送村裏老人的。祁峰一邊幫他爸分橙子,一邊順手給雲見微剝。雲見微就站在旁邊等,等來一個剝好的橙子,吃掉,巴巴再等下一個。
彭玲拎着從二舅家拿回來的排骨進家門時,就看見這副場景。她哭笑不得上前,“阿峰,你給微微喂幾個橙子了?”
祁峰只是看雲見微伸手要就剝,哪還記喂了幾個,“好幾個了,一直在吃。”
“微微,咱不吃了。”彭玲一手把雲見微牽着,“姨中午給你做冬瓜排骨湯喝,好新鮮的排骨哦,橙子吃多了就吃不下肉了。”
雲見微吃得一嘴果汁,被彭玲牽去廚房洗手擦臉。一聽有肉吃,洗幹淨臉和手坐在旁邊乖乖等。
祁家的廚房大,單獨在後院一個屋,因此竈臺大,鍋也大。平時夫妻倆一起做飯,陣仗還不小。廚房裏飄出陣陣炊煙與肉香,夫妻倆端菜上桌,招呼兩個小孩吃飯。
雲見微在這鄉下算是吃上好的了。他爸媽都不會做飯,家裏是請阿姨來做,但雲見微嘴挑,換了幾個阿姨都不喜歡,天天把他爸媽鬧得頭疼。
雲見微吃飽了心情好,午後睡了一覺,下午還跟着祁峰去果園玩。為避免弄髒自己的衣服和鞋,雲見微勉為其難穿上了祁峰以前的衣服,套上雙祁峰以前的運動鞋,頭頂再戴個大草帽遮陽,全副武裝地出門。
結果祁峰也沒能給他爸幫上手,一下午淨陪雲見微去了。雲見微一會兒要吃橙子,一會兒要和果園農舍裏散養的土貓玩,祁高榮怕貓脾氣大撓他,叫祁峰去把弟弟看好,祁峰就在農舍門口蹲着,像只安靜的小黑狗守門。
雲見微不喜歡狗,但喜歡貓,看見貓就想摸。農舍裏的貓吃飽了犯懶,趴在凳子上随他摸。雲見微玩貓玩得正歡,冷不丁門外傳來一聲喝,“你在幹嘛?”
祁峰和雲見微一起擡起頭,只見小胖子楊家鵬氣勢洶洶從農舍外的屋檐下過來,“這裏是我的地盤,誰讓你過來的!”
雲見微翻個白眼,不理他。倒是祁峰站了起來。祁峰和楊家鵬打小認識,但平時很少在一起玩。
農舍是果園的,用來給大家存放農具和一些用品。除此之外,小孩子們有時喜歡來果園裏玩,無論是躲迷藏還是槍戰捉鬼,農舍四周都是一片很好的地形點。而作為孩子王的楊家鵬,自然就把農舍納入了自己的“據點”。若是有其他小孩想在農舍附近玩,還得經過他的同意。
楊家鵬過來是為了拿自己藏在農舍裏的一盒彈珠,準備去和別人打彈珠玩,然而一來就看見雲見微在農舍裏玩貓,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轉頭問祁峰,“這人誰啊,你們家親戚?”
祁峰話不多,點頭,“嗯。”
“這裏是我家的地兒,我不歡迎他。”楊家鵬瞪了雲見微一眼,“你趕緊把他帶走。”
祁峰從沒聽過這個農舍是他家修的,一時有些茫然。雲見微卻已經站了起來,仰起下巴鄙視看着楊家鵬,“你們家是在這塊地插了牌還是貼了标?憑什麽說是你的?”
楊家鵬一看他那瞧不起的小眼神就來火,“所有人都知道在這裏玩要經過我的同意,你個外地來的曉得個屁!”
雲見微朝他攤手,“那你有鑰匙嗎?”
楊家鵬哪裏有鑰匙,他每次也都是先過來看門是不是開着,然後才會帶人過來玩,如此才更顯得自己游刃有餘。小胖子被雲見微幾句話氣紅了臉,“你出不出去!”
“你誰呀,我為什麽要聽一個愛哭鬼的話?”
楊家鵬惱羞,伸手就要抓人,雲見微馬上往祁峰背後鑽,大叫,“阿峰哥哥你看他,他要打我!”
祁峰把雲見微護在身後,擋在楊家鵬面前。楊家鵬快被雲見微氣死,在比他高的祁峰面前卻不敢真的怎麽樣,只能小牛一般紅着臉喘氣,瞪了雲見微半天,威脅指他,“你給我等着。”
小胖子轉身離開,走了大老遠了,雲見微抓着祁峰的手沖他嚷,“我等着你,等你再被你爸揍掉牙,哭哭啼啼去看醫生!”
祁峰一頭汗,眼睜睜看着楊家鵬怒氣沖沖又轉頭沖他們過來,“我今天就揍你!”
雲見微老遠就看見幾個婦女抱着剛摘的幾簍橙子往這邊走,他立刻蹲在地上抱住祁峰的腿喊,“救命啊!楊家鵬欺負人了!”
祁峰:“......”
那邊女人們聽到喊聲,紛紛往這邊過來。村裏沒人不認識小霸王楊家鵬,一人看到他,馬上提高嗓門,“鵬鵬,你可別又惹事,小心你媽知道了又把你屁股打開花啰。”
一群大人笑起來,楊家鵬一聽他媽就犯怵,只能怒視一眼雲見微,後忙不疊跑了,生怕有人真去給他媽告狀。雲見微見他跑遠,不屑站起來,“膽小鬼。”
祁峰沒吭聲,雲見微拉拉他的手,“哥哥,那個楊家鵬他好像怕你哎,他不敢打你。”
楊家鵬怕不怕他他不知道,反正他現在是挺怕雲見微的。祁峰生性寡言木讷,對于雲見微這種性格外向、驕蠻、還十分擅長折磨人的小少爺,他是完全應付不來。
憋了半天,祁峰也只是說,“別惹他,他會打架。”
雲見微掄起自己小小的胳膊,“不怕,哥哥也會打!”
祁峰坦白,“我不會,沒打過。”
“打一次就會了。”雲見微毫無心理負擔地慫恿他阿峰哥哥做壞事,“我媽媽都打過架呢。有一次我班上有個男生欺負我,他把顏料潑到我身上,都潑到我眼睛裏去了,然後我媽媽和他媽媽在老師辦公室理論,她們一開始是吵架,後來我媽就把他媽打了。”
祁峰聽得汗顏,但聽到他說顏料潑到眼睛裏,又忍不住看了看雲見微的眼睛,還好,正常,神采飛揚,很漂亮。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大人們忙完農活準備回家,祁高榮開了自家的小貨車過來拖橙子,本想說把倆小孩一起拖回去,然而雲見微不想坐車,覺得小貨車在土路上咚咚哐哐地太膈屁股。于是祁高榮先把車開走,祁峰帶着雲見微走回家。
夏日的傍晚,天空如火燃燒。雲見微牽着祁峰的手,一蹦一跳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他已習慣身上沒型沒款的布衣服,穿久了還覺得寬寬松松的挺舒服,還不用擔心弄髒。
“哥哥,你說我爸爸媽媽怎麽還不給我打電話呀。”
“可能他們很忙。”
“再忙也不會不給我打電話呀。”雲見微嘀咕,“他們是不是吵架啦?”
雲見微看起來任性又嬌氣,可仍有他自己的小心事。彭阿姨和祁叔叔對他很好,祁峰哥哥雖然不愛說話,像塊木頭,還很土,但把好吃的都讓給他,還帶他出去看蟲子,看花草。
可他還是想家。
祁峰看雲見微露出失落的樣子,他不知該如何安慰,費勁想了很久,才開口,“明天帶你出去玩。”
雲見微好奇,“去哪裏玩?”
“去我朋友家。”
“好呀好呀,人多嗎?我們玩什麽?”
祁峰答,“我們約着一起寫暑假作業。”
“......”雲見微無語看着祁峰。祁峰被他看得有點緊張,“怎麽了?你可以不寫。”
“我沒作業!”
祁峰“哦”一聲,讷讷不說話了。雲見微好氣又好笑,之前覺得祁峰又土又木讷,可相處下來,又覺得這個哥哥不說話、呆呆的有點可愛。
“哥哥明天帶我去玩吧。”雲見微晃晃祁峰的手。
祁峰答,“好。”
夕陽拉長兩個小孩的背影。溫暖而熱烈的落日光輝灑落大地,令山間與田野的一切都充滿生機和安寧。雲見微勾着祁峰的手指,擡手迎向即将西沉的太陽,指縫透射出朦胧彌散的光霧。
此時的雲見微沒有想過,在很多年以後,他也仍然會記起這一天,這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傍晚,他眼中所見的落日風景。
還有祁峰手心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