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元阿笙一眼便認出他是上次見到那人。
他是誰?
他怎麽這麽好看……不是!他怎麽在這兒?
會不會是派來試探自己的?
還是那麽帥!
一時之間, 思緒紛亂。元阿笙像抱着毛線團兒後腳亂蹬的貓,淩亂無序,腦子轉不動了。
他坐在原地愣着, 再沒抛竿。
顧恪決捏了捏書角, 到底是擡了眼。“小少爺。”
“幹嘛!”
“衣袖濕了。”
輕嘆化作湖風, 帶着淺淺的無奈飄入耳中。明明相隔甚遠,卻仿若耳畔呢喃。
元阿笙指尖一麻。撿起來的魚竿又掉在地上。
耳間陡然浮起燒灼感,滾燙。
腳趾悄無聲息蜷縮起來, 元阿笙盯着跟前的湖面, 飛快默念:“大道無形,生于天地;大道無情, 運行日月……”①
顧恪決見那潤澤的唇翕動,心中自發跟着小少爺的唇形落成話。
大道無名, 長養萬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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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靜經》。
冷眸倒映出那暖橘色的身影,像極冰遇見了熾火,碎玉般的冰晶融成了柔和的水珠。
爐子上的水開了, “咕嚕咕嚕”的泡泡聲接連不斷。提醒着坐于榻上不動的人。
顧恪決眼睫輕扇,神态自若,起身将爐子上的茶壺拎起來放在桌案邊。
……
元阿笙深吸口氣, 飛速掃了眼正在烹茶的人。
只一眼,心緒起伏被悄然撫平。
和風吹動, 湖邊漣漪上的波光也不及那亭中公子半分。
他垂眸,執壺烹茶。
漫不經心的動作彰顯出他的謙和、自适。看似平易近人,可在元阿笙直覺他更像江上清風, 天穹霁月, 難以捉摸。
“積石如玉, 列翠如松。”②頭一次, 這句詩在元阿笙腦袋裏具象化了。
待回神,元阿笙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像個花癡一樣筆直看着人家。
他後仰,混亂之中重新抓起魚竿。再坐好,目光輕易又被那人抓住。
他幹脆自暴自棄,默默道:“這男人是真的絕了!”
誰家的?
反正不是他家的。
要是他不是顧老頭的妾就好了……
想到顧老頭,元阿笙飛快将人拉出來罵了又罵。
你說你這麽大年紀還娶什麽老婆,娶了老婆你又不來看。看了你也不行,幹嘛要娶!
“姓顧的,你還我單身!”
“阿嚏!”
唔?美人剛剛打噴嚏了?
元阿笙悄悄看去。
顧恪決蓋上蓋子,一雙黑眸落在湖岸的元阿笙身上。
與那雙好像洞察一切的眼睛對上,元阿笙沒由來的有些心虛。他咧嘴笑了笑,試探着貓貓招手。
顧恪決嘴角提了提。小少爺的表情,最是好懂。
怕是,在罵誰。
長睫下壓,在眼底投下一道陰影。顧恪決又想到了上次在牆邊聽見的那句話。
小少爺不喜歡顧府,見到自己又心虛,那就只能是罵他了。
小少爺不想嫁。
可那又如何?
尴尬地打了個招呼,結果人家像沒看見他一樣。元阿笙摸了摸鼻子,安慰自己:陌生人而已。
臭老頭!
元阿笙癟了癟嘴,傾身重新整理好自己的魚竿兒。
他是來釣魚的,不是來交朋友的。他是顧府的男妾,不該跟別的男人又牽扯。
這樣想着,元阿笙全身心投入釣魚事業當中。
可這線是在跟他作對似的,一連四五次,不是魚餌扔遠了就是沒扔出去。
顧恪決掌根兒抵着額角,見小少爺腮幫子都氣得鼓起來,不免好笑。
目光下移,觸及那顏色微深的衣袖。顧恪決還是沒忍住開口:
“小少爺。”
元阿笙執拗盯着魚竿兒,沒聽見。
顧恪決見狀,負手而立,走至欄杆邊。
岸邊魚竿兒輕揚,元阿笙手中的麻線慢了些抛出。順着魚竿兒“噗通”一聲,總算是落對了位置。
顧恪決揚眉。
學得挺快。
“小少爺。”
“什麽?”元阿笙緊盯着湖面,聲音低低的,怕吓跑了他的魚。
顧恪決指了指桌子。“喝杯茶?”
元阿笙搖頭。“我釣魚。”
“不冷嗎?”半截袖子都濕了。
“不冷不冷,你別說話。”
顧恪決輕笑一聲,“好。”
元阿笙聳了聳鼻尖,耳朵在肩上蹭蹭。
臭老頭!他要自由!
顧恪決看了眼籠在小少爺身上的太陽,重新坐回自己的榻上。
茶煙袅袅,一人釣魚,一人看書,也互不打擾。
日頭漸高,元阿笙被曬得暖洋洋的。袖擺漸漸幹了,但元阿笙也快瞎了。
他半眯着眼睛時刻注意着水面,見魚泡被扯動,猛地一拉——
魚鈎晃悠,鄙夷他似的在水面繞了許久才落到他手中。
毫無意外,魚兒沒上鈎。
元阿笙用力閉了閉眼睛。長睫濡濕,眼眶也變得紅潤。
他正對着東邊,太陽光一出來便落在水面。他傻兮兮地在這裏呆了許久,不刺他的眼刺誰的。
元阿笙看了眼木桶,除了水還是水。大上午了,一條魚沒釣到。
“哎!”這破爛技術。連新手保護期都不起作用了。
小盒子裏只剩下半條蚯蚓,元阿笙眯了眯眼睛,打算用完再走。
他慢吞吞地蹲下身繼續挂魚餌。而對面,顧恪決将最後一頁書合上,閉眼轉了幾下眼珠才睜開。
現在午時将至,雖說秋天的氣溫不高,但太陽底下還是曬人。
顧恪決端着茶杯輕抿了一口。
目光從小少爺的額角劃過,唇角彎了彎。還挺執着。
修長的指尖摩挲着杯壁,素色的青瓷杯在幹燥的大掌中瞧着嬌小可欺。
顧恪決收回視線,重新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拿在手中,提步往亭外走去。
元阿笙現在已經稍顯熟練,魚鈎入水,他屏息專注。
可鏡面一樣的湖泊像有千萬條魚在面上游動,銀光粼粼。
他幹脆站起來盯着。
可沒一會兒,耳邊窸窣,像衣料摩挲的聲音。直往耳膜鑽。
待察覺到身邊的動靜,他轉頭,看清眼前後手狠狠一抖。
“你!”
顧恪決揚眉,原來小少爺只有自己鼻尖高。
他将杯子遞過去,聲如鳴玉,泛着微冷的質調。“喝點茶,歇歇。”
元阿笙像收了驚吓的貓,眼睛圓睜。一眨不眨看着男人,警惕地繃直脊背。
可在顧恪決眼裏,他更像是一只漂亮而有了小脾氣的白貓兒。
小少爺的唇都幹了,顧恪決又将被子往他跟前遞了遞。
“解渴。”
這次,元阿笙沒看男人,他低頭,看着面前清透的茶水咽了咽喉嚨。
憑着直覺,元阿笙要去接這杯茶。可這随着這人停留久了,一股淺淡的松雪香氣襲來。
本來被太陽曬得有些暈乎的他像紮進了霧凇林裏,一下子便清醒得不行。
他立馬往側邊走了一步,拎着魚竿兒的手微顫。
“溫的,不燙。”
小少爺就在跟前,這會兒離得近了,額角的細汗能看得清清楚楚。好似更可憐了。
元阿笙一邊穩住自己左手,克制住又想挪動的腳步。
“謝謝,可是我釣魚。”
他名義上是妾,無論男女,都該保持距離。
哪知男人直接自然接過他手中的魚竿。“不喝我手上的也行,去亭子裏自己倒。”
元阿笙抿了抿唇,後退兩步。“你知道我是誰嗎?”
顧恪決點頭,沒有絲毫的詫異:
“小少爺。我幫你看着,去吧。”
元阿笙瞧着他還端着的茶杯,到底是飛快接過。
顧恪決餘光掠過小少爺微微發紅的臉。“喜歡釣魚?”
元阿笙雙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聽他問,只雙眼擡起。濕漉漉的眸子像林中小鹿,可欺得很。
“打發時間。”
“嗯。”
湖面微動,魚鈎上的觸感通過魚竿兒傳遞到手上。
顧恪決瞧見身旁還在喝水的小少爺,輕聲道:“魚兒上鈎了。”
“嗯?扯啊!”
顧恪決手臂帶着手腕一擡,麻繩繃直,竹竿兒前段彎出一個優美的弧形狀。
水面漣漪四起,銀光一閃,只見麻線末端一尾巴掌大的鲫魚被拉出水面。
“哇!快點快點!弄過來,弄過來!”
元阿笙一瞬間被注入活力,直直盯着那魚,小心又激動地在草地上激動踩着。像餓了之後在食盆之前不斷走動的貓兒。
顧恪決眼中笑意閃爍,一時被小少爺感染。
湖裏的魚是一尾一尾放進去的。每年喂着,從未打撈過。按理說也不該是這麽難釣的。
可小少爺的桶裏,除了剛剛那條魚兒……
元阿笙蹲在木桶邊興奮異常。這麽久了,桶裏可不是只有剛剛這一條魚嘛。
但是也算沒有白來。
他擡頭,跟前的男人正好擋住了他身上的太陽光。在陽光底下呆了許久,這會兒突然來一陣陰涼,舒服得元阿笙想原地打滾兒。
而上頭的熱度自然也冷了下來。
“這魚……”
“你的。”
“謝謝。”元阿笙彎眼,又立即伸手進木桶裏逗弄那鮮活的大鲫魚。
一碗鲫魚湯,有着落了。
“以後釣魚,去亭子裏釣吧。”冷不丁的,男人又說話了。
“湖邊是顧大人地盤。”
顧恪決一頓,微微欠身将魚竿兒放下。“他的便是你的。”
“這怎麽行呢。”離得近,男人的存在感極強。
元阿笙往後一退,沒蹲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忙不疊道:“時候不早了,謝謝你的魚,那我就不打擾了。”
他将東西東西胡亂一放,拎着就走。
步履匆匆,看樣子又被吓到了。也不知道下回還會不會來。
顧恪決站在原地,目送小少爺離開。
湖岸寧靜,一股微風吹來。男人臨風而立,斂眸沉思。
很顯然,小少爺不認識他。
盲婚啞嫁,不外如是。
顧恪決負手要走,可衣擺牽動,地上的小凳子還端端正正立在腿邊。
他瞧着瞧着,驀地低笑。
元阿笙将東西放下,木桶輕響驚動了水中的魚。
“少爺回來了!”豆兒從廚房跑出來,難掩激動沖着木桶而去。見只有一條魚,他懵了一瞬,然後用更大的聲音道:
“哇,好大一條魚!少爺你好厲害!”
元阿笙雙手錘着後腰,扯着嘴皮笑了笑。“我确實厲害。”
湖邊蹲了一上午一條魚沒釣到,可不厲害嘛。換做是旁人,還不一定做得到呢。
豆兒笑着将桶拎着進廚房。
“阿餅哥哥,阿團哥哥,少爺釣了一條好大的魚!”
阿餅跟阿團對剛跨進廚房的元阿笙投以佩服的目光。
可不是嘛,顧府最大的一條魚都讓元少爺給釣上來了。現在元少爺就是他們顧府最厲害的人了。
元阿笙有些累了。
他拎着衣擺在木桶邊蹲下,背對着廚房外的陽光悄悄将在湖邊遇到的事兒也一并藏了。
手指戳了戳魚頭,他道:“中午做個鲫魚湯。”
“好!”
魚兒激動甩尾,像是不滿。元阿笙杵在邊上直接沾了一溜的水。
他眨落眼睫上的水珠,起身:“阿餅殺魚,我換了衣服回來做。”
“是,少爺。”
豆兒悄悄站在廚房門口看,見卧房的門一關,立馬回來。
“阿餅哥哥,少爺不高興。”
阿餅攪動鍋裏的菜,眉頭緊皺。“不應該啊,元少爺跟主子孤男寡男待在湖邊那麽久,怎麽會不高興?”
阿團:“魚啊。”
豆兒跟阿餅盯着木桶。“什麽魚?”
阿團指了指門口的木桶:“肯定是魚釣少了,少爺覺得不夠吃。”
阿餅無語。“這不是很正常?”
兩人談情說愛,哪有什麽時間釣魚。
“算了,主子的事兒豈是我們說得了的。既然少爺不高興,今天的事兒咱們就守口如瓶,不要再在他跟前提。”
栖遲院。
顧恪決淨了手,坐在飯廳。
管家從外面匆匆進來,路過門口,悄悄用眼神詢問一旁杵着的顧冬。
顧冬咧嘴點頭。
管家心裏便有數了。看來夫人是可以回來了。
“少爺。”
顧恪決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母親那邊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管家來之前才收到顧母送回來的信,一下被問得猝不及防。他手一哆嗦,還以為是被發現他悄悄給夫人送信的事兒。
“少爺,這……”管家一臉難色。
顧恪決:“不說那我明兒直接去接人了。”
管家臉色一變,急得都沒忍住往前走了一步。“別,可別。您朝堂上事兒那麽多,這樣一耽擱又要熬好久,身子可受不了。”
而且他還沒看信,确實不知啊。
“那你是覺得,讓母親直接在外祖家過年?”顧恪決一字一句,聽在管家耳朵裏就是威脅。
這話說的,哪家的當家主母會在娘家過年。要真是這樣,不僅他們顧府會被各家問候,少爺外祖老爺那邊怕還以為顧家苛待夫人呢。
管家越想越幽怨,一個沒忍住說了真心話。“少還不是您。”
顧恪決眼皮微掀:“我讓母親去的外祖家?”
“不,不是。”
管家膝蓋一彎,顫着聲音就喊:“千不該萬不該是奴的不該。”
顧恪決稍稍皺眉:“你……”
管家悄悄瞄他一眼,更是激動趴在地上:
“少爺啊!老奴不該幫着夫人隐瞞給少爺找妾的事兒!”
“不該瞞着少爺夫人的蹤跡!”
“更不該,更不該将元少爺迎進家門啊!!!
顧恪決下颚繃緊,黑沉沉的目光壓在顧管家身上。
管家後腦勺一涼,心裏抖成篩子也要假惺惺抹兩把老淚将戲演完。“全是奴的錯!還望少爺看在元少爺也是個可憐人的份兒上,不要将元少爺趕出去啊!”
他何時說過這些。
顧恪決聽得額頭青筋直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兩字兒。
“起來。”
顧冬在外面聽了雙臂一抱,默默望天。
姜還是老的辣,他爹這麽大歲數了比顧柳那蠢蛋兒會做戲多了。
管家忙爬起來,嘴裏的話越說越快。“少爺,我立馬寫信請夫人回來。一次不行,我寫兩次,兩次不行寫十次。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不要将元少爺趕出去……”
顧恪決手往桌上一搭——
管家閉嘴。
顧恪決幽幽擡眸:“我究竟是什麽時候說了我要将人趕出去?”
“啊,少爺那是……”管家捏着袖子擋在眼下,假裝擦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魂兒都快飄出來了。
顧恪決睨他一眼,沉聲道:“叫母親回來,人進門這麽久了還未見過顧府的人。該領着人見一見。”
“诶!是,我這就去辦,這就去辦!”管家變臉如變天,剛剛還像鷹爪下的鼠瑟瑟發抖,現在就是房頂的公雞,滿身喜氣。
少爺就是個悶葫蘆,要不這樣誰能知道他什麽心思。
他身體好着呢,只要能得出少爺對元少爺的想法,被吓一吓也掉不了皮不是。
管家心中暗喜:看來少爺是打算接納元少爺了。
走了一半,他又倒回來:“少爺,要是夫人問起,我能說您跟、跟元少爺已經……”
顧恪決放下筷子,身子後靠在椅背。“一起吃個飯?”
管家側身,幹笑着欲往外:“要不,我去請元少爺?”
顧恪決眼睛一閉:“下去!”
“诶!既如此,我就去個信兒讓夫人快些回來。”管家眼裏都笑藏都藏不住,飛快退離。
通安郡,郡守府。
一富貴婦人長發松散,斜靠在闊葉黃檀雕花美人榻上。
她體态微微豐腴,五官大方又明豔。歲月在她眼角落下幾道細紋,将眉眼間張揚的氣質盡數沉澱下來。即便年過四十,也不難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姿。
不過此刻她正磕着瓜子兒,雙眼眨也不眨看着手上的書。沒有絲毫作為當家主母的自覺。
“阿敏啊,你說說你都在這兒呆多久了,也該回去了。”
阿敏,也就是通安郡郡守之女姜敏,顧恪決的母親。
姜敏不知聽她娘說了多少次這話了,只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瓜子兒照舊嗑得“咔嚓咔嚓擦”響。
“阿敏……”
“娘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外孫是個什麽德行。這天寒地凍的回去住冰窟窿,要去你去。”
“若不是你給我外孫找個男妾,至于被嫌棄?”
一說這個就急,姜敏扔下手頭的畫本子,眉間愁絲難理。“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郎都二十五了。前些年忙着也就罷了,但現在……”
姜敏哽咽,緩緩閉眼遮住眼底的痛楚。“現在他爹的事兒已經解決完了。”
“只要他想,怎麽會還找不到個可心人。他這個年紀還未動那心思,不就是別人口中所說的……”
“可你也不能因為外頭那些閑話直接給他擡個人進去,你怎知道他喜歡還是不喜歡?”姜母雙鬓斑白,也是一臉愁容。
當年他們家女婿回京,他那大孫兒跟着一起。路遇歹徒,女婿喪命,大孫兒也受了重傷。後頭人是救回來了,但大夫也說傷了根本要好好調養。
這麽多年過去了,孫兒一直康健。他們也覺得沒事了。
可誰知道,及冠之後到現在,他卻一直沒有成親的念頭。
姜敏擔憂,又想到大夫從前說的傷及根本。只能送姑娘去試。
锲而不舍,一連五年。可回回那送進去的人便被扔出來。
這說明什麽!
若非如此,她早就給大兒張羅了。哪裏等得到現在直接擡人進門。
姜敏重新撿起榻上的書,眸光暗淡地撫了撫。
“我不求他生個什麽孫子孫女了。”
“老二已經成家立業,我也終歸是早他幾十年入土的。他性子冷,又有疾,必不會主動去找的。我便做個惡人,擡一個進門。”
姜敏眼眶通紅。想到自己這難熬的日子,她聲音輕得幾近飄渺:“我不想他以後形單影只,如我這大半生一般。我只求他有個枕邊人就行。”
姜母心底一酸,顫動着将姜敏抱住。“我可憐的女兒啊。”
姜敏垂頭,抵着自己的母親肩上無聲垂淚。
她從小被家中父母兄弟寵着長大,出嫁後與丈夫更是恩愛。可惜二郎出生還沒多久他便……
後頭這十幾年,每每夢中驚醒,淚水沾濕枕頭時,她總在想:若是當時不聽他一言帶着二兒先走一步便好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活着的人卻生不如死。那痛楚,比挖心還難受。
……
母女倆互相安慰一番,總算是平靜下來。
姜敏繼續嗑上她的瓜子兒,姜母繼續念叨。不過說來說去,終歸是體諒女兒的慈母心腸,也慢慢止住了話。
姜敏拉着她老母親的手拍了拍,鄭重道:
“母親放心,我自己的兒子我能不知道嘛。”
“感情總歸是處出來的,那孩子心思純淨,相貌又好。時間久了,他會喜歡的。”
即便只有二三分,那也足夠了。
姜母起身。“也罷也罷,你要想呆在通安就呆着吧。”
“娘慢走。”
“夫人,咱們真的還不回去嗎?”老夫人走後,站在一旁的丫鬟春和重新蹲下給她捶腿。
“回什麽回,我話都放在那兒了,回去多沒面子。”
姜敏翻個身,繼續看她的話本子。
“你還要面子,再不回去,我那大孫兒怕是要親自來請了。”
“爹?!”
一身威嚴的幹瘦老頭背着手站在門外,語氣嚴肅:“東西收拾收拾,快快啓程。顧襄那邊來消息了。”
顧府。
秋風肅肅,芭蕉葉邊緣卷曲而焦黃。
院子裏的地裏,原本蓋在地裏的稭稈早已經被揭開。細嫩的苗叢生,大的已經有半指長。
要不了幾天就可以移栽了。
想着早做早完事兒,元阿笙拿着鋤頭,打算先把坑挖出來。
阿餅搶聲道:“少爺我來!”
元阿笙剛要說話,手裏立馬被阿團塞過來個瓷瓶。“少爺,您今兒還沒擦手。”
“怎的還有!”昨天才空了一瓶。
趁他注意力被轉移,院裏四個大漢子加上豆兒迅速将農具瓜分完。
阿餅做出一副老實樣:“少爺,您可憐可憐我們,就用用吧。”
元阿笙瞪他一眼,只能面無表情在手上手胡亂抹了一通。
“就這麽幾瓶子,怎麽還沒用完?”
顧柳一鏟子下去一個大坑,給他解惑:“主子心疼少爺,特意又準備的。”
“即便是用完了,只要少爺喜歡,主子肯定給你搜羅過來。”
元阿笙将瓷瓶放在院子裏的躺椅上,呵呵一笑。
“你可看出我有半分的喜歡?”
顧栖一板一眼:“都是為了少爺好。”
元阿笙不跟他們争,索性蹲在撒了種子的一角,細致地觀察苗情。
雖說是秋天,但只要菜苗萌芽之後依然長得很快。現在這一堆綠油油的小苗之中,同一種的高度都相差無幾。且葉片厚,根莖健壯,要不了多久便可以移栽了。
心中稍定,元阿笙見無事可做,又壯着膽子重新拿着他的木桶釣竿兒往湖邊去。
只是這一次,不見湖邊人了。
五天後,待苗長到一指長,元阿笙将其分離出來慢慢栽種到地裏。
人多地少,還都是青壯年,一炷香的時間不到便弄完了。
“咚咚咚——”
門被敲響,衆人齊齊看去。
顧柳見門外一道橘色倩影,眼睛忽亮,狗見了骨頭也沒他這麽興奮。
“春和,你回來了!”
顧栖看了眼元阿笙,默默道:“那豈不是夫人也回來了。
豆兒跟元阿笙面面相觑。
原來顧夫人不在嗎?
元阿笙還以為是房子大了的原因讓他們遇不到呢。
“給元少爺請安。我是夫人身邊的春和。”春和面圓,五官也柔和,人看着很是穩重。
元阿笙:“春和姑娘,有什麽事?”
春和淺笑道:“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一回來就叫他過去,難道是要立規矩了。
想着自己在顧府的所作所為,元阿笙心裏沒底。
在顧府,他是食物鏈底層,上頭無論哪一個,一句話便能決定他的“生死”。
他只想守着自己的小院子慢慢攢銀子,以後尋着機會搬出去。但是顯然,顧府的主子并沒這麽想。
他即便是不想去,也得跟着去。
“走吧。”
春和:“不着急,元少爺需不需要換一件衣服?”
元阿笙低頭,“有什麽不對嗎?”
衣服是他原本的衣服,就是舊了點,掉了點色。不也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可以見人。
春和也不多言,點了點頭便帶着人往頌明院去。
出院左拐,元阿笙跟在春和身後,再後邊是豆兒。
顧柳跟顧栖兩個縮在後頭,被花叢樹木遮掩身形。
顧柳:“阿栖,要不要告訴主子?”
顧栖:“怕什麽,元少爺還是夫人做主擡回來的。”
“也對。”顧柳放心了。
顧栖卻是直接往邊上一撤。
顧柳:“你幹嘛!”
顧栖:“找少爺。”
“你剛剛不是說……”話沒說完,人就沒影了。
頌明院。
姜敏雙手放在膝蓋,歪身坐在凳子上。大丫鬟景明守在門外,瞧見遠處春和領着人過來了連忙提高聲音。
“給元少爺請安。”
姜敏手肘往椅背上一撐,整個人坐直。
不多時,跟前就站了個人。
元阿笙:“給夫人請安。”
姜敏一雙眼睛瞧着低着頭的人,笑意是擋都擋不住。“起來吧,既然嫁進我們顧府了,叫我一聲娘便是。”
元阿笙抿唇,直起身,這才看清了面前婦人的模樣。
與想象中的差不多,婦人看着最多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慈眉善目的,但眉間又有愁容。看面相,也不像是個不好相與的人。
元阿笙垂眸,故作恭順。
這樣年輕,怎麽也生不出五十二的顧府大少爺。那肯定就是後母了。
看她對自己的态度,溫和有加。也不像是含着算計。
一時間,元阿笙也不知道她讓自己進顧府是個什麽意思了。
沒容他想多少,春和适時端來一碗茶。
姜敏清了請嗓子,溫柔看着跟前自個兒選的俊逸兒媳。“前兒個我不在家,但也是一直盼着喝上一杯兒媳敬的茶。”
元阿笙一聽便懂,他撩起衣擺跪了下去。端着茶送去:“請母親喝茶。”
“诶!”姜敏笑意盎然,接過茶碗。“給,收着。”
元阿笙直起身,愣愣看着面前的紅包。
難不成是真心要他做顧老頭的男妾?
春和跟景明見他發愣,低笑道:“少夫人,夫人給的,快收下啊。”
元阿笙機械一般擡頭看着姜敏,緩緩擡手接住。
他嗫嚅:“謝謝母親。”
越來越看不明白她的用意了。
“嗯,起來吧。”姜敏很是高興。
一高興腦子就容易發熱,她想都沒想,順嘴就道:“趕明兒我将全家人叫上,咱們一起吃個飯。”
元阿笙一噎。“夫人。”
他并不想。
“少夫人,剛剛才改口的。”春和接過茶,笑道。
元阿笙無法,腦中飛速轉悠,斟酌着道:“母親,他、他忙,就不用費心了吧。”
“這怎麽……”
春和提醒:“夫人!”
姜敏清醒,他回來之後一直躲着大兒,就怕他過來直接一句不要這好好的兒媳婦。
現在細想,按照自己那狗兒子的德行,到時候要是不來,怕是要傷了媳婦的心。
算了算了,等以後兩人好些了,再吃一頓熱鬧的也不遲。
姜敏笑道:“行,聽阿笙的。”
頭一次,在這個地方聽到有人叫自己阿笙。元阿笙不經意見唇角翹起。
那柔軟的樣子看得姜敏這個慈母心腸泛濫。“快起來,還跪着幹什麽。”
元阿笙收斂神色,恭敬道:“謝謝母親。”
“謝什麽謝,一家人。”
這話說完,景明立馬端來凳子放在元阿笙身邊。“少夫人坐。”
少夫人。
他只是個男妾,還擔不起這個稱呼。他也不想擔這個稱呼。
“還是叫我名字便好。”
姜敏打量着人,道:“若不是大兒不願意,也不用委屈你直接……”
“咳咳!”春和一聽這話,忙給姜敏使眼色。
姜敏手一頓,僵硬将話轉了個彎兒。“他沒什麽不願的,就是忙了些顧不來你,剛剛那話不用放在心上啊。”
元阿笙點頭。
看來他真的就是強塞給顧老頭的。這樣一來,他就更放心了。
打從進來起一直繃緊的神經稍稍松緩,面上看着也舒朗了不少。
姜敏心下一頓,酸澀難言。
她知道自己兒子對阿笙不上心,可現在瞧着兒媳婦這樣子……
哎!
兒媳婦心裏也沒他大兒啊。
如此一想,剛剛還歡喜的,一下子就酸楚起來。
姜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元阿笙也不會找話。兩相沉默,剛才還稍微熱絡的氣氛也變得沉寂。
元阿笙垂眸,等着人家放他回去。
不知多久,忽然腿邊一軟。
他定睛一瞧,是一個毛絨絨的長毛白貓在腿邊打轉。鴛鴦眼,一褐一藍,毛發蓬松随着他蹭人的動作輕揚。像一只縮小了的獅子。
“喵~”
白貓親昵沖着他叫喚。聲音嬌俏,聽得元阿笙手心一癢。
想摸。
春和見氣氛不好,頓時笑道:“這貓平日裏最是不喜歡人,即便是我們也鮮少看見它的蹤跡。沒曾想少夫人一來便往跟前蹭,看來它很喜歡你。”
姜敏被她的話拉回神。
白貓嬌氣,此時已經坐在了元阿笙的腿上。也不知是何時來的。
她勉強笑了笑。再看向元阿笙的眼神裏,多了些愧疚與不忍。
元阿笙觸及這目光,緩緩低頭。垂在身側的手背被貓兒尾巴上的軟毛擦過,他動動指尖,輕繞着長尾打轉。
愧疚與不忍,是因為将他擡進了門嗎?
“阿笙,你們倆的事兒母親也不摻和。他年紀雖大你不少,但人是好的。若是可以,母親希望你倆能琴瑟和鳴,恩愛白頭。”
若不行,裝裝樣子騙一騙她,也是可以的。
元阿笙牽了牽嘴角。“知道了,母親。”
年紀不是大了不少,是大了起碼兩輪。恩愛白頭怕是不行,等他白頭,那人墳頭草怕是都比他高了。
姜母沒了心情,輕聲道:“母親這裏也無趣,也不留你了。”
“是。”
豆兒一直在外面守着,見他一出來忙擔憂上前。“少爺。”
元阿笙捏了捏他鼓起的包子臉。“走吧。”
……
元阿笙前腳剛走,後腳顧恪決就來了。
姜敏得了丫鬟的消息,立馬讓人關了門。
春和站在門後,聽着敲門聲,問:“誰啊?”
顧恪決:“母親可在?”
春和:“夫人剛睡下,大少爺要是有什麽事兒晚些時候再來。”
顧恪決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姜敏從屏風後出來,手拍着胸口。“這小子,這是來的第幾次了。”
春和慢慢将門打開,确認人走了之後才回到姜敏身邊。“夫人,您這樣躲下去也不是個法子啊。”
“那有什麽辦法。”
“顧襄送的消息是兩人都情投意合了,哼,攏共才見過一兩面,這叫情投意合!純粹就是框我回來的!”
想着剛剛元阿笙才走,她又有些後悔沒多留人一下。“剛剛要是阿笙晚些走,兩人還能見着面。”
景明安慰他:“夫人寬心,反正大少爺跟大少夫人都在東苑,見面的事兒以後肯定是常有的。”
一路回到雲潇院,元阿笙的到屋直接往自個兒的躺椅上一倒。閉目養神。
豆兒:“少爺,顧夫人罵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