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同眠
夜, 黑得暗沉的天幕上,只盤旋着一輪月。
俞安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不知怎麽, 今日的燈光似乎有些微弱。
她擡頭看了看,也沒發現什麽異常。
在她取過發繩打算重新回到浴室洗漱的時候, 頭頂的大燈突然毫無征兆地熄滅, 只留下滿室的黑。
俞安愣在原地,行動變得有些遲緩, 她摸黑走到窗邊,貪婪地望着殘留的月光。
門被敲響, 阿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俞姐姐,今天鎮裏限電, 你需不需要燈啊?”
俞安走過去開門, 看見阿雲手上拿着的,是午時義賣剩下的手工玻璃瓶夜燈。
“只剩這個了,俞姐姐你将就用一下,”阿雲不由分說地塞給她,揉了揉眼睛,“幸好沒有賣完。”
她僵硬着接過來,阿雲說完幾句話,便下樓了。
無奈, 俞安只好将玻璃瓶放到桌子上。裏面用細小燈泡串成的燈鏈,正兢兢業業地發着光,照亮室內一角。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 有些出神。
良久, 俞安從包裏翻出那把鑰匙, 摸黑上了樓。
今日裴尹睡得似乎有些早, 俞安看見走廊屬于他房間的窗,并沒有被點亮。
夜闖別人房間這事有些不好,可俞安想,裴尹既然都把鑰匙給她了,不就默認她可以随時進去嗎?
這麽想着,她的負罪感減輕不少。
俞安小心翼翼地用鑰匙開門,随着“噠”的一聲,門被打開。
進去以後,她又輕輕關上,聲音小到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目的明确地走進卧室,借着窗外的月光,俞安看見床上,裴尹蓋着被子睡得正香,一只手臂橫搭在額頭上。
她走過去在裴尹床邊盤腿坐下。
俞安其實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一股腦就跑上來了,或許只是單純的不想一個人待着。
可從前,無數次在廉價出租房遇到停電這種情況的時候,她都是獨自一人,望着窗外的月光,睜眼到天明。
床上的裴尹翻了個身,手心觸碰到什麽毛茸茸的東西,觸感讓他緩緩睜開眼。
他先是一愣,視線從手裏不知何時出現的頭發上,往上移,這才看清俞安正背對着他,望向窗外。
裴尹聲音有些啞:“怎麽上來了?”
俞安轉身,裴尹單手把玩着她的頭發,眼底還未完全清醒。
她輕聲:“停電了。”
“害怕?”
可俞安又使勁搖搖頭。
裴尹撐着手臂起身,他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随後掀開被子:“一起睡?”
俞安垂眸:“我坐會就走。”
“來都來了,不做點什麽?”裴尹把手伸進被窩裏探了探,唇角一挑,“床都給你暖好了。”
半推半就,俞安最終還是妥協。
和她手腳冰冷的體質相反,裴尹整個人都是暖洋洋的。
俞安甚至在想裴尹會不會後悔,她一上來,就像往被窩裏塞冰塊一樣。
但裴尹只是蹙眉,握過她的手:“怎麽這麽涼?”
“習慣了。”她淡淡的。
“等回北京炖點湯給你喝,成不?”他說着,将人摟得更緊了些,“你們女孩子手腳冰冷一般喝什麽補湯?”
俞安抿唇:“我不知道。”
裴尹“嘶”了一聲:“你這姑娘,怎麽對照顧自己一點也不上心?”
“……”俞安擡頭,望進他眼底,那如墨般的瞳孔,倒映着認真。
“那改天我問問我媽。”裴尹說。
俞安忽而側身,将整個人蜷進他懷裏,摟着他勁瘦的腰,聲音悶悶的:“好。”
那一刻,她在想,或許她和裴尹的這段感情,真的會有永遠吧。
他不是父母,不是小姨,不會丢下她。
他甚至細心地安排了以後,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尹,”俞安張了張口,“我今天……”
将傷疤展示給人看是困難的,她在組織語言,可停了好久,也不見裴尹回應。
俞安擡頭,卻看見這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重新閉上了眼,安安靜靜的,已經再次睡去了。
她嘆了一口氣,凝聚起的勇氣轟然消散。
不再言語,俞安老老實實地躺在他懷裏,汲取裴尹身上,令她舒服的暖。
天光大亮的時候,俞安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昨天跑來裴尹的房間睡了。
直到轉身時,手肘不小心撞了男人的腰,她這才逐漸清醒。
裴尹皺着眉頭睜眼,眼裏是濃烈的不滿。
視線相對,俞安脫口而出:“你別跟我發脾氣。”
愣了一瞬,裴尹看見面前的姑娘表情嚴肅,一副“我可不慣着你”的模樣,就覺得好笑。
他伸長手臂,将人摟進懷裏,下巴在她額頭上蹭了蹭。
“嗯,不跟你發脾氣。”他說,“以後也不敢。”
俞安揉了揉眼睛:“要起床了。”
“你今天有事?”
她搖搖頭:“沒有。”
“那那麽早起幹嘛?”
裴尹去尋她的手,感受到這姑娘的手終于不再像昨晚那樣冷,才放下心來。
“再躺一會。”他說。
冬日的暖陽已經高高挂起了,這會的時間應該不早,俞安也不知道裴尹說得這個“早”是什麽概念。
不過這麽躺着有些舒服,她其實也舍不得起來。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北京?”俞安問。
他沒有給出具體的日期:“過段時間,你呢?”
“我不知道。”
俞安确實還沒想好,所以才打算探探裴尹的想法。
“還有十幾天就2019年了,”他說,“到時候一起回?”
“好。”
定了歸期,俞安便着手準備找房子的事情。
而聽她提了一嘴之後的宋詩然,便在電話裏強烈要求俞安,叫她搬過來和她一起住。
宋詩然在北京租的房子是兩居室,她嫌一個人住浪費,如果俞安不和她一起的話,她就要找個合租夥伴了。
對此,俞安這麽說:“我再找找,如果沒有合适的,我再跟你合租。”
“俞安,感情我是你的備選對象是吧?”
“嗯。”她正經地點頭,“你挺幸運的。”
“……”
俞安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裴尹也提出了同樣的請求。
他羅列了一堆俞安住進他房子裏的好處,誇張點,可以說是連哄帶騙。
但俞安還是十分堅定地拒絕了。
兩人目前的感情還不是長久而穩定的,同居這件事,似乎過于早了。
所以宋詩然的幸運之處在于,她好歹在俞安的考慮內,而裴尹連備選對象都不是。
十二月進入尾聲,寒氣一天比一天重。
冬雪不再斷過,玫瑰客棧門口常常堆有厚厚的一層。
這便苦了阿雲和阿文,需要頂着寒氣打掃落雪。
裴尹在房間裏整理最後的宣傳照片,俞安也不打擾他了,閑來無事,在門口幫忙。
不過有阿雲阿文在,這項工作是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完成的。
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麽,開始拌嘴,阿雲氣不過,抓起地上的雪揉成一團,毫不客氣地往阿文身上砸。
“阿雲你幼不幼稚!”說完,阿文自己也揉了一把雪扔回去。
“幼稚你還學我!”
一觸即發,兩人開始在門口毫無形象地打雪仗。
俞安蹲在一旁,認真地研究自己捏的小雪人,一不留神,後背遭到重擊。
她回頭,看見阿雲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心血來潮,俞安随意抓了一把扔回去,于是這兩個人的雪仗,順其而然地變成三個人。
不過俞安鬧了幾下也沒興致了。
她有些感嘆年紀小就是好,像阿雲這個年紀,正是有幹勁的時候,玩起來不知疲倦,俨然一匹脫缰的野馬。
俞安又看了一眼。
兩人背對着她,身形差距明顯。照道理說,阿文力氣應該要大一些,可每次都是阿雲占了上風,很明顯,是阿文讓她。
不知想到什麽,俞安視野裏的畫面,逐漸和記憶裏重合。
曾幾何時,她也擁有過這樣純粹的時光。
這兩年,城市裏不能放煙火。
相反,在西闌這樣地廣人稀的地方,并不受管控。
元旦前兩天,阿雲從九橋鎮抱了一堆煙花回來,俞安失笑:“只是元旦,不用這麽隆重吧?”
在她的印象裏,只有農歷春節,才會有噼裏啪啦的煙火聲。
“新歷的跨年也算年!”阿雲說,“而且過兩天你和裴大哥就要回去了,聽說北京城內不能放煙花,正好現在過把瘾!”
俞安對煙花不太有研究,小時候最常放的,也只有“仙女棒”這一種。
阿雲絮絮叨叨的,一邊分類,一邊向她介紹煙火的種類和點燃方式,手腳并用,說得繪聲繪色。
從前,俞安沒有什麽跨年的概念。
甚至好幾次,都是在工作崗位上度過的。
今年不再是一成不變的車水馬龍,在這一方小小的客棧裏,雖不熱鬧,卻也溫馨。
只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
元旦前一天,俞安醒來的時候,看見手機彈了兩條信息。
【我妹在學校和人發生沖突了,有點嚴重。】
【我媽出差不在家,我坐今天淩晨的飛機先趕回去,醒來給我回個信息。】
兩條都是裴尹發的。
俞安不知道裴尹的妹妹發生了什麽事,他字裏行間都透露着着急,卻還不忘和她說一聲。
俞安回了一句:【現在怎麽樣了。】
洗漱完,裴尹還沒有回複。
她裹上羽絨服下樓,看見阿文躺在大廳的沙發上休息,不過這小夥子睡眠淺,聽到動靜就迅速睜開眼了。
“怎麽在這睡?”俞安問他。
“裴哥半夜讓我送他去西闌機場,”阿文回答,“他和你說了沒?”
“說了。”
不知想到什麽,阿文嘆了一口氣:“小雨這病也是遭罪,總被同齡人嘲笑。”
“小雨?”
“對啊,裴哥的妹妹,叫裴念雨。聽說這回是在學校和人打架了,不知道情況怎麽樣。”
阿文講個不停:“但小雨有自閉症,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別人欺負她。”
“教她反抗。”俞安突然說。
“啊?”
“……沒事。”她定了定神,“阿雲呢?”
“她一大早去鎮裏買東西,應該還不知道裴哥已經先回去了。”
正說着,阿雲從門口進來。
她手上提着一大袋東西,俞安瞥了一眼,大多是食材。
“嗯?俞姐姐你怎麽站着?”
“剛下來。”
“哦,”阿雲掂了掂手上的東西,“今天鎮上那個阿婆難得出來擺攤,她自家養的雞可好吃了,我買了一只,打算一半拿來炒醬油,一半炖湯。”
“裴大哥就很喜歡吃醬油炒雞肉!”
俞安聽着,默默記下。
“裴哥已經回北京了。”阿文說。
阿雲停住往廚房走的腳步:“啊,怎麽回去了?”
“小雨有點事。”阿文言簡意赅。
“這樣啊,那怎麽不帶上俞姐姐?”
“阿雲你問題好多。”
“阿文!”
果然,兩人沒說幾句便會吵起來。
俞安解圍:“他淩晨走的,沒來得及告訴我。”
阿文聞言看了她一眼。
裴尹這哪是沒來及告訴她,明明他都能把自己折騰起來,送他去機場。
只能說他是舍不得大半夜把俞安吵醒。
阿文倒不知道,自己認識了這麽久的裴哥,談起戀愛來還挺體貼。
說了幾句,俞安手機響了。
是裴尹。
她同兩人打過招呼,再次回到房間。
“起了?”裴尹先開口。
不知是不是累的緣故,他的聲音啞啞的,透過電流傳進俞安耳朵裏,麻得有些癢。
“嗯,”她應,“你妹妹怎麽樣了?”
“和人打起來了,受了傷,現在在醫院裏。”
“嚴重嗎?”俞安問。
“傷到胳膊了,醫生說要縫針。”
一頓,俞安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那到時候拆線了要好好護理。”
“小姑娘應該會介意留疤的,”她說,“留疤就很難受。”
裴尹應下,而後轉移話題:“抱歉俞安,說好陪你跨年的。”
俞安搖搖頭,反應過來對方看不見,才說:“沒關系啊,不差這一次。”
裴尹失笑。
也對,未來如果幸運的話,他們還會有很多個年。
“那你到時候機票買好告訴我,我去接你,成不?”
俞安莞爾:“好。”
挂斷電話,裴尹将燃盡的煙丢進垃圾桶。
裴念雨縫好針從房間裏出來,走到裴尹身邊。
她長得白淨乖巧,看起來文文靜靜的,不說話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來有自閉症,只是行動和反應比別人遲緩。
裴尹問她:“這次怎麽同人打架?”
“……”
裴尹從她老師那邊了解了一些,情況無非像往常一樣,有人嘲笑裴念雨不是個正常人,發生口角。
不過和往常又有點不同,從前碰到這種事,裴念雨都不會與人争辯,因為媽媽和哥哥給了她很多愛,也教過她不用在意別人的看法。
但這回,一向溫順的她居然先動了手。
裴尹俯下身,強迫她看着自己:“小雨,哥哥教過你,有想法要講出來。”
裴念雨終于有所動作,她緩慢擡頭:“他罵哥哥。”
“他罵哥哥什麽?”
她又不講話了。
裴尹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她的腦袋:“受欺負了,可以反抗,但不能讓自己受傷,知道嗎?”
“……”
裴尹牽着她往醫院門口走,街道旁的路燈已經挂上了2019年的字樣,不遠處的小廣場,用盆栽玫瑰擺出了“元旦”兩個字,一片火紅。
裴念雨扯了扯他的手:“西闌。”
“想去西闌了?”
她點頭。
“明年,哥哥帶你和媽媽去,我們四個一起。”
她又點頭。
等坐進車裏,裴念雨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他話裏的問題。
任由裴尹幫她扣上安全帶,她突然伸出三個手指:“三個。”
媽媽、哥哥和她,三個人。
裴尹笑了一下,柔聲道:
“還有俞安姐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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