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子戰惡龍, 燕娘戰海盜王,都是主角大戰邪惡的橋段。
盡管剛才白健棠和喬楚分別從不同角度來解釋,但尼克·拜斯又抛出了另一個問題——
他說王子都是堂堂正正和邪惡作鬥争, 燕娘卻是以色來惑引海盜王,趁機偷襲才将海盜王放倒,暗指燕娘不夠光明正大。
場內有兩名翻譯,一位負責中譯英,一位負責英譯中,尼克·拜斯的問題,經過翻譯之後, 劇組的其他人也聽明白了。
今天并不是那種嚴肅的交流會, 有點類似大學的英語角,結合半自助餐的方式, 大家其實是很放松的, 所以在前半段的氣氛都相當輕快。
但尼克這一問題抛出來之後,有不少人都覺得尼克·拜斯有點“砸場”的意思,盡管這在國外很常見。
姜彤彤輕輕哼了一聲,不滿地小聲說:“這人是什麽意思?找茬嘛?”
幾個人看向尼克·拜斯, 只見那外國青年輕輕翹着唇角,挑着眉看喬楚, 一副等着看戲的模樣。
鄭少東一向好脾氣的,看了心裏也窩火,但現場外國人太多, 他們肯定是不能表現出什麽不滿的,不然還未戰就失了風度。
就連旁邊的喬·史密斯都一臉尴尬, 拼命朝尼克·拜斯使眼色, 要他趕緊閉嘴。
鄭少東朝嚴煥問:“嚴副團, 這……怎麽辦吶?”
嚴煥靠在椅背上,擡頭看了尼克一眼,又看向喬楚,見她臉上沒怎麽慌張,他朝其他人說:“都坐好,別急。”
這時,尼克無視好友瞪得銅鈴大的雙眼,又朝焦灼的氣氛裏加了把油——
“還是說,舞劇裏的王子公主的角色就是對調的呢?呂宋國王子被困,燕娘就是那救王子的公主?燕娘既然是主角,為什麽不讓她的手段也光明一點呢?”
等他說完之後,喬楚不慌不忙地說:“拜斯先生提的這個問題,其實也和我原本接下來想和各位交流的一個問題有關。”
少女站在臺上,一直保持着得體的微笑,在其他人發言的時候,還微微前傾,是認真傾聽的姿态,雖然現場有翻譯,但她并沒有依靠翻譯,而是自己聽臺下的聲音和內容,在回答的時候,有時候也會幹脆用英語答複。
尼克·拜斯知道這場交流是有提前準備的,他也不是第一次來華國,從來沒見過能這樣流暢交流的舞蹈演員。
畢竟,華國的舞蹈演員,別說英語了,就連華國本國的文化,估計都沒懂多少的。
這位喬楚小姐卻能說得一口流暢英文,他從喬那兒聽說過的,她并沒有出國留學的經歷,上的也是舞蹈學校,不過父母是老師,家庭條件在華國還算不錯,也不是沒有機會學習英語。
不過,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提前準備和練習過——畢竟剛才那些問題都很常規呢。
他是真的好奇,這位喬楚小姐,到底有什麽魔力,讓喬這麽着迷?
他也看過她的舞蹈,好看當然是好看的,甚至從他的專業眼光來看,她的舞蹈技巧也許并不比藝術團裏那些首席們差,但也就這樣了。
優秀的舞蹈演員多的是。他相信只要有錢,就能從世界各地找到甚至比這位喬楚小姐還優秀的。
抛開舞蹈來說,華國人保守,不夠熱火奔放,莫名其妙就臉紅害羞,就是弄到床裏,怕也是玩得不盡興的。
尼克·拜斯一邊想,一邊漫不經心的看向喬楚。
他提了這麽一個問題,就是故意為難的,也沒有提前跟舉辦方打過招呼,臨時起意,一時興起,就是想看看這華國姑娘怎麽應對。
沒有看到預料中的驚慌失措,更沒有看到她可憐巴巴求助,甚至連一絲尴尬都沒有,反而是順着他的話——
她微微低下頭,眉眼一彎,沖他笑了笑:“也謝謝尼克先生替我引出這個問題,讓我省去引入語。”
尼克挑了挑眉,其他人也十分驚訝,反應過來後,為她的落落大方鼓起了掌。
這個問題是刁鑽,但剛才白健棠與喬楚的回答中,确實也沒有回答到這一點:燕娘的形象是否能再“高大”一點?像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一樣。
等臺下安靜之後,喬楚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在讨論這個問題之前,我覺得,我們首先要區分一下,拜斯先生剛才提到的王子大戰惡龍,是屬于童話故事,對嗎?”
“對!”
“Of course!”
臺下紛紛點頭,還有熱心人士補充了不少類似的童話故事。
喬楚點點頭,說:“‘童話’,顧名思義,就是給孩子講的故事,據我所知,通常都是作為睡前故事來講給孩子們聽的。”
臺下又是一陣點頭。
喬楚:“但在華國,其實我們并沒有‘童話’這個概念。我們有神話,有歷史故事,但這些并不只是給孩子們聽的,我們大人也一樣愛聽。”
“而現在的舞劇,《絲路花雨》《碧波耀陽》都是在歷史故事的基礎上加工。相對地,西方芭蕾大多改編自童話,即使是創作,也基本沿用童話的一套邏輯。”
說到這裏,喬楚微微一笑,幹脆用起英語和這些外國友人直接交流:“那麽,我們先從大家熟悉的童話故事說起。”
她問:“剛才我說到童話邏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同樣的想法,大家心目中的童話邏輯是什麽?”
一位外國女生舉起手,喬楚做了個邀請的動作:“那位同學,請。”
女生站了起來,連上臺都等不及了,直接大聲說:“Damn ‘The prince fell in love with the princess' and‘The prince and the princess lived happily ever after’!”[注]
四周哄堂大笑,女生們紛紛鼓掌喝彩起來。
劇組等人一臉心急:“她說的啥呀?”
英譯中的翻譯朝劇組衆人說:“去他媽的‘王子愛上公主’和‘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劇組衆人:“……”
喬楚也忍不住笑了:這姑娘好實在,真是幫大忙了。
外國女生的話顯然也引起了大多數人的共鳴,不管是女生還是男生,都紛紛吐槽起童話模式,一時間場面熱鬧了起來。
好在喬楚前世有授課經驗,順着他們的話稍作延伸,這樣發言方又變成了她這邊,及時将發散的話題又拉扯了回來,她繼續說道——
“拜斯先生提到的這個童話故事,其實包括其他的童話,比如《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想必大家也都發現了,大多都是王子與公主的故事。”
“就像剛才有朋友提到,在這些故事裏面,公主一直是等待被救的。而芭蕾舞劇本的邏輯,跟上面說這些故事的邏輯基本相似,帶有童話的成分。”
“童話是什麽?就是當你長大——不,應該說當你脫離兒童時期,也許是從十幾歲進入少年時期,你就不再相信的故事。”
“這些故事裏面,大多是愛情故事,結局無一不是‘從此以後,公主和王子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happy ending。”
“我們總說一個人要有信仰。如果這些童話裏的愛情,成年人相信的話,為什麽拿這些童話作為睡前故事的國家,真正白頭偕老的夫妻并不多呢?”
臺下一名華國學生舉起手,等到喬楚邀請的時候,才說:“這種王子公主的故事,還談不上信仰兩個字吧!”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喬楚同志這話說得也太婉轉了。
在華國人眼裏,外國人之所以“開放”、“玩得開”,更多的是因為他們本身愛情和欲念是分開的,睡在一起不一定是因為相愛,可能只是身體的需要。
另一個留學生補充道:“畢竟是童話,說給孩子們聽的,你也不能指望這麽小的孩子思考人生吧。”
喬楚點點頭:“這就是我們正在讨論的觀點,童話只為孩子服務,成年人并不買賬。”
聽着公主王子的故事長大,卻早熟、濫情、離婚率高,歸根到底,是因為當聽故事的孩子長大了,也發現了那些童話故事本來就是站不住腳的。
或者說,看出了那些童話故事的本質——
“在這些故事裏面,王子為什麽會愛上公主?非常簡單的一個原因,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那就是:公主很漂亮。”
“在我們華國,對于這種情況,有不同的表達。”
“說得好聽一點,就是‘一見鐘情’,也就是’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說得真實一點,就是‘見色起意’,也就是‘it’s just a reflex’。”
臺下一愣,随後又是一陣大笑,都像是第一次認識喬楚一般,許多人露出驚嘆的表情:這實在是打破了他們對華國姑娘的認知——誰說華國人保守刻板的?
這不是看得很透徹嗎?
确實,現在還有哪個成年人傻乎乎地相信王子公主的故事?倒是把見色起意、放縱情和欲貫徹透底。
或者說,他們小時候是相信“一見鐘情”,成年後執行的是“見色起意”。
喬楚繼續說:“芭蕾舞劇大多是愛情主題,像《天鵝湖》是經典芭蕾舞劇,劇本邏輯也非常接近我們上面說的那樣。”
她話鋒一轉,看着尼克·拜斯,一臉真誠無害:“拜斯先生是紐約歌舞藝術團的管理者之一,帶出過不少優秀的芭蕾舞蹈演員,想必對芭蕾劇本一定也有深刻的見解。”
尼克·拜斯,紐約上流社會有名的花花公子,換床伴的速度和換衣服的速度有得一拼。在場的有不少外商,甚至有很多留學生也都知道,畢竟這位拜斯少爺的風流史,在紐約富人圈裏也頗為有名。
知道背景的,這話落到耳朵裏,就十分有意思了,但誰也不知道這位喬楚小姐是否知道,畢竟這話聽起來,也是實實在在地在誇這位拜斯少爺呢!
妙啊!
喬·史密斯哈哈大笑,馬上就接過了話頭,拍着尼克·拜斯的肩膀:“這家夥可一直都在身體力行呢!”
史密斯算是半點了出來,卻也沒有完全說破,喬楚一臉無辜,仿佛并不知道他指的是尼克·拜斯身體力行了“長大後見色起意”的做法。
劇組其他人都為喬楚捏一把汗,但這種調侃的程度,在國外很常見,旁邊的喬·史密斯原本還擔心喬楚會難堪,沒想到她反擊得這麽漂亮,還連帶着用自己的方式解說了童話,而且解說也能說得通。
史密斯當即朝喬楚又鼓掌又豎大拇指,滿臉都是驚喜和驚豔:噢他的上帝,她漂亮,她溫柔,她善良,但她毫不軟弱!
她不僅是東方古典舞女神,她還懂芭蕾童話!
尼克·拜斯也沒有生氣,反而饒有興致地問:“喬楚小姐,您對童話的解說很獨特,可是,這和我最開始的問題有什麽關系嗎?”
他又說:“還是說,舞劇裏的王子公主的角色就是對調的,呂宋國王子被困,燕娘就是那救王子的公主?燕娘既然是主角,為什麽不讓她的手段也光明一點呢?”
喬楚:“當然有關系,剛才我們在論證的一點,童話與芭蕾劇本的創作,邏輯并不能讓成年人信服,它們更多的是代表一種脫離現實的幻想,如果讓人們成為童話故事主角,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會按照主角的方式去做。”
“《天鵝湖》是經典芭蕾舞劇,關于拯救公主,王子雖然打敗了巫師,但也因為打敗了巫師,所以原本需要巫師解開的公主詛咒,變成無解,因為解救無望,所以王子公主都自殺了。”
“以解救公主來衡量是否成功來看,王子是失敗了,對嗎?公主因為不想永遠做天鵝,所以自殺,然後王子殉情,故事的最後,王子公主的死感動上天,所以上天讓他們複活了。”
說到這裏,喬楚看着尼克·拜斯,認真地問:“拜斯先生,您認為,這樣的做法,放到現實裏,是值得推崇的嗎?”
衆人安靜了下來,尼克·拜斯也沉默了一下:“當然不值得。”
緊接着他又說:“可那是童話。”
喬楚點點頭:“是的,童話,我們的劇本,和童話劇本的理念差別,就是在這裏,我們寫的不是童話。”
“就像我之前說的,華國并沒有‘童話’這個概念。”
“我們神話傳說也好,舞劇戲劇也好,其實裏面傳達的一些信念,是有邏輯支撐的,是可以作為一種信念甚至是信仰,陪伴一個人的一生,讓這個人在這一生裏都付諸實踐。”
“芭蕾舞劇的愛情來源于‘一見鐘情’,如果女主角醜一點,那就是被愛的理由都沒有了。可現實裏,更多的人是沒有能讓人一見鐘情的美貌或者英俊,也就是說,童話故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法讓大部分人做主角。”
“而華國的劇本,主角大多是普通人,不是王子公主。不管是老劇還是新劇,主角身上體現的品質,故事體現的主題,都是我們現實中很多人都有的。”
“簡單來說,我們在創作劇本的時候,更多的是從現實出發,讓角色的邏輯更符合普通人——或者說,更貼近觀衆的邏輯,希望能引起共鳴。”
“燕娘在面對海盜王的時候,正面硬碰硬的勝算,不如智取。我覺得觀衆都是聰明的,生死攸關,應該大部分人還是想要活下來的吧,所以做了這樣的安排。”
喬楚頓了頓,又笑着說:“華國的文藝作品,除了表演時的技巧難度,我們更追求的是作品是否能給人力量。”
接着,她慢慢斂起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認證地說:“而事實上,文藝作品傳達的信念,是華國走到今日的不可或缺的支撐之一。”
所有人微微動容。
沒有人不知道華國成立了不過短短三十來年。
在懸殊的力量跟前,這個民族沒有先進的武器,甚至吃的穿的都不夠,可他們就是戰勝了強大的對手。
就連尼克·拜斯也收起了調笑的表情。
“那些信念,有《寶蓮燈》裏的親情孝道,有《絲路花雨》中的勇敢,有《碧波耀陽》中的智謀,還有很多其他作品裏呈現的品質,可以伴随我們每個人走過一生。”
“燕娘不是童話的公主,沒有上天的幫助,也沒有王子的保護。她是我們現實裏每一位勇敢女性的化身,只能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去戰勝強大的對手。我也希望每一位女性,在遇見危險和困難時,根據形勢選擇最優解決方法。”
喬楚再次看着尼克·拜斯,微笑着問:“拜斯先生,不知道這個解釋,是否能解開您之前的疑惑呢?”
尼克·拜斯站了起來,朝喬楚緩緩地彎了彎腰:“當然,喬楚小姐,您的想法非常棒,我為我之前的冒犯向您道歉。”
喬楚:“一個作品面世,總會有各種聲音的,并不是說質疑就是冒犯,這也是我們今天齊聚在這裏的意義。”
尼克·拜斯看着她,有點明白自己好友為什麽被這姑娘迷住了。
這是一位聰明的姑娘。
他道歉,她沒說接受,也沒說拒絕,因為不管是接受還是拒絕,對于她來說,似乎都是不合适的。
“不是說質疑就是冒犯”,這也不一定指的是他,畢竟之前很多人都提出了疑問。
但不管怎麽說,他确實是見識到了,從回應他的問題,到應對時的姿态,這位喬楚小姐都無懈可擊。
之前他還覺得,喬竟然還幻想和一個舞蹈演員結婚,一個舞蹈演員怎麽撐得起史密斯家族女主人的身份?單單是學識、情商這些就遠遠不夠的。
可現在,他只覺得,夠的,真是太夠了。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二更
[注]:The prince and the princess lived happily ever after,童話故事英語版常用結尾。
沒有說童話不好的意思,也沒有說芭蕾不好的意思。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古典舞,每個國家的自己的文化都不一樣,喬楚受的是本國文化教育,這是前提,然後以自身的角度去看其他國家的文化,從上帝角度來說,喬楚這樣其實會出現一種“局限性”。
但每個人看問題的時候,尤其是在看待文化問題的時候,其實也很容易就是出現這種“局限性”。
舉個例子,比如很多人會不理解日苯切////腹(應該不止我們國家不理解吧),但是放到日苯自己的文化裏面,對于這個國家的部分人來說代表某種精神。
可說到底,我們自己有自己的立場,其他國家的也是。其實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各國才有不同的文化。
我覺得我們自己本土的故事也好,舞劇戲劇也好,哪怕是像寶蓮燈這樣的神話故事,其實裏面傳達的一些信念,不會特別虛,是可以作為一種信念甚至是信仰,陪伴一個人的一生,讓這個人在這一生裏都付諸實踐。
一句話,就是咱們更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