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一個多月前,如果有人告訴陸曉南“團裏的新劇會引來全國矚目”,那他一定會覺得,對方是在開他的玩笑。
因為,早在劇組進京之前,《絲路花雨》就已經在隴省本地首演了,而且反響非常一般,甚至還沒有老劇的上座率高,這讓所有人都大受打擊。
在出發之前,劇組預計在京市也演不了多少場,只帶了一周的糧票,連B角組都只帶了主演,外加幾名機動演員。
他們擔心在京市演出時場子清冷,甚至自掏腰包,買京市場子前排的好票,然後送給自己住在京市的親友們,請他們來撐場子。
果不其然,在京市的第一天,觀衆也并不多。然而,也正是這為數不多的首場觀衆,幫劇組完成了超級逆轉。
首場觀衆們走出劇院之後,對舞劇贊不絕口,在街頭巷尾奔走相告,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了這部新式舞劇。
從第二天開始,劇場座無虛席,票務窗口前排起了看不到尾的長隊,人們甚至帶着行軍床、席子等等,原地過夜,就是為了能看上這部傳說中的舞劇。
整個京市,所有百姓口裏都只有一個話題:《絲路花雨》。
在第二場演出結束之後,在報社們的強烈請求下,劇組召開了記者招待會,來參加的人們圍了裏三層外三層。
關于這臺舞劇的傳奇故事,由這個會議室,迅速席卷全國……
“也是因為這樣,咱們已經連軸演了很多場,演員們都辛苦了。”
粵省歌舞團的招待室裏,陸曉南抿了一口茶,潤潤嗓子,這才朝自己老友再次說:“所以,我聽到周團長說,你最近收到個天才小徒弟,想過來看看。”
嚴煥轉頭朝喬楚說:“他的意思是,想讓你講一下對敦煌舞手姿的看法。”
喬楚:???
是這個意思嗎?她怎麽完全沒聽出來?不是來借調嗎?
陸曉南:“哎呀,老嚴,你怎麽這麽直白!”
喬楚:“……”
還真是這個意思?
陸曉南問喬楚:“聽周團長說,你是以《反彈琵琶伎樂天》考進來的,但是當時手舞部分和我們原版的稍有不同。”
說到這,他頓了頓,笑道:“周團長說,他覺得你的更好看些。可以請你給我們演示一下嗎?”
對面隴省團的其他人,尤其是賀嫣,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喬楚,甚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粵省歌舞團的團長自然是專業的,但他們也實在無法想象,因為飛天舞姿的精髓,不但在整體身形,更在于細微之處,比如手指、腳趾等等,每一個動作都有相應的變化。
觀衆席離舞臺有距離,而這位喬楚同志只看了一次京市的演出,不但吃透了他們劇中飛天的動作,還融會貫通進一步改進——這真的是一個十八歲姑娘能做到的嗎?
強強相遇,交流、切磋,才能遇強愈強,他們很期待!
喬楚看向嚴煥,嚴煥點點頭,她這才站起來,朝衆人微微一躬,将自己前世研究的敦煌舞手勢,和初版反彈琵琶結合,向他們展示了一遍。
“部分拆開的單個手型還是原來那些,只是做了一點組合變化,有一些是我自己新加進去的。”
“我覺得,對于飛天來說,身随神動,是不需要思考的,就像我們人在躺、坐、行走時,也不會刻意去想手腳要怎麽擺。”
“所以,”喬楚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試着微微調整了一下,偏重于自然變化,在身體動作變化快時,手指的動作密集度也提高了一點。”
陸曉南等人聽得十分認真,目光也随着喬楚的解釋越來越亮,到最後,陸曉南站起來,大步走到喬楚跟前,握着她的手:“喬楚同志,你有興趣來咱們團嗎?”
喬楚:“呃,這……”
“包吃包住,還有水果!”
“進來就是主要演員,還能親身去看莫高窟!”
賀嫣也跑了過來,滿臉都是看寶貝的神情,想說點什麽,但又想到粵省團兩個團長都在,心想:當面挖牆角真是太不厚道了,但是……陸副團,加油!!!
嚴煥:“陸曉南,別太過分,我人還在。”
陸曉南啧了一聲:“借調幾個月,別這麽小氣,咱們這劇一直都在修改。”
嚴煥:“不借。”
他可太熟悉陸曉南這家夥了,喬楚這種資質,到哪裏都搶手,哪個團收了還舍得放人?真借出去,十有八九收不回來。
周毅軍笑着打圓場:“陸副團,喬楚同志還有別的任務,時間也緊迫,至少一年內都不能外調的,只是恰好這幾天上面還在調整任務,所以借這幾天是沒問題的。”
陸曉南也好奇,還有什麽是非喬楚不可的,于是順着問了一嘴是什麽任務,聽到周毅軍解釋了一下,不由得驚嘆這小姑娘想法真是多。
他笑着說:“将來等你們完成了,咱們就來個珠聯璧合,一起上演!”
一臺舞劇是有生命的,誕生後如果不成長,就會原地枯萎。
《絲路花雨》從首演至今不過一個多月,每次演出後劇組都有認真總結,記錄修改點。
陸曉南覺得這趟來羊城,碰上楚喬真是太幸運了,在分析完手舞之後,因為粵省團答應借調,于是隴省團直接把人接到劇組裏,住在專門的招待所裏,方便和劇組一起行動。
白天,喬楚跟着演員們一起排練;晚上,她又跟老師們讨論修改點,在互相的思想碰撞下,新靈感不斷迸發。
陸曉南十分激動,在大家散會後,他直接挑燈夜戰,把所有內容都整理成手稿。
喬楚能參與《絲路花雨》的劇組,最開心的莫過于她的家人了。
她的父母喬飛宇和梁玉芝也總算回來了,一到老梁家就聽到這好消息,每個人既高興又自豪,逢人就提。
現在整個大廠區都知道:老梁家的外孫女要去跳《絲路花雨》了!
喬楚偶爾回去一趟,鄰居們都豎起大拇指,她連忙解釋說,不是跳主角戲份,只是跳個小角色,沒多少戲份的!
這要是讓大家誤會可不好了,多尴尬!
鄰居們也沒看過,就等着開放演出安排後去搶票。
羊城的第一場定在廣交會,可惜廣交會不是每個人都能進去的。
石灣陶瓷作為中外馳名産品,廠方當然也去廣交會的,但老梁家都是搞技術的,也不是做銷售,老梁疏通了半天,也只拿到了一張票。
這可是他們家楚楚第一次上這麽重要的舞臺,他們卻不能親眼看到,都十分郁悶。
喬楚連忙安慰:“後面還會在劇院演出呢,就在咱省歌舞劇院,到時候再看也是一樣的。”
根本不一樣,廣交會多重要!那可是中外矚目,舞臺檔次就不一樣!梁超凡自告奮勇地說:“爺爺,我租個相機,到時候去拍照!回來大家一起看。”
喬楚哭笑不得,又勸了幾句,但老梁家其他人卻覺得很不錯,就這麽決定了。梁超凡行動力強,第二天就把相機租到手了。
比起老梁家,省歌舞團這邊倒是好一點,畢竟借出了喬楚,也算是給隴省團救急,拿到了珍貴的五張票,輔導老師帶隊,主要演員和非主要演員各兩名,分掉了這五張票。
11月3日,廣交會閉幕前一天,《絲路花雨》劇組一早就到了琶洲展館,演員們在化妝間緊張而有序地開始化妝。
與此同時的粵省歌舞團,鄭少東和張斯敏、白健棠在練功房練習。
張斯敏一邊壓着腿,一邊說:“唉,早知道隴省團來羊城,我上回就不去京市了,我好想去廣交會看啊,聽喬楚說他們改了不少地方。”
舞劇在京市首演的時候,他們三人就是跟的嚴煥去看,所以這次的機會只能留給其他人,姜彤彤和李知闵就去了。
鄭少東倒是覺得,是不是第一批觀衆,并不是太重要,于是安慰了幾句。
等下了早功之後,幾人一起去飯堂吃早飯,卻在路上看到個眼生的送菜員。
“诶,師兄,你看,”張斯敏拍了拍鄭少東,指着不遠處的身影,“怎麽換人了,原來那泥腿子被辭掉了?”
送菜員身形矮壯,挑着扁擔,搖搖晃晃的,一點兒都不像原來那個泥腿子穩。
鄭少東不怎麽在意:“可能吧。”
張斯敏輕輕地哼了一聲:“那泥腿子,上回還找借口給楚楚送雪梨呢,要是被辭掉了,那起碼騷擾不了楚楚。”
鄭少東一聽,皺了皺眉:“真的假的,別胡說。”
張斯敏:“當然是真的了,不信你問彤彤,上回我們可都看見了。”
白健棠之前其實也看到了,但也沒說什麽,只說:“待會兒去飯堂問問就知道了。”
于是三人在打早餐的時候,鄭少東朝窗口打飯阿姨問了一下。
打飯阿姨樂呵呵地說:“小楊啊,他今天請假了,說是有要緊事。”
說着,她又感嘆道:“哎呀,還是小楊幹活認真,話是少了點,但張嘴都是有禮貌的,今天替他的那個小夥子,菜葉子都被折斷的,進來還摔了一跤,罵罵咧咧!”
張斯敏一聽,都有點懷疑打飯阿姨說的人,是不是她平時看見的那個泥腿子了,怎麽聽起來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鄭少東也低聲說:“看吧,你這冤枉好人。”
張斯敏臉上也有點慚愧,嘟囔着說:“你別淨說我,大家都這麽說的,我又不認識他,當然是聽認識的了。最多……最多以後,我再聽見,就幫他解釋一下好吧!”
畢竟她也是傳過那泥腿子壞話的一員,做了壞事就要改正!
上午九點五十分,廣交會現場。
距離《絲路花雨》開場還有十分鐘,主持人在臺上熱場,臺下人山人海,觀衆熱情如潮。
有看芭蕾劇驚豔的觀衆,甚至還帶了看芭蕾劇專用的高倍望遠鏡,因為這樣才能隔着遠距離,也看清楚演員們的表情、動作。
身為芭蕾組的鄰居,姜彤彤自然也有這樣的裝備,還沒開場就戴着望遠鏡到處看。
忽然,她倒抽一口冷氣,拍了拍旁邊的李知闵,往前面指了指:“闵子,你看!那是不是給咱們團裏送菜的那個泥腿子?”
李知闵噗地笑了一下,甚至都沒往她指的方向看,随口說:“那可能是給領導們送雪梨來吧。”
不然一個泥腿子,還有什麽理由出現在前排?就是他們這樣內部人員拿到的,都已經比普通參展單位職工的位置好很多了。
鏡頭裏的男人其實也只是一閃而過,是回過頭時露出的大半張臉,很快又轉了回去,姜彤彤确實也不确定,所以才喊李知闵一起看。
姜彤彤:“也是,那泥腿子看起來就是窮人家的小子。”
怎麽可能穿着西裝,跟領導坐在一塊兒?一定是她看錯了!
緊接着,主持人開始報幕,現場漸漸安靜了下來,姜彤彤也不再去糾結什麽泥腿子,《絲路花雨》終于正式開始。
臺上燈光漸暗,從地板和天花板四周冒出白氣,像翻湧的雲層,臺上一時間成了迷幻仙境。
半空中亮起微光,越來越亮,随着音樂響起,追光一道道打起,十幾道人影從白霧中顯現,翩翩起舞。
觀衆席間全神貫注地看着,這時,兩道人影忽然從天上飛下,觀衆們忍不住一陣低嘆,拿着高倍望遠鏡的更是止不住贊賞。
“天哪,太美了!仙女,真是仙女啊!”
“這是吊威亞嗎?怎麽可能這麽穩!太厲害了!”
“看她的腳看她的腳!這勾腳,跟壁畫一模一樣吶!”
“怎麽跟我在京市看的不一樣?”
“這改動真的絕了,比原來的好!”
所有人無不感嘆:天哪,這簡直就是從壁畫裏飛出來的神女!
這是《絲路花雨》的序幕,經過修改之後,從原來的純捧花跳敦煌舞,變成各種造型的飛天,形成了一副贊法飛天的盛景——
飛天們在悟法後,為人間的善舉而贊頌,因此奏樂舞蹈,有抱着各種樂器的,揮舞長绫的等等。
而其中最讓人驚豔的,是那兩名散花飛天。
在人們的望遠鏡中,她們身姿曼妙,輕紗薄衣,衣袂翻飛,纏在手臂上的紗绫輕若無物,透着天光,随風飄揚。
飛天與凡人不同,她們心神至純,目光比最清澈的溪水還幹淨,臉上帶着微笑,卻又俯視衆生,纖纖玉手捧着花籃,花瓣在她們柔軟的指尖落下,散落在人間……
整場舞劇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給所有觀衆帶來了視覺和精神上的盛宴。
最後演員出來謝幕時,臺下的掌聲就像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喝彩聲此起彼伏,“好樣的”“太精彩了”“Amazing”“Bravo”等等,不一樣的語言,卻對舞劇表達了一樣的喜愛。
演員們謝幕謝了半小時,臺下觀衆熱情依舊,最後還是主持人出來協調,圓滿落幕。
領導們上臺慰問演員,和演員們一一握手。
飛天在劇中總共出現過兩幕,都是群演,戲份不多,喬楚作為散花飛天,和其他飛天演員主動站在邊上,臺下卻又不少人朝她吶喊,揮舞着雙手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記者們蜂擁而至,見領導們都往下走,終于找到機會采訪了,也有一些單位提前準備了鮮花,找代表上臺給主演獻花的。
喬楚在前世就習慣了這種場面,專心地做着綠葉,甚至悄悄地往後挪,免得被擠到。
忽然,一個脖子上挂着相機的男人,直直朝她們這群飛天沖過來,姑娘們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後退。
旁邊的男演員想攔,那人卻發了瘋似的,一把推開了男演員。
喬楚往旁躲,但旁邊剛好是邊上擋板,她避無可避。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着那人就要抓着她了,有人一把揪住那男人,往後一扯,輕松得像拎小雞一樣。
那人一腳踢到男人後膝,一把将人慣到地面,跟着半跪下,膝蓋壓着男人背心,男人慘叫一聲,卻無法掙紮。
喬楚驚魂未定,一雙杏眼目光顫顫,手裏還拽着道具服的菱紗。見暴徒被制服,她這才慢慢緩過神,看向及時出手的人。
男人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因為半跪,腿上和肱二頭肌繃緊了布料,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
他終于擡起頭,額角上一道淺淺的傷疤,目光跟喬楚對了個正着:“沒事吧?”
喬楚傻眼了。
楊……楊東旭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