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鹿角
一個挂着工作人員證的年輕男生和他前後腳到游隼左手旁的座位。
男生取走了座位上的牛皮紙袋,那個人慢悠悠地繞出了第二排的座位。
游隼擡頭多看了眼,發現那人又折返回來,不過不是回這一排。
在第一排,剛好在游隼前面的座位,他坐了下去。
“……”
現在的公司老板都這麽帥了?
那個人微微側着頭,能看見耳廓的形狀,和耳垂上一粒小小的痣。
這粒痣一下子在游隼腦海中翻出一個名字。
“李言逸?”
《風暴》唯一的主人公,一個瘦得皮包骨的精神分裂患者。
游隼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但幸好館內吵成一片,“李言逸”興許沒聽見,沒有動作,也沒有回頭,似是微笑着在和旁邊的人輕聲交談。
一百多個座位,三百六十度架滿了攝像頭,無人機嗡嗡地在頭頂打轉。越是前排,攝像頭越是集中,仿佛要打一場沒有硝煙的仗,把當紅流量、早紅了十幾年的大前輩、時尚圈今年的新寵兒臉上的每一絲鄙薄、嫉妒和尴尬都收進囊中,一遍遍直播出去——還有誰穿了藍血高定,誰穿的是過季高定,誰又借了一圈沒借到,最後穿的是不上臺面的便宜貨。
每一絲名利的味道都要剖開,給正醉心于此的勢利眼們看。
自從無人機“剛好”拍到江崇坐到游隼右邊,已經退團了的游隼卻和Prima五個人坐在一起,今晚就已經點燃上了第一個爆炸性話題。
「???主辦方腦子被驢踢了?」
「心疼Prima,哥哥們為什麽要和叛徒坐在一起?」
「還叛徒?要不你們讓公司把八千萬違約金還給游隼?」
「笑死,游隼跑了,連夜扛着火車跑的」
「叛徒粉不愧和叛徒一樣沒皮沒臉,兄弟感情不值錢?」
「小妹妹多去上幾年班吧,原來公司同事還有兄弟情?」
「嗚嗚嗚阿隼好帥媽媽母愛變質了,等明天媽媽再變回去」
江崇坐過來後也沒說什麽,照常明晃晃地笑着。在主持人上臺,場下燈光暗了暗的間隙,他微側過頭來,低聲問:“你下半場?”
游隼沒說話。
他語意不明地問:“你怎麽還是以前那樣?”
游隼下意識向手上去看,但擡手動作袖口在手腕上的摩擦感又讓他想起他今天晚上已經換了另一套衣服。江崇是在詐他。
游隼擡頭喝了一大口水,始終沒扭頭看他。但塑料礦泉水瓶被捏得咯吱作響。
“不想讓我把水潑在你臉上,我勸你滾。”
江崇笑了下:“我說的是脾氣。還是以前那麽差。”
在攝像頭拍過來之前,江崇就已經轉回頭去和隊友有說有笑了,仿佛無事發生。哪怕鏡頭在背後,江崇也知道是不是在拍他。
Prima的舞臺在上半場壓軸,游隼一個人坐着,心煩意亂,幾次都想離場,等下半場到他了再回來。
左手旁的座位沒有人來,在義演開場前就被撤了椅子。
游隼靠在沙發椅上,盯着“李言逸”的後腦勺,只能靠一遍遍回想《風暴》的劇情來集中注意力。
這幾天是他的易感期,他感覺,很差勁。
Alpha每個月都有兩三天會進入易感期。在易感期,如果遇到正在發熱期的Omega,就會被引誘,一起進入發熱期。所以易感期又叫覓偶期。
Alpha本身沒有發熱期,如果只是普通的易感期,每個月只會有兩三天躁動不安,精力過剩和欲望旺盛。
游隼的易感期,一向很差勁。
李言逸。
李言逸。
李言逸。
在整部電影,李言逸沒有一句臺詞,只是走過了沙漠,走過了雪原,又走過了雷暴雨。他在風暴下奄奄一息,最後結局卻是他在醫院,躺在病床上。他只是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游隼的大腦在躁動下有些放空,記不起劇情了。
想集中注意力,卻只記起了李言逸赤身裸-體地抱膝俯卧在大雪中,瘦骨嶙峋,根根分明的肋骨在蒼白的皮膚下發青。腿很長,手也長,越瘦看上去就越高,沒有一點血色的手指凍着發黑的血跡。
仿佛一具透明的冰雕,仿佛一具凍硬的雪雕。
他好像也站在那裏。用手指數着他皮包骨頭卻還寬闊的脊背的每一塊骨頭。
游隼猛地轉開了眼。
去他媽的易感期。
他不像是在老老實實回憶電影劇情,像是在對着電影主人公發情,演主人公的,還就坐在他前面。
他迫使自己再轉開注意力。
金恪。金恪?
金恪今天晚上居然也來了。金恪已經好幾年沒有消息了。和後面他們這些人比,哪怕金恪知名度比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高多了,但金恪還不算明星。
金恪是純粹的演員。目前來看,演員可能也是副業。
游隼有一點兒回心轉意。無論去不去試戲,等回去,他要先把《見色》劇本看一遍。在電影上映前提前看看劇情。
今晚的慈善義演比各大衛視新年晚會來的大腕兒還多。Prima兩首最新迷你專輯裏的新歌徹底把上半場的氣氛推到了最高峰。
「啊啊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全開麥!內娛頂級舞臺!」
「江崇全能ACE門面擔當/心、溫揚頂級大vocal/心、謝瑞軒rapper王者/心、林野膚白貌美dance擔/心、齊白楓可愛老幺/心,Prima宇宙第一!!」
「世界最絕的5A級風景區!」
「嘻嘻果然少兩個人,哥哥們分到的歌詞也都更多歌更好聽了」
「攝像師是不是有毛病?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裏,能不能不要再往臺下某個人臉上切鏡頭了?」
游隼百無聊賴,只能在臺下喝水。
摸到褲兜,才想起一共私藏了兩根牛奶糖。
沒等拆開包裝紙含進嘴裏,來了條微信。
-段某:臺下看現場,感覺怎麽樣?
-YS:。
游隼備注的“段某”是段明緒。一年前,段明緒和他一起退了團。說得還很冠冕堂皇,說要替他“分擔火力”,好兄弟,不舍得他一個人挨罵。
然後段明緒這狗退團後就連着退了圈,微博都注銷了,“分擔火力”成了游隼一個人挨雙倍火力。
段明緒,一條喜新厭舊的狗罷了。
他倆從十四五就認識,段明緒比他大兩年。他跳了十幾年舞,段明緒學了十幾種樂器,倆人又都長得好,心血來潮,早上聊的“男團好像挺有意思”,下午就已經在SpaceCraft準備簽訓練生合同了。
去當訓練生,游隼家裏還罵了他幾句,但段明緒家裏連管都沒管他。從小到大能換着學十幾種樂器的,當訓練生沒準兒還沒捱到出道就膩了。
段明緒家庭條件也好,當初他倆人兩份違約合同,一共一億六千萬違約金,都是一次性付清。出庭原告的SpaceCraft老板臉都綠了。
退團退圈後,段明緒去國外申請了個大學。
專業計算機。
-段某:別吃了,我看直播都看見你在那兒吃東西
-YS:。。。
-段某:在臺下有沒有受到吸引?
-YS:你滾行不行?
-段某:真的,Prima兩首歌十分鐘,攝像頭至少往你那兒切了五十次
-YS:。。。
-段某:你今天好高冷,我還有一萬門作業沒做完,百忙之中抽空看你直播,你就給我打幾個句號
-YS:?
-YS:神經病?
-YS:不聊了,一會兒我還要上臺去領獎
-段某:這麽牛逼?志氣了,給你頒什麽獎?罪大惡極大反派獎?
Prima表演結束了,男女主持人又回到大舞臺旁邊專門用來主持的小舞臺。淡淡的冷光照在小舞臺上,立着挂着一個似乎是用漢白玉雕琢的白鹿頭的黑色頒獎臺。
長長的、崎岖的鹿角像蝴蝶蝶翼一樣展開,棱角尖銳而美麗。
“——在這個初夏溫暖的夜晚,我們再次感謝各位能夠懷着一顆善良之心,來參加我們的白鹿慈善夜。接下來,我們會把獎杯頒給那些在過去一年中,全心全意為慈善事業增光添彩,呼籲保護瀕危動物的璀璨明星們。”
-YS:頒段明緒親爹獎
游隼漫不經心地看向臺上。
一共七項獎,每個獎兩三個人。他在第六個。
第五項獎頒完,游隼才抽空最後看了眼手機。
一分鐘前。
-段某:那臺下坐着的不都是我爺爺?
游隼:“……”
“——接下來是動物保護傑出青年大使獎,獲獎人,游隼,于婧婧!有請頒獎人,STI投資公司董事,金恪為他們頒獎!”
游隼剛上臺,下意識回頭向臺下看。
坐在他前一排,被他盯了一個多小時後腦勺和後脖頸的那人,正不疾不徐地起身準備上臺。
「卧槽這帥哥是誰?」
「這腿長,我慕了,Alpha吧?」
「???金恪?」
「什麽金恪?我怎麽聽的是荊軻?」
「荊軻刺秦王?這他媽是演《風暴》的金恪啊!!!電影學院教科書啊!!」
「卧槽那個拿了金沙灘獎的金恪?」
「金恪都來了?我的媽耶」
和游隼一起領獎的于婧婧,童星出身,Omega,從小到大演了不少片子,有一張讨人喜歡又幼态的圓臉,眼珠水水亮亮的,黑白分明。今年才不過十七歲。
金恪把捧花遞給她,她卻好像沒敢接一樣,嘴巴還震驚地張成小小的“o”。
接過花,她連着向金恪鞠了幾個躬:“謝謝前輩,謝謝前輩。”
金恪溫和地笑了笑。游隼站在旁邊,擡眉多看了他一眼。
笑得,有點兒假。
游隼無聊了一晚上,就看了這人一晚上。他發現,無論是對他這個陌生人說話,還是和旁邊的人輕聲細語,還是對工作人員說謝謝,這人好像總是同一副神情。
斯文莊重,又微微笑着。讓人顧不上去想他說的話裏有幾分真有幾分假。
但這種緊張的氛圍可能被于婧婧傳染給了游隼,一動不動地站着,在場下觀衆的一片喧嘩中,卻聽見了幾聲咯吱響。
好像什麽東西斷掉了。
咯吱。
咯吱。
游隼皺着眉頭,用指節叩了叩耳骨。
咯——
于婧婧忍不住很沒有女明星風度地不住咽口水,緊張得腳都有點兒發軟。
啊啊啊金恪!
巨厲害的國際影帝!她要能在金沙灘獎拿個提名,都夠她光宗耀祖了!
于婧婧一陣胡思亂想,盯着地板發呆。金恪去拿獎杯了,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頓了頓。
下一秒,一股重力擁到她腰上。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根本站不穩,于婧婧驚慌失措地擡起頭,看見游隼風一樣地向她撲了過來。
于婧婧的大腦空了零點五秒,感覺自己和游隼一起向後倒過去。
在她屁股落地前,或者前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咣當”巨響炸在她剛才站過的位置上。
在直播的舞臺遠景上,看直播的觀衆們看見一塊有一人長的黑色塑料燈板從六七米懸高的天花板上徑直掉了下來,像一片掠過的黑影。
塑料燈板一下子摔得稀爛,螺絲釘,玻璃燈罩,純鋼零件爆炸般四處崩裂開來。
在麥克風擴音下,女主持人後知後覺地發出了一聲尖叫。
于婧婧也想叫,但憋住了。她慌張地看着撲到自己身上的游隼,她摔得屁股要裂成兩瓣了,但她覺得肯定要比腦袋裂成兩瓣要好。
游隼一只手撐着地板,一只手替她擋了擋臉,跪撐在地上,但盡量和她拉開了距離,沒有肢體接觸。
替她擋臉的手手背上被崩碎的玻璃劃出了幾道淺淺的血痕。
聽了沒幾秒,游隼就覺得不對勁了。他聽覺很好,沒幻聽過。那種聲音說是幻聽,更像什麽東西在晃晃蕩蕩,摩擦出的刺耳金屬聲。
擡頭第一眼,他第一反應推走了于婧婧。
那塊燈板就在于婧婧正上方。
但運氣不好,從他的方向把于婧婧向外推出去,臨撲倒出去前,游隼看見了頒獎臺上那個鹿角尖得像刀子一樣的白鹿頭。
這一下,恐怕要頭破血流。
游隼下意識閉上眼,額頭重重地撞上一個硬硬的東西,疼得他腦子麻了幾秒。
但等游隼翻身坐起來,摸了摸額頭,卻沒有摸到血。
他猛地擡頭看向那對白鹿角,金恪靜靜地站在旁邊,垂着頭,血從他手掌,洶湧地淌到白鹿角上。
作者有話要說:
隼某:對不起叔叔我以後再也不說你假笑了
啵啵
發20個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