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雁
賴尚榮閉着雙眼躺在地上,鼾聲表明他睡得正香。
可他的身下濕了一灘,隐約還能看見些許穢物。惡臭正是從這灘東西上散發出來的。
兩個丫頭眼淚直往外冒,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有一個人顫着聲兒說:“咱、咱們還是先請王嬸子來?”
若讓老太太見了大爺這樣在她們屋內,還不知會怎樣!
王嬸子擰着眉過來,看見屋內也驚呆了。
她到底經的風浪多些,先厲聲問了兩個小丫頭的話,見實是問不出什麽,才道:“你們在這裏等着,我去請老太太。”
不是她不忠心,放大爺在這裏這樣。只是若大爺忽然醒了,旁邊只有她,大爺移怒到她身上,她可承受不起。
賴嬷嬷才要歇中覺,剛閉上眼睛,就被王嬸子請起來。她懷着暗火到了後罩房,看到賴尚榮這般,更是先驚後怒:“榮兒怎麽成了這般!”
兩個小丫頭都吓得跪下哭說不知道,王嬸子忙小心勸:“老太太,還是先給大爺擦洗了,把大爺叫醒再說罷。大爺這樣兒,也不好叫衆人知道……”
賴嬷嬷心裏已經隐約想到了一個人。
青梅丫頭進府後,榮兒就放不下了。今早榮兒說是去上學,可青梅丫頭要走,他……
“去把大爺的小厮叫來!”賴嬷嬷吩咐。
等小厮的功夫,賴嬷嬷幾個輪流叫賴尚榮起來。可賴尚榮自睡得香甜,似是聽不見人說話。若非他呼吸均勻,不似有大事,賴嬷嬷都要撐不住了。
賴尚榮的小厮慌張趕過來,見了氛圍凝重,賴嬷嬷板着一張臉,就忙磕頭。
賴嬷嬷喝問:“大爺上午在什麽地方兒!怎麽你們不跟着服侍!”
“老太太……小的們不知啊。”兩個小厮先還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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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嬸子發狠,一人賞了幾個嘴巴子,他們才哭道:“大爺說,那青梅被西府裏要走,白可惜了兒的,所以趁她走之前,先,先收用一回,……小的們是以為大爺正……”
果然是青梅!
回憶起“青梅”拎着包袱出來的時候,眼圈兒似乎是有些紅,神色也有些慌亂,賴嬷嬷撇下小厮,進了屋內,環視一圈,把目光釘在茶壺上。
兩個小厮一人被灌下兩杯茶,跪在原地等着。
半個時辰過去,他兩個除了跪得腿疼之外,并無別的症狀——既沒睡着了不醒,也沒腹瀉,賴嬷嬷怒極的心情漸次平複了些許。
是了,青梅到賴家才兩個多月,在人牙子手裏二三年了,外頭院子的人一個不認識,并沒地方兒得藥下給容兒,她也不是這個性子的人。
連彩雀她都低眉順眼的,如何敢害榮兒?
賴嬷嬷讓那兩個小厮繼續跪着,往屋內去看賴尚榮。
“怎麽還沒收拾好?”賴嬷嬷沉聲問。
王嬸子低頭為難:“老太太,大爺瀉個不停……”
說這兩句話的功夫,又是一陣奇臭無比的味道伴着聲音從賴尚榮身下出來。
“那就快去請個太醫!”賴嬷嬷被熏得眼前一陣恍惚,幸得王嬸子及時扶住才沒摔着。
又是半個多時辰,太醫終于到了。
賴尚榮一直止不住瀉,賴嬷嬷和王嬸子只得在他身下墊了布,随時更換。
太醫一到,賴嬷嬷就禁不住抹淚:“煩供奉診一診,他這睡着不醒,又腹瀉不停,究竟是因為什麽?”
這屋子雖然開窗開門,可臭味萦繞不散。太醫忍着診了一回,道:“大爺這是連日勞累,身體虛耗,內裏寒涼,脾胃失調,一齊發作出來,所以如此。在下開個止瀉的藥方兒,等大爺完了事煎服。再有注意少近女色,少吃酒,多加保養就是了。”
言下之意,就是賴尚榮酒色過度,內裏虧空,正巧趕上腸胃不調才這樣。
賴嬷嬷又問:“那不是中了什麽的緣故?”
屋內熏得腦袋疼,太醫只想趕緊看完了走人,便只道:“在下并未診出什麽。”
賴嬷嬷再把茶水茶葉給太醫看,太醫都說無事,她便只得看太醫寫了藥方兒走了,命人先把藥煎了候着。
等到天将傍晚,賴尚榮終于止了瀉。
賴嬷嬷命小厮們又給他擦了幾遍身,又在屋內熏香,才重新試着叫他。
賴尚榮醒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青梅”掉下眼淚。
此時一睜眼,天已經黑了,他身子光着,躺在丫頭屋裏,旁邊只有賴嬷嬷、王嬸子和小丫頭小厮,就是沒有青梅,屋內一股又香又臭的味兒。他腦袋發暈,身上發虛,不由又驚又怒:“這是怎麽回事!”
賴嬷嬷把事告訴他,問:“榮兒,上午到底是怎麽着?”
賴尚榮聽完紫脹了一張臉,不答賴嬷嬷的話,只問:“那壺茶呢?”
“茶水查過了,都是好的。”賴嬷嬷說。
賴尚榮心內只覺得蹊跷,不肯信這話,又讓請別的太醫來。賴嬷嬷無法,只得答應他,方哄他先把藥吃了。
不一時,又一個太醫來,細診了賴尚榮,也沒診出什麽,說是賴尚榮體虛,也說了讓他少近女色,多加保養等語。
賴尚榮氣得發昏,可這回連賴嬷嬷都不肯再聽他的請太醫了。
祖孫兩個鬧着,王嬸子勸着,就到了賴大賴二幾人回家的時辰。
賴大聽得這事,并不疑是“青梅”做的,只說:“你心思不正,被酒色耽誤了身子,竟還把主意打到主子家的丫頭身上,實在是不懂事!”
喝命:“來人,把他給我捆上!打!”
賴尚榮不服:“什麽主子家的丫頭,分明是咱家的丫頭!”
“你還犟嘴!”賴大更添一重怒。
賴嬷嬷忙道:“他今兒也遭了大罪了,何必再打?非要把孩子逼死不成?”
賴大道:“娘,這時不管,非叫他惹出大禍再管?他這不懂事也不是一次兩次,我看還是讓他早些改了的好!”
賴大媳婦也心疼兒子,勸和幾句。賴二與賴二媳婦自然也是勸。
亂了一時,賴尚榮被人擡回前院先養着,賴大且把板子存下。
見賴大消了氣,賴尚榮也不在場,賴大媳婦才慢慢道:“娘,老爺,我倒有一事不解。榮兒既然是去找青梅的,又說他睡着之前,青梅還在屋裏,怎麽青梅不把榮兒在哪兒回給娘?”
賴嬷嬷道:“你們不大知道,青梅是個膽小老實的性子,平日就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榮兒忽然找她,又忽然睡着了,她怎麽敢說?”
想一想,賴嬷嬷又道:“左右我去西府也容易,哪日碰見她,問一句就是了。”
賴大道:“兩個太醫都說了是他自己瞎鬧成這樣,和一個小丫頭什麽關系!”
賴大媳婦笑道:“不過請娘問一句,安心罷了。若她真有不妥,也好早日告訴了西府老太太才是啊。”
這廂賴家幾人議定。而賴尚榮在自己屋內咬牙切齒,到底把這事記在了“青梅”身上。
已是将近亥初,榮國公府各處的燈大半已經熄了。
林棠把打來的熱水取了一部分,剩下的好生蓋上。她用青鹽擦牙,洗臉上了面脂——青鹽和面脂也是榮國公府給丫頭發的,便脫了外頭衣裳,鑽進被窩裏等着。
沒過半刻鐘,門開了,一個穿着月白的夾衣,下面淡藕色裙子的小丫頭進來,栓上門笑道:“青雁!我回來了。”
才聽熟悉“青梅”這名字,又被改了名字叫“青雁”,林棠反應了一瞬,才笑道:“雪雁姐姐,那壺裏給你留了熱水。”
中午和鴛鴦琥珀等吃了飯,林棠就被帶到賈母正房內,給賈母行禮。
賈母為林黛玉的病擔心一上午,才歇一會兒,就見到林棠,聽琥珀請她給林棠改名字,她心中對林棠已經模糊了,便叫林棠再擡頭。
這一看,賈母也覺得林棠的眉眼似是有那麽些許像林黛玉。
但賈母并沒把話說出來,只道:“上午才見大雁飛過去了,你就改叫青雁罷。”
青雁。林棠在心內品這兩個字。
青梅的“青”字讓人惡心,就好似等梅花開了,梅子熟了,就能任人采摘一般。
但青雁的青是顏色,也可以說是天空,雖然是鳥兒,卻比青梅強太多了。
雁的意思也不錯。
林棠再行禮,謝賈母賜名。
等林棠起身,琥珀笑道:“那青雁不是和雪雁成一對兒了?正好兒她們兩個住一間屋子。”
賈母也笑了,問:“怎麽讓她們住一起了?”
琥珀如此這般解釋一番,問賈母是否要改。
賈母道:“既然紫鵑雪雁都願意,這不是什麽大事兒,就這樣很好。青雁你先帶着。”
琥珀便帶林棠出去,說:“雖說你針線好,可到底好到什麽樣兒還得我看了再論。這幾日你別的事不用管,只管先做件東西出來。你做得好,我才好和老太太說。”
林棠并不多話,只問:“姐姐,那我在什麽地方兒做活計?”
見“青雁”這樣懂事,一句話也不多說,讓做什麽做什麽,琥珀着實喜歡。
她見過太多掐尖要強的丫頭了,沒幾個有好結果的。
說句不好聽的,連鴛鴦姐姐這樣得老太太信重,也從不抓尖兒,別人能有幾個及得上鴛鴦姐姐?
老太太把“青雁”交給她帶,“青雁”能好,她也省事。
琥珀笑道:“你就在屋裏做,若天暗了,早些點蠟燭。下午我不跟着你了,你要茶要水或是去什麽地方兒,可都認得路?”
“下午戌正三刻吃晚飯,吃飯我再叫你,晚上你還是和我一起吃。等明日一早,你起來先就跟着雪雁。”琥珀囑咐完畢,便讓林棠自去。
林棠就認真坐在屋裏,做了一下午荷包。
針線緞子是一個小丫頭給送來的,林棠挑了象牙白的素緞子為底,繡了一簇簇的海棠花,碧綠的葉子,嫩粉的花瓣,連花蕊都用淺黃的線勾出來,看着又素淨大方又熱鬧。
不管是青春正好的大丫頭們,還是喜歡熱鬧的賈母,都會喜歡這個荷包。
至于林黛玉的病……
林棠只能說,她才到榮國公府,并不是黛玉身邊的人,連黛玉睡的碧紗櫥她都進不去,何談給黛玉喂水喂藥?
但時間還長,她可以慢慢籌劃。
雪雁坐在桌前摘耳環拆頭發,洗了臉又洗腳,一面問林棠些閑話,什麽習不習慣,吃了什麽,做了什麽等。林棠都答了,發現雪雁是個活潑的性子。
她沒問雪雁林黛玉的病如何。
話說了差不多,雪雁吹燈上炕,躺在林棠旁邊,忽然問:“我聽你似乎有些南邊口音。你家鄉在什麽地方兒?”
回憶湧現,酸澀又溢滿了胸口,林棠忍住不屬于她的哭音說:“我恍惚記得是在姑蘇。”
“那可真巧了!”雪雁渾然未覺林棠正在落淚,“我們姑娘就是姑蘇人!”
她又問:“那你本姓什麽?怎麽到了京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