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亮之前,他們回到了那座提供熱力的工廠。
此刻希恩正靠在欄杆上,等待弗朗西斯與德裏克關于自己去留問題的決議。機器的運轉聲讓他聽不到弗朗西斯的聲音,那個青年溫和的聲音完全湮沒在隆隆的機械聲中了;但德裏克的嗓門太大,他呆在這兒就能聽見。
“你到底從哪兒找來這麽個人……他身手的确不錯!但他是梅丹佐的人!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能讓他加入我們!”
希恩打了個哈欠。他知道德裏克顧慮自己的身份;當自己說出是從列文家逃出來時,那個冷肅的男人臉上竟然出現了吞食蒼蠅一般的表情。可他也知道,自己會順利地留下來,畢竟弗朗西斯才是這裏的頭兒。
他的喉嚨開始發癢,似乎是先前被人掐住的後遺症。希恩咳嗽了幾下試圖緩解,卻讓嗓子變得更幹。就在這時,一杯水出現在他身體右側,看起來是有眼力不錯又熱心的家夥來為他解決燃眉之急了。
“謝謝。”希恩道謝,伸手拿杯子的時候卻吓了一跳。給他遞水的是一只由金屬零件拼接而成的手,黃銅被擦得發亮;機械手末端連着一道菱形組成的、可伸縮的“手臂”,它在希恩接下杯子之後,收縮着将那只機械手收回了上方。
希恩從弗朗西斯口中得知,科學怪人對這個地方做了一些小改造;所以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這機械手臂也是“小改造”的一部分。他擡頭向上,和上面的人打招呼:“謝謝。剛才那個,也是蒸汽機驅動?”
“那是上發條的。”科學怪人面無表情地糾正:“我不能全都指望蒸汽提供動力。我需要安裝很多動力裝置。如果一切借用這裏的蒸汽機,那麽這個城市的熱力供應系統就要癱瘓了。”
“我可能有必要去工廠上班,多了解一下這個時代。”希恩小聲自語。上面探出頭來的男人贊同道:“你應該去。你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現代人。”
我的确不是。回憶起自己初醒時的惶惑不安,希恩不由得笑了笑。他想和那個木讷的“科學家”再聊兩句,然而對方已經縮回了腦袋、又撲到他那堆機械零件裏去了。
“你開始融入我們了。這對你來說是件好事。”弗朗西斯笑着走過來,德裏克陰沉着臉跟在他身側。
“你對‘烏鴉’是怎麽想的?說說看。”
“你們幫助受苦受難的平民,其實是質疑貴族的不作為;你們将不義之財順手打劫過來,其實是在從貴族手裏強奪錢財。”希恩的目光掠過面前這兩個男人:“所以,說白了,你們是在反對貴族;或者說,反對壓迫平民的人,對吧。”
德裏克看起來有點激動地走上前來,似乎想給希恩一拳。弗朗西斯扯住了他的手臂,回答道:“你說的完全沒錯。我們就是要反對他們。你後悔跟我來了嗎?”
希恩避而不答。“還記得我在小巷裏遇到你的時候嗎?你殺了一個欺軟怕硬的家夥,下手精準、毫不留情。”希恩臉上浮現出微笑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根本不會和你走。如果言語上的談判不能讓現狀改變,那就只有用暴力了。”
如果大家團結起來,就一定能夠改變什麽;至少,能夠讓那些自大狂妄的貴族改變一些決策。但人們太害怕他們;更糟的是,多數人早已習慣于服從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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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打破貴族階層的權威、揭發他們的醜事,人們根本不會奮起。”希恩擡頭,用贊許的目光看弗朗西斯:“能想出這個,你真是天才。”
弗朗西斯愉快地揚起眉毛:“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我也是被號召的人之一。你一定想不到組織我們的人是誰。但我可以告訴你,他接受了‘前人’的洗禮。鑒于你已經成為了我們的一員……”他向德裏克打了個手勢,之後忽然拉住希恩的手腕:“有樣東西我可以讓你看了。”
希恩不解地跟上,随着對方上了狹窄的樓梯、走過了大型機械形成的狹窄過道。他猜弗朗西斯會給自己看徽章之類的東西,但事實上,那是一樣超乎他想象的事物。
那是他的劍。
那是他曾經用過的劍!
曾經陪伴了他四年的老夥伴就靜靜地躺在那裏,在這座為城市供應熱力的工廠之內。它已經生了鏽斑、不複從前的光亮,劍身有一側被磨得有點卷起,或許是因為當初被拖在砂礫地面的緣故。它躺在角落,卻沒有被遺忘;它支撐了另一群人奮鬥下去,在輾轉之後又到了自己面前。
希恩走上前,握住了那太過熟悉的劍柄。它似乎又開始鳴響,就像過去在每次戰争之前那樣。希恩實在按捺不住,猛地單手提起了那柄沉重的斬劍。
“……!”一時激動帶來的力量爆發讓希恩成功舉起了它,之後卻因為這劍太重而險些摔掉。幸而希恩反應夠快,用左手扶住了向地面畫弧的劍身。
它仍舊讓希恩無比親切;然而,現在的希恩,已經不可能單手靈活使用它了。
“小心一點,如果你摔壞了它,所有的‘烏鴉’都會找你拼命。”弗朗西斯開着玩笑轉過來,卻在看到希恩的表情之後驚訝道:“天哪,你就像見了分別許久的老情人似的。”
它可不是我的老情人;它和我的性命簡直息息相關。戰士只有在上戰場的時候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而他的武器就是他靈魂的承載體。
希恩雙手緊握劍柄,打量着他曾無比珍視的武器。“它是怎麽到你們手裏的?”
弗朗西斯皺了皺眉,心中驚疑不定。他方才忽然有種錯覺——面前這個瘦弱的少年與這柄劍是天生一體的。“現在它屬于我們的組織者。我們別談論這柄劍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和你說。”
希恩與他的老朋友做了無聲的道別,将劍輕輕地擱在原來的位置上。“說吧。”
“有位伯爵名下的工廠在招人。”弗朗西斯笑得別有深意:“你需要工作和住處,是吧?人偶承受不了強度太大的工作,但你沒問題。他的工廠非常程式化,工人們麻木到只能看見機器和零件,所以不用擔心你的眼睛為你惹來麻煩。”
希恩想解釋他并非真正的人偶,但因為事情太複雜而作罷;反正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秘密。“我的确需要,但這并不重要呀。”
“這太重要了。”弗朗西斯身體前傾,對希恩一字一頓地說:“那位身份尊貴的伯爵先生,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強盜、衣冠楚楚的小偷。而我們,要把贓物歸還給失主。”
***
希恩站在升降機之內。這是個欄杆上雕花的鐵籠子,鋼纜在蒸汽機提供的動力下将升降機向上拖曳。
他現在處在鋼架之間、工廠之外,卻已經覺得炎熱與壓抑。在蒸汽動力下,巨大的齒輪不停轉動、連杆一并運轉,催動這座鋼鐵建築工作,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巨大聲音,使人心中苦悶。
這些人顯然将苦悶都表現了出來。希恩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的、毫無表情的疲憊工友們,之後将目光投向遠方仍舊未被燃煤黑氣籠罩的藍色天空。
他已經來了一周,這足夠他習慣這裏的工作,同時弄清那位伯爵前來視察的時間。他需要替人取回的是一顆個頭很大的藍鑽石,它現在被那位伯爵帶在身上。據弗朗西斯說,那個可憐的失主正心急如焚,甚至想要以死謝罪。
它是異國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在這裏卻被權貴們當作一件普通的昂貴首飾;強盜們為了這東西讨價還價,卻完全不想過問失主的意見。
希恩借着工人換班的時間爬到高處,用一根鋼絲與鐵鈎将那裹着絨布的藍鑽石偷了過來。完成任務時,他滿手是汗;天知道他雖然身手不錯,卻從未做過盜竊的勾當,尤其是從一個時刻被護衛簇擁着的伯爵身上竊取東西。過去一周,他演練了無數遍。
下次有這種事兒,還是讓弗朗西斯自己去幹吧。
出于好奇,希恩掀開了絨布的一角。他瞥見了裏面透出的藍光。它光芒奪目,僅僅是一角,就奇跡般地令人窒息。希恩将它迅速藏進袖子裏,小聲感慨道:“難怪那麽多人為它一擲千金。”
希恩知道自己得快點離開。他需要快點把這個麻煩的藍石頭交給接應的人,之後回到崗位上繼續工作。他靜候伯爵帶人離開這空曠的車間。在他打算順梯子爬下去的時候,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悅耳,卻如地獄中的鳴響般令他心驚。
“親愛的,你得把那東西留下。久別重逢是多麽美好呀,我不想和你動手。”
他轉頭看向聲音的來處。那個男人一如既往的美麗、高傲,漂亮的綠色眼眸中滿是溫柔的波光,仿佛能讓人沉溺其中。
如果說只有少數人不會被這雙綠色的眼睛打動,那麽希恩一定在這些人中間。“梅丹佐,你來幹什麽?”
梅丹佐微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幾乎是反射般的,希恩向後迅速退了一步,身體像繃緊的琴弦一般緊張。
梅丹佐有點驚訝,之後微笑:“你看,你根本不用躲着我。魔法攻擊的好處,就在于……”
能夠遠距離攻擊敵人。
當希恩想起這點的時候,他已經仰面倒在地上、被梅丹佐壓制住了。他羞憤交加,但還記得要小心行事。他朝對方咬牙切齒地低語:“滾開!”劇烈掙動令他的頭發散亂,甚至遮住了他的眼睛。
梅丹佐将希恩的額發向兩邊理了理。“你還是這麽粗暴。”他用溫柔的語調嘆息着說:“你不該這麽對我,更不該加入那個暴力組織。那位公爵的人可能會折返,如果你被他們捉住了,他們會發現你是烏鴉的一員。到時候,會有一番可怕的待遇等着你。”
“你以為你的處境就很美妙?”希恩反唇相譏:“當他們發現一個德高望重家族的繼承者也試圖搶奪那枚庸俗可笑的藍石頭,你的家族一定會為你而自豪。你為什麽要它?”
梅丹佐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恢複成往日的高傲微笑:“我的原因你無權過問!這東西在拍賣行的确開出了天價,但你可拿不得它。”他說着話,手已經開始在希恩身上摸索,試圖找到自己的目标。
“我會把它歸還給它的主人——那個可憐的異國人!”希恩竭力躲避對方的手,咬牙切齒道:“我才不像你們這樣,做出的盡是強盜行徑!”
“誰敢說我們是強盜?”梅丹佐忽然猛地将希恩按在地上,俯身下來與希恩近距離對視,彼此的鼻尖都貼在了一起。“連這個國家都是我們的。你看,連你這個偷東西的賊也屬于我。”
如果說在這之前梅丹佐已經激起了希恩的怒火,那麽這番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希恩用要将對方手指折斷的力道去掰梅丹佐的手,趁對方吃痛地時候将人掀翻、從地上躍起。
當然,因為那該死的契約,希恩的手也十分疼痛。可眼下有件更棘手的事情等待着他。當他跳起時,那顆裹着絨布的藍鑽石從他袖子裏滑了出來;此刻它像一個頑皮的精靈滑向懸空過道的邊緣,直直地掉了下去。
天哪!
梅丹佐看着希恩,臉上現出驚奇與懊惱交加的表情;他根本沒想到,希恩會把那麽珍貴的東西随便地放在袖子裏。希恩則氣憤非常,對梅丹佐怒目而視。
“你這個……”他們異口同聲,緊接着又很有默契地同時閉嘴。
下方,沉重的鐵門被推開,發出巨大的沉悶響聲。有人要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