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從前在戰争中,希恩一直堅持自己的原則,從來不曾改變。
團結同一戰線的平民,教化仍有良心的敵人。只不過,對前者,他會講道理,對後者,他則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鐵與血。
所以,當希恩發現自己對面前的人只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時,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在側臉那陣疼痛消弭之後,他竟然有些發愣:“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是契約。我猜,你在受‘人偶’教育的時候走神過,或者幹脆逃學了。”梅丹佐将手從有點紅腫的側臉移開,将自己因為躲避而變淩亂的長發重新理回腦後。他臉上的笑意消失了,聲音卻依舊輕柔平和:“在人偶出售之後,他們會被施以強制順從的法術。這意味着,當你向我攻擊的時候,你會體驗到同等的疼痛;如果你殺死了我——當然那不太可能,你也會立刻死去。反之,就算我将你虐殺,在這過程中也不會感覺到絲毫不适。”
希恩感到難以置信,同時有些恐懼。如果對方說的是真話,那麽自己就算逃離,也将作為這個可惡家族的附屬品活一輩子,而自己甚至殺不了對方。
“你好像不信。沒關系,我可以證明給你看。你打我的時候,臉也很疼吧?現在,輪到我了。”梅丹佐猛地握住了希恩的手腕;察覺到對方的緊張,他輕笑着安撫:“不用緊張,這不算什麽。”說罷,他忽然将希恩的手臂用力向外側一扳、之後又是一扯。
“……!”希恩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疼痛讓他額頭沁出了冷汗。對方在說完那句話之後,先折斷了他小臂的骨頭,然後又令他肩膀脫臼。
這并不是希恩受過最嚴重的傷,但突如其來的疼痛依舊讓他猝不及防。他微微擡眼,發現面前的人表情怡然,不像受斷骨脫臼之苦的模樣。顯然,這是個疼痛而有效的證明。
“現在,你明白了?”
希恩扶着自己遭殃的那只手臂,黑着臉點了點頭。
“你沒有叫出聲來,這很好——非常好。我讨厭別人大聲嚎叫,那讓我想拔了他們的舌頭。”梅丹佐贊許地笑,之後轉身向上走:“現在,去我的房間。我懂得治愈魔法、能讓你很快恢複,但你必須得乖一點。”
希恩猶豫了一下。有一瞬間,他真想和對方同歸于盡。但是,當他想到方才看見的那些盔甲與武器、想到在貧民區街道目睹的慘象,他便放棄了那個沖動的想法。
我得活着逃出去。我會親手救贖自己、報複仇敵,順便,讓與我處境相似的人擁有應得的東西。希恩眸光閃了閃,快步跟上前面的男人。
貴族們會有單獨的圖書館與書房,所以,他們的卧室通常十分簡約;可梅丹佐這個人,顯然不能用通常去衡量。梅丹佐的卧室有許多不平常的東西,但這并不能讓希恩覺得意外。
當梅丹佐為他治傷時,希恩目光掃過屋中的每個角落。他對華麗的四柱床沒興趣,很快将目光移到房間另一邊。那裏有個高大的架子,上面擺放了做工精美卻令人看不懂的金屬制品,比如“被鎖在機械樹上張嘴嚎叫的女人”銅雕、盛有完整手指甲的玻璃盒,一看就是虐待狂才喜歡的玩意兒。
虐待狂的擺設裏倒是有兩件讓希恩感興趣。一個是列文家城堡的模型、由各種型號子彈的彈殼塑成,瞬間讓希恩想起了那個充滿烈火與硝煙的年代;另一個,則是他前世作戰時常用的燧發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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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知道,現在普遍被使用的槍支是沖鋒手槍,比自己那時候用的先進很多;但這古董級的東西,他本人已經用得不能再熟。他裝作好奇地指向那支槍:“這老古董還能用嗎?”
“當然。”梅丹佐将那支槍拿在自己手裏:“不過沒人想用這個,現在連轉輪手槍都已過時。這東西裝子彈耗費的時間太長,更別提連發。當然,它還有一點好處,就是……”
就是槍膛的“兼容性”強大。只要口徑符合,穿透力強的長型子彈與中空彈頭的擴張彈都能裝進去。對于神槍手來說,用它進行遠程攻擊再合适不過。希恩在心中默念,想法與對方的說辭恰好重合。
梅丹佐并不知道希恩在打這支槍的主意。他對希恩打量了一番,說道:“這是拍賣會那些工人給你的衣服吧?脫掉它們,把自己洗幹淨,以後你只能穿我給的衣服。今天我很累、沒有興致,你睡在床尾的地上就可以了。”
希恩瞪着對方;他想問“你知道睡在床尾地面是給狗的待遇嗎”,但他卻沒有必要問。他想,梅丹佐一定知道,而且就是因為知道才這樣做。
看着一個自尊又強硬的人受到侮辱,就是面前這個人最大的樂趣之一。
“你好像有異議?想睡到床上?”梅丹佐會錯了意,輕蔑地笑道:“低等人沒資格提要求。而且,你知道‘人偶’的工作吧?如果你想到床上睡,就必須被我……”
“誰會有那種想法?”希恩的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連看見你都覺得惡心,睡在一張床上?想都別想。”
似乎沒有被激怒,梅丹佐面色不變地點了點頭,走到木架旁,背對希恩。“害怕我的人很多,但嫌棄我的人幾乎沒有。你的原因?”
原因?
希恩吸了口氣,低聲道:“我不想失禮,但你既然問了,我只能據實以告。你像花孔雀一樣美麗而自戀,同時又擁有醜惡到令人驚嘆的靈魂。任何擁有自尊心又稱不上愚蠢的人都會想要遠離你,因為他們都能看見你那漂亮外表下令人厭憎的真實。我真不想這麽說,但上帝啊,您為何造就了這樣一個神奇的生物?”
希恩已經盡力過濾掉了髒字、讓自己的話語更加公允,但他心中有怨氣無處發洩,說話時難免帶點情緒。對此,梅丹佐的反應僅僅是微笑轉身:“我很喜歡你說話的方式。”
如果你沒有扔東西砸我的頭,這話将更加真實可信。
雖然對方用力投擲,但希恩時刻保持警惕,順利地躲過了。那東西毫不受阻地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曲線落在地毯上,給圖案華麗的編織物添了一道割痕。希恩定睛看去,只見那是個士兵造型的銅塑,破壞地毯的罪魁禍首是銅人舉着的刀具;如果自己沒躲,那道割痕目前會在自己右眼下方,可能連眼睛都被劃傷。
梅丹佐拍了拍手,說出了近乎表揚的話語:“你反應很快。”希恩防備地盯着他:“謝謝。”
對方喜怒無常的做派讓希恩緊張兮兮,但也給了他不少啓迪。想到剛才那瞬間發生的事情,希恩不禁瞥向牆上繁複華麗的機械鐘表,想象着将這巨大的金屬制品砸到人的腦袋上能讓人暈眩多久;假如他能在那段時間之內抗住并将對方制服,那麽……
或許是猜出了希恩的想法,梅丹佐笑了一聲:“如果你想用這屋裏的東西當武器來攻擊我,請便。我心情好的時候,也喜歡用金屬制品砸人;如果心情不好,或許我會選擇親自動手。”
聞言,希恩不禁轉頭看對方。梅丹佐與希恩對視,忽然微笑了一下:“你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個變态似的。”
難道你不是嗎?
希恩冷淡地轉開頭,餘光卻注意着梅丹佐的動作,提防對方突然起了興致再向自己發起“友好”的攻擊。幸運的是,對方似乎沒有故态複萌的打算,轉而喚仆人前來收拾殘局并帶領希恩去浴室。
将自己浸到熱水裏,希恩覺得緊張一天的身體得到了放松。他看了看自己此刻容身的白瓷浴缸,又擡頭看了眼紅銅的發亮水箱。這些東西讓他回憶起前世自己燒熱水、用木桶洗浴的回憶,更讓他想到了先前在貧民區那兩天的見聞:人們撿來工廠淘汰的破銅爛鐵自制水箱與浴缸,洗澡後身上幾乎帶着鐵鏽味兒。
社會進步實在非常美妙,因為它甚至會因地制宜地自行調整發展的程度。
希恩将思緒收了回來。他打量四周,期望找到能當做武器的東西。他已經放棄了與梅丹佐口舌争論或者動手的打算,決定将一切精力用在逃走上。他知道自己必須一擊即中、一舉成功,否則就很難再度翻身。出逃無非需要知道路徑、全副武裝,而他已經知道逃走路線,差的只有武器。雖然那些擺放在樓梯轉角的盔甲為他提供了刀劍,但他還需要一些小東西。
沒有;這裏沒有不起眼又具殺傷力的東西。希恩嘆了口氣,抱膝擡頭,看向牆上靠近天花板位置的通氣窗。他的視線射向那扇小小的鐵窗,看着被镂空花紋分割的夜空,目光充滿渴望與堅定。
我将會逃出去。
我一定要逃出去。
那片自由的天空才是我的歸屬地;這座華麗的囚籠,不是。
逃出去之後又要如何?對于這個陌生、比自己生存時代先進許多的環境,該如何應對?
我需要更詳細的計劃。僅僅逃離這裏,并不是我唯一的目标;我不能從此躲躲藏藏地活着。我要讓那些狼心狗肺、制造“人偶”的家夥獲得懲罰,高傲的人得到教訓。
轉念想到在貧民區生活的人們,希恩的心揪緊了。從前他視之為家的村莊已經不複存在、被城市代替,可在那條肮髒又簡陋的街道上,生活着他同鄉人的後裔。這個國家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強盛時期,貴族與大商人們更是擁有了財富與地位。可那些為他們打工創造財富的人,卻生活得無比艱難。
我恨那些貴族不是為他們擁有權勢,而是為他們因權勢而狼心狗肺。
他閉上雙眼,假想自己處在當初家鄉的鄉村酒館中。那時候,他和他的同伴們圍在桌邊,像野獸一樣狂吼着“我們要讓他們顫抖,讓他們退卻!”,鬥志昂揚;之後,大家伸出手去,道出彼此最在乎的事物。
希恩無聲自語:“為了土地。為了自由。為了親人。為了戰死的朋友。為了……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