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車窗外的景色在穿過山路時變得熟悉,程斯蔚很快認出來,目的地是他第一次見到沈峭的那個狗場。汽車輪胎軋過一個水坑,大片髒水濺上車窗,程斯蔚不輕不重地啧了一聲,沈峭偏頭看了一眼,沒說話。
等到了地方,沈峭解開安全帶,開車門的手頓了一下,然後轉過頭跟他說:“你不用下來。”
估計是想到第一次見面時他彎腰幹嘔的場面了,程斯蔚皺了皺鼻子,從後座拿了把傘開門下了車。剛一下去,那股酸臭又湧出來,程斯蔚憋着氣,挑了一塊還算幹淨的地方站着。四周的垃圾袋和廢鐵桶堆成山,偶爾能看見露骨的黑色腐肉,一切還是和第一次來一樣讓人惡心,但好像還是有一點兒不同。
沈峭低着頭站在鐵門外打電話,過了沒一會兒,有人從程斯蔚身後跑過來,喘着粗氣喊:“小沈!”程斯蔚轉過頭,看見一個滿臉溝壑的男人,皮膚曬得黝黑,八字眉,眼皮微微往下耷拉。
“怎麽回事?”沈峭走過來,臉上沒什麽表情。
“那堆王八犢子,我前幾天做飯的時候突然來了幾個人,說要查我們這兒的資格證,我就跑去拿,等拿回來的時候,那幾個人就沒影兒了,當時我也沒多想,把飯弄出來喂喂狗,到下午的時候,就死了十幾只……”
男人擡眼打量沈峭的臉,停了一會兒,有些艱難開口道:“老大老二都沒了……”
程斯蔚突然反應過來,他感覺到的那點兒不同是什麽:沒有狗吠聲了,鐵門那頭空蕩蕩的,像一個無人照看的垃圾場。
沈峭只是站着聽,兩只手垂在身側,時間好像突然變得很慢,程斯蔚甚至能看清沈峭輕微顫動的睫毛。就這樣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沈峭垂着的手指動了動,他擡起眼,開口問:“吃剩的飯還有嗎。”
男人怔了怔,随即搗蒜似的點頭:“有有,我這就去拿。”
太陽很大,穿着長袖外套的程斯蔚已經開始出汗,他站了一會兒,走到沈峭旁邊,瞥了一眼他耳朵包着的傷口,說:“很嚴重嗎?”
“還行。”沈峭說,“你可以去車裏坐一會兒。”
又是逐客令,程斯蔚起了逆反心理,寧願站在又臭又曬的地方曬到渾身起疹子,他也不要上車。跑回去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折返回來,他手裏端着一個鐵盆,遞給沈峭。因為天氣熱,中午剩下來的飯此刻已經幹掉看不出形狀,各種顏色的動物器官凝固在一起,看起來讓人反胃。
沈峭把鐵盆接過來,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應該是聞不出味道,停了一秒,程斯蔚看見沈峭用中指沾了一下盆裏的東西,然後毫不在意地舔了一下。程斯蔚制止的手已經伸了出去,但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旁邊的男人見狀,開口提醒說:“這是鍋裏剩的,狗沒吃過。”
“不是說下藥了嗎!”程斯蔚語氣有些煩躁。
沈峭的舌尖頂着臉頰,垂着眼睛,像是在發呆。男人很低地喊沈峭的名字,沈峭擡起頭,沖着男人笑笑,說了句沒事之後,徑直走到鐵門旁高高堆着的垃圾山,從裏面挑了根将近一米長的鋼管,拎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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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沈峭要做什麽,但男人只是皺着眉站着,什麽都沒說。程斯蔚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沈峭面前,傘面落下的陰影遮住沈峭的手臂。
“你去幹嘛?”程斯蔚問。
沈峭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從程斯蔚面前繞過去,留下一句已經說了好幾遍的話:“你去車上坐會兒。”
“沈峭。”程斯蔚喊他的名字,但沈峭像是聽不見,依舊往前走。
程斯蔚跑過去,伸手拽着沈峭的手臂,還沒來得及開口,背對着他的人突然轉過頭,用那雙平靜的像死海一樣的眼睛看他,聲音很低。
“你是不是覺得只有你們的命是命。”
明明是問句,但最後一個字的音調卻是狠狠砸在地上,程斯蔚愣在那兒,他有一肚子陰陽怪氣的話準備着,但這會兒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沈峭毫不留情地甩開他的手,轉過頭不再看他,颠了颠手裏的鋼管,繼續往前走。
握着傘柄的手傳來刺痛感,可能是要過敏,但程斯蔚卻顧不上。他只覺得胸腔悶的像火山,喘不上來氣,快要爆炸。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沈峭已經走遠了。站在旁邊的男人走過來,随着一起來的還有一股長時間沒有洗澡的汗臭味,但這次程斯蔚沒躲,剛剛沈峭那句質問一樣的話好像還在耳邊無限回響。
“小沈能應付得了,你也不要太擔心。”
“誰擔心了?”程斯蔚冷笑一聲,“關我屁事。”
碰了個硬釘子,男人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程斯蔚聽見打火機點火的聲音。
“這狗場雖然平時用來鬥狗的,但起碼沒弄死過狗,本來也就是流浪狗,也算給它們個家,平時吃的也不錯,都是炖豬肝豬肺的。”男人抽了口煙,白霧在頭頂散開,“狗養得好,客人自然就多,平時小沈在這兒看着也沒出過什麽大事兒,現在他一走就……唉。”
“也賺不了幾個錢吧。”程斯蔚的火氣還沒消,他四顧掃了一圈。
“是。”男人點點頭,緊接着就是一陣有些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程斯蔚扭頭看了他一眼,男人忙往旁邊退了退。
“但是老爹留下來的東西,孩子總是想守一守啊。”
程斯蔚的身體僵了一下,沒說話。
他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哪怕一分鐘,程斯蔚拿手機叫了個車,這地方偏,他多加了一百塊小費才有人接單,等車到了,程斯蔚跟男人說了一聲就上車離開。出租車裏的味道并不好聞,混合着煙味和汗臭,經過減速帶的時候車子一颠,程斯蔚就覺得自己好像要吐了。
就這麽一路颠簸到家,程斯蔚頭昏腦漲,脫掉鞋光着腳往樓上走。陳姨從廚房裏出來看到,一邊喊他一邊去給他拿拖鞋。
“不用了,我上去睡會兒。”關門之前,程斯蔚又補了句:“晚飯不用叫我。”
躺在床上,整個人像是掉進柔軟陷阱,被褥散發着令人平和的幹淨香氣。程斯蔚閉上眼,面前是一片黑,如此安靜的時刻,本該是享受美好睡眠的,但程斯蔚卻不得不再次把眼睛睜開。
只要閉上眼,沈峭那雙黑壓壓的眼睛就會出現,明明一雙眼睛那麽冷淡,但程斯蔚還是從裏面看出了別的情緒,類似譏諷,不屑還有鄙夷。
這是什麽,是仇富嗎? 不像,或者說是不應該。
擱在外套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但程斯蔚沒管,他繼續盯着天花板發呆,直到三分鐘後,手機鈴聲像是催命一樣響。
“賀萊,你沒病吧。”程斯蔚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煩躁,“我現在沒空打游戲,要睡了。”
“誰要打游戲了?你沒看我給你發的短信?”
“沒有。”
“我給你說個名字啊,肖山,聽着耳熟不?”
“不熟。”程斯蔚倒在床上,“沒事兒我挂了。”
“別啊!”賀萊停頓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更加清晰,程斯蔚聽見賀萊一個一個字往外蹦:“肖山,沈峭……怎麽樣,這下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