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等到夏微瀾拿開遮住眼睛的手時, 才發現周圍的場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個輝煌的大殿內, 到處挂着紅色布條和彩燈,紅燭點亮了整個大殿, 夙禾一身紅衣站在殿前,喜滋滋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大紅袍。
一個清秀的小太監低俯着身子輕輕走進來, 臉上帶着喜慶的笑容:“驸馬,公主那裏準備妥當了,您收拾一番, 等下也要出發了。”
夙禾展顏一笑,眼中含光, 随手遞給了小太監一枚金子。那小太監控制不住喜悅的表情,行了禮便退下了,只留下夙禾一個人在原地傻笑。
夏微瀾在他頭頂飄來飄去,美人師伯這是要和扶蘭結婚?
她下意識否認了這個想法,她在道衍宗生活這麽多年, 從未聽過扶蘭的消息。
夙禾正暗自高興着,完全沒有注意,他身後緩緩走近一個人。
那人一身白底金紋道袍, 步伐不緩不慢,手中拿着一把拂塵,好似畫卷中走出來的仙人。
夙禾回首的一瞬間,幾乎就認定這人恐怕惹不得, 心中疑惑卻也禮貌道:“閣下是……?”
誰料那仙人直接一個拂塵砸了夙禾的腦袋:“你個小兔崽子!居然還問我是誰啊!我是誰?我是你師父!”
那仙人還嫌砸了腦袋不夠, 拿着拂塵直直砸到夙禾的肩膀上。
夙禾左閃右閃, 仍舊被打了幾下,後背一片火辣辣的。奇怪的是他卻并不覺得惱怒,仿佛他們原本就應該如此。
最後夙禾喘着氣抱着殿內的漆銅錾金雕花大柱上,求饒道:“仙人息怒,仙人息怒,有話好說。”
夏微瀾一看那道袍再看那一把拂塵,哪裏還不知曉眼前人的身份。
這不就是美人師伯的師父,她的師公,玉臨淵師公麽!
玉臨淵将拂塵垂在左手旁,道:“夙禾,還不快些跟我回道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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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夙禾左看看右看看,最後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說我?”
玉臨淵并未多作言語,手中的拂塵一掃,無數白色的光亮彙做一團,灌入夙禾眉心。
夙禾的身子漸漸滑落,最後竟是直直跪在地上。
玉臨淵上前,低頭凝視他:“你可是想起來了?”
夙禾沉默了片刻,再次擡頭,嘴唇張張合合,終于叫了聲:“師父”。
玉臨淵嘆了口氣,道:“既然記起,你又可記得道衍宗的宗規?你可記得修仙界的禁忌?”
夙禾五指漸漸收攏,答道:“弟子記得的。”
玉臨淵松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他輕擺拂塵,徐徐轉過身子。衣袍下擺猛地被人扯住,他偏頭,對上夙禾一雙發紅泛淚的眸子。
“師父,徒兒,徒兒能不能……”
“不能。”玉臨淵斬釘截鐵,對于自己從小看大的弟子,也就是夙禾,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他也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
夙禾急了,跪上前哀求:“至少,至少讓徒兒在禮成後再走,大婚當日,若是沒有新郎,阿蘭她……阿蘭她……”
“夙禾。”玉臨淵忽然叫道。
夙禾擡頭,多少有些詫異。師父從未如此嚴肅地喚過自己,哪怕是他當年頑皮,打碎了一個天地法寶,師父也只是胖揍了他一頓。
玉臨淵沉了眸子,道:“你該知道,現在一切還來得及,若是禮成,就什麽都來不及了。”
夙禾沉默不語,抓着玉臨淵衣服下擺的那只手漸漸松開,玉臨淵俯下身子,接着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不管是對你,還是她。”
夙禾眼角微跳了一下,終究是答應了跟随玉臨淵回去。
原本金碧輝煌的大殿上,只剩一鼎香爐冒着白煙,通紅的喜布上,放着一封捏得發皺的書信,封面寫着——扶蘭親啓。
後來木蘭國的人皆傳,皇女扶蘭大婚之日,美人驸馬一朝反悔,留下書信一封,倉惶逃婚。皇女憤恨悲痛,當場撕了書信,棄了鳳冠披霞,滿地都是珠玉狼藉。
夙禾被玉臨淵帶回道衍宗後,就被關了大半年的禁閉,等好不容易出了禁閉,又被玉臨淵下了禁足令。
夙禾悶在房間裏,成日郁郁寡歡。
此刻正是炎夏,夙禾的心情卻如六月飛雪那般。
夏微瀾飄在夙禾身邊,也跟着發愁。
“扣扣扣。”房門被人從外敲響。
夙禾眼睛一動不動,外面傳來一個清冽冷峻的聲音:“師兄?師父讓我來将今日的功課交給你。”
夏微瀾眼眸亮起來了:是師父!
夙禾懶懶道:“進來吧。”
夏微瀾趕緊躲了起來,她可是記得之前的師父貌似可以看得見她,還差點把她當做厲鬼給收了呢!
曦栾聞聲推門而進,卻眼尖地瞥見了夙禾床尾處一簇大紅色的裙角。
他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将手中的書本放在夙禾面前:“師兄,這些東西師父吩咐你要在明日午時之前抄完。”
是的,玉臨淵為了防止夙禾偷偷溜下山,就搞了方法拖住夙禾。
夙禾一看,頓時眼泛淚花,嚎叫起來。
曦栾皺眉:“師兄,你到底做了什麽惹怒了師父?”這回師父倒像是真的懲罰師兄似的。
夙禾苦大仇深地搖搖頭:“你不懂的,你這種榆木腦袋是不會理解的。”
曦栾:“……”
曦栾冷眼看着自家師兄悲春傷秋好一陣,于是起身告別離開,卻被夙禾拉住了手。
曦栾疑惑的目光落在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夙禾看着他,桃花眼冒着光:“師弟,幫幫我……”
曦栾最終在夙禾的苦苦哀求下,同意模仿夙禾的筆跡,幫他把這些經書抄完,而他自己,卻是趁着這些時間,飛往了木蘭國。
他一路小心翼翼,斂了氣息,終究是熟門熟路的摸進了扶蘭的宮殿。
此時夜已深,殿內卻傳來陣陣絲竹管弦之聲,迎着皎皎月色,就着暖黃的燭光,隐隐約約生出幾分暧昧的氣息。
幾聲男子的嬌笑聲從殿內傳出。
夙禾從未想到,再次見到扶蘭,竟然會是這樣的場景。
她一身大紅色的紗衣,像是六月裏開得正眼的石榴花,懶懶地躺在美人榻上。領口微微松開,垂下的發絲間,隐約可見細膩光潔的肌膚,身後身姿纖細的男子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扶蘭便倚着榻子,粉紅鋪面,低聲嬌笑起來。
殿內有數十名樂師齊齊伴奏,仔細一看,無不是五官端正相貌俱佳的美男子。
夙禾毫無預兆的出現在大殿中央,遙遙望着那抹紅色身影,很輕地叫了一聲:“阿蘭。”
那叫聲很輕,輕到混在那樂聲中,便消散無幾。可扶蘭皓白的手腕還是輕晃了一下,手中的白玉瓷杯碎裂在地。
殿內的樂聲頓時停了。
她懶懶擡眸,搖搖站起身,明烈的紅色紗裙顯得她的身子格外較小纖細。她皓白的手腕隐沒在烈焰紅色的衣袍中,殷紅色的唇輕輕開啓,說的卻是:“好久未見啊,夙禾道君。”
夙禾五指緊攏,沉默不語,久到扶蘭望着他,眉頭不耐地皺起,他才道:“阿蘭,你這是在怪我嗎”
夙禾走得匆忙,卻也留下了書信,交代清楚了一切。他以為阿蘭就算會怨他怪他,也終究是會理解。只是如今這個場面,卻讓他心裏一陣陣抽疼。
他上前走進,這才看清,一直站在扶蘭身後的那名少年,容貌竟與自己有六分相似。
他一手捂住自己跳得發疼的心髒,一手攥着扶蘭那只皓白的手腕,道:“阿蘭,你,你別不要我……”
扶蘭輕輕擰了眉,強硬抽出手,轉頭不看她,對着那名少年道:“小美,送客。”
夙禾怔怔地望着那名叫做“小美”的少年,他緩緩走過來,微微一笑:“道君,還請回吧。”
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夙禾覺得那名少年輕輕朝自己眨了眨眼,夙禾這才注意到,對方也生了一雙與自己一樣的眼睛。
他心裏慌了,面上卻還是笑着,兀自道:“沒關系阿蘭,你現在正在生氣,沒事,當初是我做得不對,你生氣也正常,那,那我下次再來看你。”
說完話,夙禾壓根不敢看扶蘭的反應,閃身消失在大殿內。
只有一直飄在夙禾身邊的夏微瀾知道,夙禾飛到了一個無人的荒野,抱着一顆上了年紀的古樹,嚎啕大哭起來,活像一個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等夙禾回了道衍宗,玉臨淵正因為他偷溜出道衍宗的事情,勃然大怒,連帶着幫夙禾遮掩的曦栾也被嚴厲懲罰了。
而罪魁禍首夙禾則是破罐子破摔,受完罰又哭哭啼啼回房間裏面繼續沉浸在自己憂傷難過的氛圍中。
夏微瀾這才發現,曦栾的房間竟然就在夙禾隔壁。她想起曦栾在受罰時那蒼白的神色,終究是忍不住擔心,趁着夜色“飄”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昏暗無光,唯有床上隐隐躺着個人。夏微瀾面色欣喜,飄到曦栾床頭。她望着此刻的少年曦栾,忍不住想起之後那個無比強大溫柔的師父。
也不知道師父現在怎麽樣了。
她倒不是不急着回去,她一直在研究着回去的方法,只是終究不得其路。
等她從思慮中恍神,曦栾已經睜開了眼睛,眸底清明,直直看着她,語氣卻是出奇地平靜:“你這豔鬼,又想對我做什麽?”
夏微瀾:“……”
她微微一笑,氣場十足,對少年曦栾道:“我若想對你做什麽,你現在早就被我扒得一幹二淨了。”
曦栾輕咳一聲,臉上染上幾許薄紅。
過了半晌,像是為了硬開一個話題,他問道:“你為何還不去投胎?”
夏微瀾消化了半天才意識到對方并不是罵她,而是真心實意勸她去投胎。
她無所謂慫了肩,道:“像我這樣不好嗎?無憂無慮,不生不死。若是投了胎,萬一是不好的人家豈不是又要受一輩子苦。”
曦栾道:“可若是這樣,你百年後,魂魄就會消散,那便不入輪回。”
“那我便在百年時再入輪回就好了呗!”夏微瀾眨眨眼:“等百年後啊,說不定我還能投胎成你的徒弟呢!哈哈啊”
夏微瀾說着說着,自己忍不住笑起來。
見曦栾好似對她沒了防備,她也就很自然的在房間裏面東瞅瞅西瞅瞅。
少年的曦栾與成年的曦栾風格并無二致,都是簡單幹淨,屋內挂着一把潤月劍,便再也沒有其他特別的。
她瞅了瞅書案,眼見上面還有幾張未完成的符文,她走過去,好奇地拿起一張,就聽見曦栾朝她疾聲道:“別碰!”
然而已經晚了,夏微瀾只感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等她再次睜開眼,天空中的綿綿細雨落在她臉上,冰冰涼涼的。
她好似躺在一片泥地裏,渾身濕透,冰冰涼涼的。
這還是她魂魄離體來,第一次有成為人的觸感。
她這是,回來了?只是為何,她此刻渾身狼狽,動彈不得。
她眨眨眼,只覺得困意襲人,一個腳步聲踏着水花款款而來,夏微瀾擡眼,就看見一人撐着油紙傘,站在她面前。
她微微定睛,然後眼中露出希望的光,使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師……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