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主殿上,盤龍赤金香爐上青煙袅袅升起, 而殿內, 一派安靜。
夙禾轉身, 高高俯視着跪在殿前的林思瑤。
夙禾輕輕閉眼, 像是自嘲, 又像是玩笑般道:“你可真不愧是為師的好徒弟啊!”
林思瑤只是低着頭, 不敢作聲。
“為師還記得, 收養你的時候,你才這麽點大。”夙禾伸手在腰間比了比,道:“你靈根天生薄弱, 我原本是不打算收你的。”
“師父……”林思瑤眼中閃着淚花。
夙禾繼續道:“後來我見你在你爹身後探出個頭來, 脆生生叫我師傅, 一點都不怕我的樣子, 我就覺得咱倆興許有那麽幾絲師徒緣分。再後來你爹苦苦哀求,我才知道你從小沒了娘,身子骨又弱,我這才帶了你回道衍宗。”
憶着往事,林思瑤難受得說不出話, 只是一個勁兒用衣袖抹着眼淚。
“為師不求你在修仙之路上有所大成, 只希望你一輩子平安、快樂、順遂。”
夙禾說着,眼眶微紅,他沉沉嘆了口氣:“既然你願意為了救他, 而舍棄一身修為, 可見他對你而言是及其重要的。既然這是你的選擇, 為師也不強求。”
“師父?”林思瑤驚訝,似是沒想到師父會答應得這麽快。
“你走吧,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夙禾擡眸,和林思瑤驚恐地視線對上,他沉沉道:“對外,你也不要宣稱是我道衍宗的弟子了。你從此,再也不是我夙禾的弟子。”
林思瑤睜大了眼睛,眼淚止不住往外流。
她深知此事這樣是最好的結果,然而當夙禾親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裏還是止不住憂傷難過。
她吸了一口氣,低頭叩首,朝夙禾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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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在道衍宗修行多年,終無大成,有愧師尊教導,請師傅受弟子一拜。”
夙禾閉起了眼,手指捏緊。
“弟子來道衍宗二十年,師父躬親撫養,恩情無以為報,請師傅受弟子一拜。”林思瑤又低頭一拜。
她聲音哽咽,擡頭再看夙禾,夙禾已經背過身去,一言不發。
她再一次低頭扣首,聲音斷斷續續:“弟子此去,歸來……歸來無期……”
她的淚滾滾落在地面上,頭深深埋下去:“此去歸來無期,不能侍奉師父,有愧師恩,請師父再受弟子一拜。”
她行完這三拜,已經是淚如雨下了,她怔怔望着夙禾,夙禾依舊是仰着頭,徒留一個白色的背影給她。
林思瑤不做多言,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轉身沖出了大殿門。
剛剛到達門口的夏微瀾和楚鳴,還未搞清楚狀況,就見林思瑤哭得一塌糊塗,從殿內沖了出來。
楚鳴跟着追了上去,夏微瀾跑進殿內,就見夙禾一人立在大殿中央,背着她,身形微晃。
“師伯?”
夏微瀾小心翼翼的出聲。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夙禾,整個人像是浸在悲傷裏,沉沉浮浮,喘息不得,解脫不了。
夙禾聽見是她,側過身來,看着她,緩緩道:“你來了……去看看你師姐吧,興許……”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興許以後,就沒什麽機會見面了。”
“師伯這是何意?”
夏微瀾望着夙禾,平日那雙桃花眼風流全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蒼涼與死寂。她忽然有種錯覺,仿佛平日的夙禾只是一個披着嬉笑面皮的人偶,而真正的他,就是這樣,光鮮的外皮裏邊,藏着無邊的空洞與沉寂。
夙禾道:“她執意要嫁去皇室,我已經決定将她逐出師門了。”
果然是這樣,夏微瀾一時不知說些什麽,脫口而出道:“師伯為何不勸一勸師姐?興許,興許……”
興許什麽呢?夏微瀾頓時失語。以林思瑤的性子,根本沒有興許。
“我為何要勸呢?”
夙禾低低一笑,道:“既然是她所願,就随她去吧。她一身修為已無,和凡人也無甚差別,倒不如讓她開心恣意而為,不枉此生。”
夏微瀾未想到夙禾竟然想得如此通透,夙禾又問:“微瀾,你說,人為何修仙?”
夏微瀾抿了抿唇,道:“因為想要飛升成神。”
“成神之後又如何呢?”夙禾道:“我活了幾百年,見過山花爛漫,冬雪飄零,夏水潺潺,秋高風起。四時興衰交替,對我而言早已失了顏色,活得再長久,又有何異呢?”
夏微瀾一時語塞,夙禾已背過身子,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天邊傳來的:“你去看看她吧。”
她擡頭看着夙禾的背影,只覺得像是有無窮無盡的孤單圍繞在他周圍。
當初,如果她當初真的就這樣離開了,是不是師父也會像師伯一樣,如此傷心?還有楚鳴他們。
夏微瀾眼眶跟着紅了,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的做法,有多麽不對。她以穿越者的身份而來,自诩是一個局外人,可是時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認,她早已成為了戲中人。
戲中百般笑恨,都與她脫不開幹系了。
她轉身走出大殿,大殿頓時只剩夙禾一人。殿內香爐的青煙依舊在袅袅升起,朦朦胧胧中,夙禾的背影動了動。
一陣嗤笑聲突兀而又明顯。
“修仙?”夙禾垂首低眸,“修的是無邊的寂寞罷了。”
夏微瀾找到林思瑤,楚鳴一個大男子,正在一旁抹着眼淚。
她走過去,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只輕輕道了一聲“師姐”,眼眶也跟着紅了。
林思瑤看着眼前的兩人,忽然就破涕為笑,往他們身上一拍,笑罵道:“哭什麽哭!我又不是死了!”
楚鳴沒說話,夏微瀾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林思瑤拉着他們兩個的手,紅着眼,笑眯眯道:“雖然我以後不能回來看你們,但是你們可以回來看我啊!”
她拍拍兩人的肩,道:“要是以後你們不來看我,我可是要生氣的!”
夏微瀾從懷裏掏出一只黃色紙鶴,遞給林思瑤。這是當年她們一起在思學殿上課的時候,她無聊教林思瑤折的。
想到這個她心裏還有些來氣,要是她當年知道這個東西會被林思瑤拿來送給墨寒,她肯定不會教她折這玩意兒。
她将紙鶴放在林思瑤手心,道:“以後你有事了,記得馬上告訴我,我一定會馬上趕到的!”
林思瑤将紙鶴收進袖中,笑了笑,沒說話,轉身就走了。夏微瀾和楚鳴想送,她卻道:“送什麽送,又不是什麽正經離別,你們就當我出去玩了罷,平日我消失十天半個月的也沒見你們這樣。”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夏微瀾和楚鳴目送着她離開,直到她的身影融入沉沉暮色中,再也尋不着光影。
林思瑤行至蜿蜒拐角處,回頭一望,忽然淚灑衣襟。
夏微瀾踏着沉沉暮色,回了住處。曦栾早就在院子裏候着了,果然就見到夏微瀾回來,一臉沉重的樣子。
曦栾還未想出安慰的話語,夏微瀾就徑直撲進了曦栾的懷裏,摟着他,心裏的不安才驅散開來。
“師父……”她軟軟叫道。
曦栾愣了愣,嘆了口氣,好看的眉眼低垂,小心翼翼的摟住了她。
他總是拿她沒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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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林思瑤走了以後,日子又好像回到了從前那般,尤其是夙禾,又恢複了那副嬉皮笑臉令人嫌棄讨打的模樣。
夏微瀾再次看見夙禾搭着自家師傅的肩膀,笑得一臉風流時,她幾乎懷疑,那天自己看見的夙禾師伯完全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夙禾拉着曦栾進了屋子,關好門,從懷中掏出了一枚丹藥。
“這是?”
夙禾道:“情蠱的解藥呗。”
曦栾接過丹藥,細細打量。
夙禾道:“之前還缺一味靈材,所以遲遲未煉成,前些日子雲皖說找全了靈材,就趕緊将解藥練好給你送過來了。”
曦栾望着丹藥,眸光未變,淡淡道:“師兄不是說,這情蠱,不足為懼麽?”
夙禾明顯噎了一下,有些心虛道:“這不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他想了想,道:“其實一般人動了情倒也沒什麽,不過就是性格會變得有些奇怪。”
“怎麽說?”
“大概就是,即使是原本有些寡淡之人,也會變得情濃意重,同時如果愛而不得的話,易躁易怒,很容易劍走偏鋒。這對于清新寡欲的修仙之人來說,太重□□,很容易道心不正,走火入魔。這可是馬虎不得的大事!你還是快些服下它為好。”
曦栾不為所動,涼涼道:“師兄這是不準備吞杯子了?”
夙禾:“……”
“這情之一字,誰說得準。”夙禾心裏憤慨,面上也滿是憤慨,道:“就像思瑤那丫頭,你看她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結果還不是說抛下我這師父就抛下了。”
他扶住曦栾的肩,來回搖晃,大聲疾呼道:“所以啊師弟你一定不要被哪家小妖精拐走了!要是這樣只剩下師兄一個人!師兄可是很寂寞的!”
“……”
曦栾不動聲色拂開夙禾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拍了拍被他搭過手的地方。
夙禾:“……”
被嫌棄的夙禾不忘叮囑:“等下你吃下丹藥後,一個時辰到了,你便割破手心,還未發作的情蠱便會從創口排出。”
曦栾卻是抓住了重點:“若是已經發作的情蠱呢?”
夙禾面帶驚恐,桃花眼睜得碩大,道:“終于要輪到我表演吞杯子的時候了麽?”
“……”
見曦栾不理他,夙禾無所謂道:“若是已經發作的情蠱,還是別救了,左右也沒什麽用。”
夙禾把該交代的交代完後,就離開了,出門時又叮囑了一番曦栾這事馬虎不得。
曦栾仰頭将丹藥一口服下。
一個時辰後,曦栾指尖在手心一劃,只有鮮血沿着紋路緩緩滲出。
曦栾琉璃般的眸子微眨,眼中微涼,低低道:“果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