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十六碗飯 10.28
郡公夫人給姜無芳安排的房間是在離前廳不遠的一個院子, 順着路往右一拐就是了。
張婆子推開門,道:“就是這裏了。”她指着門裏頭的幾個丫鬟道,“這些丫鬟是老太太派來服侍娘子的, 但凡需要些什麽,只遣了她們到前廳去與我說一聲,沒有不給娘子辦的。”
姜無芳見她安排得妥帖, 也承情道:“多謝張媪了,前廳事忙,只去便是,不用管我。”①
張婆子微笑點頭, 臨走前還叮囑幾個留下的丫鬟:“姜娘子是老太太的貴客,你們盡心些照看。”
說罷,便往前廳去了。
崔游環視一圈,見裏頭布置雅致, 可見是盡心來收拾布置過的, 心下也是滿意的,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胸口,轉身對其餘人道:“我有話與姜娘子單獨說, 你們先下去。”
張婆子前後都是敲打過府中丫鬟的,派來的也都是聰明人, 當下聽了崔游的話就乖順出去了,小滿與崔東對視一眼, 也退了下去, 崔東出去之後還順帶将門也帶上了。
“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姜無芳見人都出去了,看他剛才說話的神情也嚴肅,有些拿捏不準是出了什麽事情。
崔游方才臉上還一本正經的神色崩開,眼眉透出笑意, 将自己胸-前的那個錦囊拿出來,遞給她:“你看看這是什麽?”
她接過那個錦囊,在他鼓勵的眼神示意之下将裏頭的東西傾倒出來。
一個玉潤的小老虎落入她皙白的掌心。
她愣住了。
鄭氏逼迫她看了那麽多的書,她都沒有學成一個柔和平軟的性子,倒是對古籍裏頭記載關于于阗國的事情記得清楚。
北漠再往裏的于阗國盛産玉石,遍地都是如同脂膏一般的好玉。
在李晏出發去北漠平叛之前,她就以自己的生辰為理由,央着他一定要從于阗國帶一塊最美的羊脂白玉回來,她要請最好的工匠将玉雕成自己的生肖,做成吊墜,挂在自己的脖頸上。
可惜當時李悫已經起了殺心,以自己病重,思念幼弟為由,不顧北漠戰事吃緊,将李晏急急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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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晏和鄭氏被李悫召入宮中,當初還是李珠的姜無芳則與李玉一起去參加所謂的宗室踏青,看似無波無瀾,實則暗流洶湧。
之後就是大廈傾頹。
昭德四年的春日,她不僅沒有得到自己的生辰禮,連爺娘都沒了,次年,也失去了她唯一的弟弟李玉。
她再擡起眼眸的時候,眼眶已經染上淺紅:“你怎麽知道?”
崔游聽她聲音之中帶上鼻音,輕嘆口氣,手掌拂上她的頭頂:“那年春蒐,你同我說過。”
她愣怔一下,這才想起來始末。
那年因為沒有得到生辰禮的緣故,她頗有些不悅,春蒐之上也頗有些挂相,那時碰到崔游,就随口抱怨了幾句。
“阿耶也真是,就算自己回來了,也該再讓人去于阗國幫我找找的。我海口都誇出去了,今日那徐二娘脖子上挂着一條這麽粗,這麽長——”她比劃了一下,接着道,“——的大金鏈子在胸-前,過來問我:‘哎呀,我生辰阿耶給我專門打了一條刻有我名字的金鏈,戴着都嫌脖子沉。郡主,過些時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聽說将軍也從北漠回來了,怎麽樣,你那世間頂好的羊脂白玉生肖吊墜呢?快拿過來讓我也好開開眼呀。’”她學着徐二娘的口吻,捏着嗓子道。
“缺了生辰禮,我這一年都不會快樂了!”她誇張地拍着額頭。
姜無芳收回思緒:“我當初只是随口一提。”
崔游看着她,眸中是堅定的神采:“我知道,可是我放在心中了。”
她的心随着他說出的這句話,一字一字跳動着,仿佛有什麽情緒要溢出胸腔了。
“你什麽時候讓人去找的。”她道。
她是有眼力的,這塊老虎吊墜觸手的感覺和目及之處通體的冰潤,并非凡品。
這樣頂尖的材質,比她當初想要的還要更加出衆,并非凡品,這樣子的東西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尋到的。
崔游眉眼深深:“十八歲那年,我親自去找過。”
她驟然擡頭,與他的目光對上,眼中全是訝異:“十八歲那年……你十八歲那年……”
他點頭:“正是你出事那年。我頹喪了許久,那時不慎受了一些小傷,病中想通了許多,痊愈之後便一邊準備科舉一邊去了于阗國,在那裏游歷許久,也見過許多好的玉石,可我總覺得配不上你,就沒有拿回來。後來科舉臨期,也不好多待了,當時在那邊結交了一位于阗國的皇室子,引以為至交好友,便将此事托付于他。這些年我事忙,走不脫身,他一直在幫我找。也是這麽巧,你回來了,這事情也有了着落。”
她脫口而出:“可是,當時你該以為我死了吧?”
崔游點頭:“是,李家一-夜被清算幹淨。起初我是以為你沒了的,宗室對于你們的死諱莫如深,除卻日以繼夜的辱罵,并未提及李家的埋骨之處,所以除卻這件事,我也一直在找你……你們屍骨的下落。今年清明才有了消息,我親自去了一趟杜若寺,看到那個蕭瑟的佛塔,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猶疑道:“今年清明……那個人是你?”
“什麽?”崔游一愣。
“那日我也在,遠遠看到一隊人……”
崔游颔首:“對,是我。”他頓了一下,接着道,“那日下了大雨,想來那邊只有祭祀的規矩,沒有清明之日放紙鳶的習慣,天空十分空蕩。”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麽,清明時能下一場這般大的雨,其實是最好的。這對于農人來說該是最好的事情了,可是,那時我只覺得沒有你在一旁放紙鳶的清明,十分難熬,連帶着看這般好的事情也沒有心情了。”
她聽着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剖析他自己,胸腔裏那顆心快要跳出喉嚨口了。
“原來你我重逢還比我以為得更早。”他道,“草兒奴,你看,注定了我們要重逢的。”
“你從前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麽多。”她再開口的時候只覺得口幹,聲音也有些啞意。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一句随口的抱怨會被人記下這麽多年,也不知道這麽多年,還有一個人在尋找着自己的“屍骨”。
崔游從前行事端方,有什麽情緒從不宣之于口,他在她的記憶之中,永遠有分寸,永遠有禮數。
這般直白的傾吐,倒是第一次。
還不等崔游回複,門口就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崔東的聲音在外面傳進來:“相公,老郡公遣人來請了,前頭要等相公到場才好開席。”
今日來的人裏頭,崔游的地位最為尊貴,所以要等他到了才能大家入席。
崔游揚聲:“嗯,就來。”
他低頭又摸了摸她的頭頂:“從前不說所以才諸多遺憾,日後我會慢慢與你說的。前頭叫了,我先去,若是郡公夫人前頭的事情散了叫你,你與她投契,想去玩玩就去,若是懶得交際了,直接推了就是,其餘的事情交給我來辦。”
“等我,嗯?”他道。
姜無芳點頭,擡眼對上他淺色的瞳仁:“好,等你。”
崔游與崔東往前廳去了不久,在丫鬟的操持之下,這邊的一桌子菜也上來了。
姜無芳不習慣謝府的人在旁邊盯着她用飯,就直接道:“你們都到前面去吧,我這裏用不上這些人。”
丫鬟們互相面面相觑,其中一個年歲看起來大一些便道:“張媪吩咐了……”
姜無芳道:“你們自去了,若是張媪問起,就說我這裏不需要就好。”
丫鬟們見她都這麽說了,放下手上的菜肴之後,便行禮出去了。
等到房間之中只剩下她和小滿,這才覺得松快一些。
正要用飯,就聽到一聲熟悉的男聲。
“阿珠妹妹。”
她的心下一驚,擡頭一看,是連緒澤。
姜無芳給小滿一個眼神,小滿不動聲色走到外面,确定了四周沒人之後,在連緒澤身後對姜無芳點點頭。
姜無芳得了小滿的示意,慢悠悠對連緒澤道:“郎君,你認錯人了。我不姓朱。”
連緒澤走入房中,道:“我确認過了,是你。那日在明遠寺,眉間雪……我都看到了,除了你絕無旁人,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你與……與他了,這才知道你在這裏,你放心,我是一個人來的。”
姜無芳知道連緒澤已經認定了,再多說也無用。聽他現在的口風,應該是沒有和其他人說的,若是現在她咬死不承認,等他出了這道門,說不說,說與誰人,就難以把握了。
她看了連緒澤一眼,對小滿道:“你出去,把門帶上,別讓人過來,我有話要說。”
小滿颔首,依言走了出去,将門帶上。
姜無芳起身叉手:“連家阿兄,許久不見。”
連緒澤手掌緊握成拳,一向溫潤的他聲線之中都帶有幾分激動:“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我雖然認不出來你的容貌和聲音……你從前那般明豔,聲音那般活潑,如今,如今溫柔許多,可是我那日只一看眉間雪對你的親昵,崔游對你的态度,我、我就知道是你。果然,太好了,阿珠妹妹,你還活着太好了。我、我很高興……”
他說起話來難得的颠三倒四,姜無芳面上挂着溫和的笑意,打斷他:“我知道連家阿兄向來仁厚,想來會為我保守這個秘密。”
連緒澤見她口吻疏離有禮,不免失落,剛才那股子激動也平複不少,神色瞬間黯然下來:“我知道你為我當初的事情生氣,可是……當時實非我願。”他搖搖頭接着道,“你也不必試探我,我會為你的事情守口如瓶,來彌補我當初的錯。”
姜無芳嘆口氣:“連家阿兄,往事雲煙,你該放下了,我無怨的。”
“你若無怨就不會回來,我知道你要做什麽,就算你要清算我,我也無話可說,是我負了你。之前在殿上,李義森想來也認出你了,我怕他說出些什麽被別人聽了去,就将官員們拉遠了一些。”
姜無芳想想,似乎真的是,當初那群官員逃出去,似乎真是站得挺遠的。
她認真道:“我的怨是還沒了清,卻不是對你的。當初你我婚約不過是兩方爺娘口頭上的約定,當初那人對與我家有瓜葛的人都舉起屠刀,一個不留,連那些有至親血脈的人都避之不及,你遠離是非是對的,否則也是平白多流血罷了。所以對你,我無怨。”她看他的目光清清白白,坦坦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