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十二碗飯 10.23
聽到外面崔游的聲音, 文新燕不覺就将剛才趾高氣揚的刻薄笑意收起來了。
雖然文新燕是什麽樣子,在貴女這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向來在崔游這裏是會保持形象, 如今被崔游當面撞破她,多少有些惴惴。
簾子被婆子打起,秋日的涼意如方才一般趁亂鑽入, 卷起院中好聞的桂香。
郡公夫人身量小,連着門頭做得也不高,崔游身量颀長高大,進門時為了防止簾頭碰頭, 還偏着側了側頭,露出他堅毅的下颌線。
眼前的郎君風采卓然,眉目深刻與他極淡的神情形成對比,如同烈火在冰雪之上燃燒, 有着灼熱如日的銘刻, 又有着高嶺白雪的孤傲。
文新燕一時竟看癡了, 也忘記了方才才被崔游捉到自己跋扈的端倪,愣愣怔怔道:“崔相公安泰。”
崔游走了進來, 并沒有如同往常一般禮貌疏離同她打招呼,而是徑直繞過她, 往姜無芳那邊走去,
文新燕一時間如墜冰窟, 她家中發跡的這些年裏, 她何曾受過這般的委屈。可是讓她難堪的人是如今大成最為炙手可熱的宰輔,她的阿耶先前還對崔游不以為然,想将她送入東宮,可是如今眼見東宮都倒了, 陛下又不理朝事,這個國家最頂峰的權力已然被這個年輕的宰輔牢牢抓在手裏。
她對待貴女們可能還能存着幾分傲氣,可是如今的崔游,絕不是她能夠給臉色的。
“讓讓,你擋路了。”
緊跟着崔游進來的謝濯雲,剛一進來就被文新燕擋住了去路,十分不耐地說了一句,也跟着崔游的步子,繞過文新燕,往裏去了。
文新燕咬着唇,她本來只是想着下一下姜無芳的面子,她覺得郡公夫人年輕的時候就是極為溫和的性子,又是高門出身,想來是不會管她的,另外的兩個,謝頌雪和謝詩夢也應該和她一條心才是,同這樣癡纏着崔相公的人好臉色,實在不是高門貴女所為。
誰知道,這幾個人的确還沒有向她發難,倒是被另外兩個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郎君下了面子,也不知道是這個廚娘子給他們下了什麽蠱。
豐腴貴女和苗條貴女又是一番眼神交彙,目光之中已經是千百次無言的對話。
“走不走。”
“她擋住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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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她讓開?”
“你敢嗎?”
“我不敢。”
正在二人擠眉弄眼,臉部都要抽搐了的時候,文新燕倒是連看都沒看她們兩個一眼,輕哼一聲,跟着進了裏面。
這兩人這才長舒一口氣,也跟着上去了。
胡文推開牗門,秋風鑽着空子就沒完得往裏灌,他趕緊回身把門帶上,目光在榻上安眠的李悫身上掠過。
蘇伏見他來了,也迎了上來:“大伴,宮內如今一刻離不開您的料理,這裏由我看着就行了,怎麽還過來了。”
如今的胡文已經被崔游放到了宮內首位太監的位置之上,權力已經絲毫不囿于僅在李悫的這一共之中了,前殿後宮,因為崔游的關系莫有不聽他的。
他低谷了這麽多年,現在有了權力,自然也願意聽命于這個賦予他權力的人。
蘇伏的身份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蘇伏對他畢恭畢敬,絲毫不因為自己在崔游身旁待得更久而驕矜,他也是對蘇伏和顏悅色的。
“卻也不是無緣無故來的,先頭陛下要香要得太緊,崔相公那邊得到了之後就找到了我,讓我給帶進來。這不,今日本是我休息,在家中沒坐熱乎呢,就趕過來了。本說是讓我差個人送進來給你便是了,可我覺得崔相公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是緊要的,也不好再過人手,這麽金貴的東西,若是出了差池,豈不是壞了相公的事。”胡文笑言。
蘇伏一下就聽出來了胡文語氣中的意思,如今也是他賣個好,于是便道:“大伴的忠心,崔相公最是知道,私底下來也無不是叫我們好好跟着大伴後頭學些本事的。”
胡文聽到他這話,明白這個人向來是最上道的,也是眯着眼睛笑着颔首稱是。
蘇伏剛從胡文的手裏頭将那盒包裝精致的錦盒拿到手裏,又是一陣秋風鑽來,來人長腿纖腰,正是李夙。
李夙的目光在蘇伏手裏頭的那個錦盒之上掠過,又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壓低聲音:“陛下歇下了?”
蘇伏回道:“回殿下,歇下許久了,只是近來陛下少了安眠香的緣故,經常夢魇,三刻鐘前才将将睡着。幸虧有大伴,急趕慢趕幫着相公把東西送進來了,等下我把香放進去,讓陛下能好好睡個覺。”
近來因為李夙和崔游走得近的緣故,她如今也是水漲船高,宮中的人見了都是客客氣氣的,胡文也不例外。
“殿下孝心,陛下近來沒有不誇的。老奴府中還有事情,就不妨礙殿下了,老奴先行告退。”胡文眉目帶笑,叉手行禮,退了出去。
李夙見門關上了,這才又重新環顧殿內,見除了蘇伏沒有其他內侍了,便問:“杜預何在?怎麽只有你,我沒記錯的話,今日該他上值。”
蘇伏眼觀鼻鼻觀心:“昨夜陛下指名讓杜預在前面服侍,所以我與他換了上值的時間,想必如今杜少監還在家中補眠呢。”
李夙眸光一冷:“陛下指名讓杜預服侍的次數多麽?”
蘇伏沒曾想到她的問題會是這個,沉吟片刻,這才道:“五日裏總有個三日吧。”
李夙道:“我有話跟陛下說,你先退下。”
蘇伏猶疑:“可……”
李夙看向那盒香:“你把這個留下來給我,我等會子說完了會,會替他點上的,也不必費你這趟功夫。”
蘇伏搖頭:“殿下有所不知,點香的時候,殿中除了陛下,不能有其他人。”
李夙道:“我都知道。”
門想來是将才胡文出去的時候并沒有把門帶穩,所以又被吹開了,秋風冷冷吹在李夙的身上,卷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直鑽到蘇伏的鼻腔。
蘇伏想起那日遇見崔游,他的原話是:“我已經與這個五公主達成一致,日後她說什麽,你掂量着往下辦就是了。”
他思及此,也就不再猶豫,颔首之後将錦盒奉到李夙的手裏,并好嚴提醒道:“床前的藥罐裏頭有溫熱的藥,都是相公安排好的,若是待會兒您叫醒陛下,他發了怒,就說是藥好了,要服丹藥便是了。不會為難您的。”
李夙點頭:“我省得了。”
蘇伏叉手,轉身出去,将門帶上。
“老太太壽泰。想着來了不好直接在外頭吃席,還是要拜見老壽星才是。”崔游端方有禮,叉手道。
郡公夫人這般年歲,哪裏看不明白他是為什麽來的,卻也是難得糊塗,笑得慈祥:“是崔相公多禮了。”
崔游看了一眼嘴邊還有酥渣的姜無芳,見她看着自己,便用自己的手點了點自己的左邊嘴角,又指指她。
姜無芳反應得很快,用指尖撣撣自己的嘴角,果然是粗沙沙的,有些酥碎粘在上頭了。
謝濯雲将這兩人的眼神官司都看在眼裏,腳上的步子一挪,就橫亘在了二人之間,嘴上問候郡公夫人,眼神卻是忍不住就往姜無芳身上飄:“大母壽康。”
郡公夫人不動聲色,喝一口酽酽的茶:“知道了,前頭此間事忙,你快些去前頭,幫着你阿耶招呼客人。”
謝濯雲挪不開腳,他這幾日淘換來一柄好看的軟劍,正想着送給姜無芳呢。
新來的三個貴女以文新燕為首,呈三足鼎立的站法,也對郡公夫人行禮:“老壽君壽泰。”
郡公夫人淡淡點頭,轉頭對謝濯雲道:“将這幾個女郎也一并待到前廳去吃些糕餅,我梳妝一下,也要出去了。”
這就是趕人的意思了。
姜無芳與崔游對視一眼,很識相道:“夫人,那我也先退下了,眼下後廚也就跟上次跟着我來的侍女在準備,府上的人我不是說不好,只是怕太好了,反而是與我的行事不符。我向來做菜粗糙,還是要親自去看看才好。”
她這話說得圓滿好聽,在場的除了這三個貴女,誰不知曉她的手藝,自然不會當真,郡公夫人颔首,笑容和藹:“好孩子,去吧。”
謝家兩個姐妹也對她點頭,謝詩夢更是眼饞巴巴地看着她:“你快些去做吧,我等着你。”
她的眼神飽含期待,十分有趣。
郡公夫人笑着作勢輕打她一下:“就你這個猢狲饞嘴,家中多少不夠你吃的,非要盯着你姜阿姊折騰。”她說完,又轉頭去跟姜無芳叮囑,“你只做個幾道,我們一家來吃便是了,不必那麽麻煩。今日說是讓你來幫忙,不過是想讓你同崔相公來玩玩罷了,可別把自己累着。”
上次崔游同她一起過來,郡公夫人就看得明白,這個崔相公是已經毫不掩飾将對這個姜娘子的上心擺到明面上的。
接觸下來,她也确實是個極妙的人,與自己興味相投。現在年歲大了,年輕的時候自己陪着謝老郡公,多少的風浪沒見過,如今早就不計較這些子虛無的出身了。
什麽樣的皇天貴胄又如何呢,當初那一家,多正直的人,也終究敵不過大廈将傾的頹勢,什麽樣的沒有根基又和如何,眼前這位崔相公,十八歲起才一鳴驚人,十八歲前不過是個空有世家名號的嫡子罷了,如今不也是天子堂前、滿朝文武之上的第一人?
争這些名頭做什麽,莫不如大家稀裏糊塗快活着過也就是了。
姜無芳不知道她心中思緒萬千,只是颔首表示知曉:“放心,我向來喜歡操持這些,算不得什麽累不累的,為夫人做菜,我渾身通泰。”
郡公夫人笑罵:“你也是個小猢狲,內宅之中,這東拐西歪的,讓大娘和二娘給你帶路。”
幾個小輩都停了郡公夫人的話,然後下去了。
剛才還熱鬧非凡的院中馬上靜得只能聽見外頭蕭瑟的秋風卷起葉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郡公夫人輕咳一聲,翠俊立刻送上茶水:“老太太,喝點茶。”
郡公夫人接過茶盞,對翠俊道:“你不忙着伺候我先,出去與前頭的人說清楚了,不要什麽香的臭的都送過來拜見。”
翠俊向來是郡公夫人身邊的知心人,哪裏有不懂的:“老太太不喜這文縣主?”
郡公夫人喝口茶,潤潤嗓子,這才道:“謝家如今朝中式微,卻也還沒有淪落到要攀附這等子人的地步。去完了再去與世子妃說,我知道這文家的主母當初閨中與她的情分。可是凡事适可而止,崔游這等人,不是她能夠算計的,不要打量我不知道她是什麽心思。若是還有下次,別怪我不客氣了。”
翠俊嗫嚅:“這……”
郡公夫人疲累揮手:“去吧,就說我說的,務必一字不落。”
翠俊應喏,轉身退了出去,依言往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