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碗飯 10.5
程娘子歪着頭躺在林俊的懷中, 額頭的血沿着她蒼白的臉緣往下淌,在嘴角處與口中滲出的鮮血彙合,滴到朱紅色的氍毹上, 化為暗紅的血點,杳無聲息。
殿中的混亂也因為又一條人命的消逝變得靜默,坐在最上方那個權力的象征位置上的李悫卻不為所動, 只瞥眼看了一瞬地上的程娘子,方才因為服用丹藥而紅潤些許的面色也變回原本的顏色,浮腫的眼皮掀起,看向崔游。
“就這些麽?崔卿, 以後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便你來處理即可,不必鬧到我面前來。”
他本就因為自己的睡眠原因頭暈腦脹,剛才殿中的血腥味已經讓他更加不适,現在來了個撞柱子的, 搞得空氣中全是這股腥味, 李悫感覺更加不适。
他對蘇伏道:“把孤的月澄香拿過來。”
蘇伏很快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盒子, 只輕輕一按,就彈出一顆玫紅色的香丸, 他奉到李悫的手中,李悫将那個香盒放在鼻下細聞, 眉頭這才松快一些。
崔游也道:“是臣處理不當了。”
李義森挑眉看向崔游,見程娘子已經死了, 覺得自己當初還是應該再往下查一下, 不然也不能讓這個賤人能夠活到今天來搞這一出。
他上前一步,道:“這就是崔相公所謂的罪狀麽?就這點小小的事情,我便要大費周章來做這些事?未免太強詞奪理了。”
李義森篤定在李悫的面前,崔游不敢用此事向自己發難。
這般搶臣下妻子的事情李悫也是做過的, 且先前李悫不順心時也有過打殺侍妾,他崔游敢怎麽說?
當着君王的面前說他死罪?那豈不是做過同樣事情的李悫亦是死罪?
他思及此,面上也松泛不少,大不了将先前的事情往孟柏虎身上一推,一了百了。
崔游面上卻沒有他想象中的窘迫,反而還露出一抹淡笑:“我說的處理不當,意思是我并不知道李大都護還做了這樣的事情,鬧到陛下面前讓陛下心煩罷了。陛下。”他轉身朝李悫叉手,接着往下道,“叫這二人上來,本來是為了另一樁事。”
李悫聞着香盒,身上舒服幾分,下意識吸吸鼻子:“你也不是神仙,若是這婦人瞞你,你自然也不知曉她要做什麽的。另一樁事是什麽,直言無妨。”
他如今對崔游信任得很,自然是不會為了這種小事開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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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見李悫的目光又瞥過程娘子的屍體,對胡玉道:“還愣着做什麽,把這些清理了。”
胡玉本來還不敢輕舉妄動,怕是還有什麽事情,眼下得了他的首肯,一揮手,示意手下人過來,姜無芳手上的拳頭攥緊,最終還是沒有過去,站在原地。
幾個在值的小黃門聚過去了。
其中一人把林俊拉開,正要拖着程娘子的屍體下去,胡玉卻看見崔游的目光在看到那個黃門的動作時凝了一瞬,還皺上了眉。
胡玉察言觀色,趕緊小聲在他們耳邊道:“別一個人拖,來,你們三個過來,擡下去,少了一根手指頭仔細皮。”
三人聽聞,默默照做,手腳利落。
崔游等面前被清理幹淨,對情緒稍稍平複一些,面上空蕩蕩留着兩條淚痕,神情木然的林俊道:“如今一家老小只剩你一個,還要為這個人隐瞞嗎,說吧,陛下就在這裏,百官皆為見證,你會有一個交代的。”
他的話像是一根尖利的針,刺入林俊的穴位,使他得以回神喘氣。
林俊再次撩袍,跪下,道:“除卻剛才我妻林程氏所言,我還有一樁要狀告——李義森他之所以要置我于死地不僅僅是因為霸占我妻女之事,更是因為我知曉他在邛州暗自囤兵斂財,意圖謀反之事,所以要殺人滅口!”
李悫的目光終于從那個香盒之中挪到李義森的身上。
李義森背脊發涼,他比誰都要清楚這位陛下的痛點,幾年前,他們正是知曉這個痛點,撬動這個通點才将那個人扳倒的。
他馬上反駁:“一派胡言!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他如今已經是一方的大吏,雖然平常行事放縱些,不過确實是沒有這樣的想法的。
日後等到李璿踐祚,他何愁沒有榮華富貴,謀反做什麽?
李悫道:“你這樣說,有證據麽?”
林俊道:“李義森利用權勢在明遠寺有一間禪室,用來詛咒聖人和放置兵器,這便是證據。”
李悫看向崔游:“你派人現在過去看看。”
崔游笑道:“今日臣上朝前才得知的此事,知道事關重大,已經派羽衛出去一探究竟,看這時辰,也快到了。”
話音未落,便見胡文從外面進來,禀道:“陛下,仇衛首到了,就在門口。”
李悫道:“讓他速速上殿。”
胡文也就客串了一把門口的宣人太監,道:“宣羽衛首仇永勖上殿——”
仇永勖聽見自己被宣,昂首跨進殿門。
他叉手一禮:“陛下。”
李悫道:“但說無妨,如何?”
仇永勖狀似無意目光掠過崔游,說:“回陛下,臣一接到相公的信,便直接去了明遠寺。李大都護待的那間禪房之中,不但有刀劍,還有铠甲。”
李義森知道仇永勖是李悫直屬的手下人,說話也不敢太過放肆,只能辯駁道:“仇衛首明鑒,刀劍與铠甲都是我用來供奉用的,那麽點東西,如何用來謀反。”
吳襄咳嗽一聲,瞪他一眼,他有些莫名,但還是收住了嘴。
李悫卻及時抓住他話裏的意思,浮腫的雙眼之中帶着些許陰郁:“你這是承認藏兵刃和铠甲了。”他又對仇永勖道,“還有什麽,你說。”
仇永勖接着往下說道:“李大都護據有的那一排禪房之中一共放有多種兵器,□□、長槊、戰刀、槍和劍各二百,另還有五百副戰時铠甲。”
李悫怒極反笑:“什麽大都護,他也配,給我拿下!”
仇永勖得了令,一揮手,羽衛便及時向李義森圍去,誰知還沒定住,又生變局。
只見門口有三個身上同樣着铠佩劍的人闖進來,見羽衛舉着刀圍着李義森,便拔劍出鞘,指向羽衛,沖着李義森道:“都護!”
李義森面色一變,趕緊讓手下人收起劍:“幹什麽!放下!”
他今日是本着挫崔游銳氣來的,除了自己着甲佩劍,手底下的三個将士也同樣如此。
卻不知原來好好在過水金橋外面等着的幾個人,怎麽就過來了,還當着李悫的面,在禦極殿上,李悫面前就拔劍相向。
吳襄閉眼,知道這個人是有口難言了,他的手微微顫抖,決定棄卒保車。
“殿前拔劍,格殺勿論。”吳襄閉上眼睛。
還沒有等羽衛動手,殿上的守衛便已經将闖進來的三個人戳了個對穿,再也不能開口了。
李義森看向吳襄,卻見吳襄看着他,淡淡道:“你若是此時束手就擒,家人還能有一線生機,若是冥頑不靈,怕是回天乏術了。”
李義森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可是即便是不識水性的人,溺水臨死也會一番折騰,以求生機,他哪裏就會乖乖聽從吳襄的意思。
“陛下,臣冤枉!”
崔游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仇衛首冤枉你?衆所周知羽衛一切行事以皇室為先,你敢質疑?”
“我……”李義森張口結舌。
他自然不敢。
“大成律令,一甲頂三弩,三甲進地府,你這整整五百副戰時铠甲……”崔游眼睫垂下,再擡眼時眸中冷光四溢,“是想進多少次地府?”
崔游擡眼征詢李悫的意見:“陛下,尚有一事。臣手中有李義森與梁蘭國勾結的确鑿證據,其中還牽扯了吳相之子兵馬司車馬主司吳楓,他與梁蘭國葉護阿納也特通信,其中對于陛下任人一事,也是多有微詞。本不應煩擾陛下,可是事關吳相,臣拿不準主意,請示陛下該如何處置才好?”
李悫聞了許久的月澄香,面色卻越加青白,他吸吸鼻子,明顯精神不濟。
“既然已經查明了,剩下的事情便由你來做吧。”李悫扶着龍椅的把手起身。
蘇伏及時将月澄香盒子收回,放到袖中,去攙扶他。
張祿見狀也要去攙扶,卻被李悫一手揮開,冷冷道:“你既然已經是吳相的人了,就不必再會孤這邊了。去吧。”又轉頭對崔游道,“若是确鑿,大成留不下對孤有異心之人,李義森,斬,吳楓割去舌頭,砍去十指,斬。喜歡梁蘭國是麽?那屍首便丢到涼州外喂狗。”
他這話一出,吳襄眼歪嘴斜,撲倒在地,手還不住的顫抖。
李義森跪下,連聲重複道:“陛下,冤枉啊!”
李悫卻早已厭煩,完全不聽他的喊冤,甚至加快了一些腳步。
李璿跪着求李悫道:“阿耶,饒了表弟吧。舅父一心為阿耶啊……”
李悫本已經下了臺階,聽見他的話,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個殿上,那個人對自己也是這麽說。
我一心都是為了你啊,阿兄。
哼。
李悫認為李璿眼中完全沒有李氏,只有吳氏,心中覺得更是煩躁,。
他冷冷看向李璿:“既然你這麽向着你的舅家,便在你表兄死後去涼州為他念三月經文吧,不得我召,不得回汴京。”
說完,便在蘇伏的攙扶之下離開了。
李璿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崔游看着那個肥碩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右手中指和食指豎起,其餘三指彙攏,擺擺手示意羽衛退開,他走向跪着的李義森,彎身在他耳邊以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冤枉?你怎麽會是冤枉的呢?難不成那些铠甲和刀劍都是我塞進去的麽?”
李義森的目光灼然瞪向崔游:“是你,是你!”
崔游但笑不語。
李義森趁人不備将一個羽衛的劍奪過,就要朝崔游的脖頸上揮去。
誰知有什麽東西砰一聲撞擊到劍身,劍歪了一瞬,崔游也有時間作反應,這才及時閃避,只割斷了崔游幾根頭發,飄飄然懸在空中,落在地上。
崔游如玉的臉上被鋒利的劍劃出一條細微的血線,他二指摸摸臉上的血,笑道:“敗軍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