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碗飯 9.9二更
“怎麽了, 阿……相公。”她還有些怔忪,差些露出端倪,幸虧即時反應過來, 改了口。
崔游早看了她許久了,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黑白分明的眼瞳被長而翹的睫毛遮住, 投下淡淡的陰影,思及方才那人說的,她的眼瞳的确極美。
即使是在這張遮掩了容色的臉上,仍舊是明珠一般。
“你坐過來。”他又将話重複一次。
姜無芳依言坐了過去, 去見崔游欺身過來,二人的距離驟然縮短,她感覺自己的鼻尖驟然被他的竹隐香所籠罩,壓迫感遽增。
“相公……怎麽了?”她有些不自然地躲開崔游的直視。
崔游突然伸出手指, 将她額前全部攏起的頭發挑下了幾根, 松松散亂在額前, 好歹是遮住了那對明珠。
他坐回去,手撐着下巴, 點頭道:“順眼多了,以後就這樣。”
下車的時候崔游似是因為要聽曲兒, 看上去心情不錯,倒是姜無芳一探頭出來, 那前額的幾縷發絲就被吹得更為淩亂。
因為是崔游親自吩咐的, 她也不好捋上去,只跟自己怄氣,用嘴吹了兩下,這才作罷。
朱華小榭的王管事正好就在門口, 見二人一前一後過來,面上卻有些疑惑,不過這疑惑只在面上停留須臾,很快就挂了笑意,迎了上來。
“崔相公安泰。”
崔游矜然颔首,“給我安排一個僻靜些的廂房。”
王管事面露難色,“今日來的貴人太多,沒有給相公提前準備,怕是能選的地方不多了。”
這邊做得也是多乃上頭的生意,若是人還沒來,倒也好說,給崔游騰出一二間并非難事,不過眼下人都在裏頭了,也不好趕客。
姜無芳原是恭敬站在後頭當背景人的,聞聽王管事的話掀眼皮看了一眼,好生奇怪,既是約好,這朱華小榭竟未給崔游留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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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輕咳一聲,道:“怎麽,我讓崔東過來提前說一聲,他沒有傳達到?那罷了,你只管安排便是。”
王管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姜無芳,笑着應是。
王管事此等聰明人,自然是不會直接将崔游随意安排的,他只思考片刻,步子一轉,就将崔游二人帶入了後廳。
穿過後廳有一條曲折的回廊,廊外十步一景致,假山怪石嶙峋,入目皆乃雕梁畫棟,飛甍鬥拱。
走至盡處,推開廂房大門,好似柳暗花明。
房中并無高椅,僅有分別圍成半口型的幾個低矮小榻,上頭陳一張葭菼色壽字紋大罽,地上則以鋪以皦玉色軟氍毹①,左右首角桌上各一只精雕細琢的玉麒麟,陳設五一不精,無一不美。
王管事将二人引入內中,就笑着退了下去,待二人将将坐定,酒水點心便一一上了,抱着琵琶的樂人也随之入內。
樂人名為翹楚,是一個眉目細長的女子,技藝也是相當娴熟,先一首琵琶演奏得铿锵有力,隐隐竟有金戈之聲,倒也當得起她這個名號。
翹楚一曲罷了,就問崔游:“崔相公想聽什麽曲子,奴一一唱來。”
朱華小榭雖然貴人雲集,但是到底崔游也只是為數不多的第二次上門,上一次還是因為要會見吐蕃來的使者,有朋自遠方來,那時的曲也是盡着使者的心意來的,所以榭中還真就不知道崔游的喜好。
崔游食指虛點矮榻,“可有推薦?”
翹楚略一思考,答道:“如今燕公子作的一曲非清極為出衆,不若這個?”
說着,她手上還撥弄了一個曲調,張口就唱。
姜無芳聽到這個曲名就想到了謝濯雲,只覺有趣,不自覺輕笑出聲。
崔游停下虛點矮榻的手,目光往後一側,直接打斷了翹楚的試唱。
“不要這個。”他道,“九章算術會不會?”
姜無芳笑臉凝住,心底升騰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煩勞小哥通秉,這是崔相公要的東西,說是要送入銘草居的。”蘭娘子對崔府門口的小厮笑道。
小厮正要去通秉,一回頭差點撞上了一個人。
定睛一看,正是盧氏身邊的大丫鬟珍珠,珍珠旁邊站着的可不就是盧氏。
小厮連連告罪,“夫人安泰,小人魯莽沖撞了。”
珍珠蹙着秀眉,往後退了一步:“什麽事,冒冒失失的,沖撞了我還好,要是沖撞了夫人可怎麽是好。”
小厮往後一指,解釋道:“實在是崔相公的事情不敢耽誤,否則決計不敢沖撞娘子。”
盧氏原在逗着乳娘懷中抱着的小嬰兒,聽見崔游的名頭,這才轉眼看了過去,問蘭娘子道:“這是什麽?”
蘭娘子為人爽利,見到盧氏也不卑不亢,只笑道:“崔相公今日在我閣中買了些衣物,讓我有空了送上府上銘草居,我是一刻也不敢耽誤的,一準備好立時就收拾了送過來了。”
盧氏松開逗蟲娘的手,走下去,用手翻了翻小板抱着的一摞衣物,竟都是女郎的服飾。
“怎麽都是些女郎的衣服?”盧氏道。
蘭娘子如實以告:“今日崔相公帶了一位娘子過去挑的。”
盧氏道:“什麽娘子?”
蘭娘子是認識的盧氏的,崔其的填房,見她這般問,肯定是不知道早前這個娘子的,自覺失言,噤口不言此事了。
正好這時崔東在小厮的帶引之下也過來了,蘭娘子是知道他在崔游面前是極為得臉的,立時就站了過去,将賬單遞給了他。
崔東知道是崔游的手筆,自然也沒有不應的,看了一下,将數目對齊便引蘭娘子進去結賬。
二人及小板都入了府門,往銘草居方向去了。
盧氏站在原地,手指摳入自己掌心。
翹楚蔥白似的撥弄琴弦,朱口輕吐:“母互乘子知,以齊其子也。以少減多知,齊故可相減也。母相乘為法者,同其母也。母同子齊②……”
姜無芳忍着頭疼目不斜視。
這已經是翹楚在崔游的示意之下,先從注序開唱,又在幾卷中來回翻唱,她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
本來翹楚是背不下這書的,誰知正巧這廂房之中為了增加讀書氣,那一排書架之中,竟真有這書,是以翹楚便以此為詞譜,用各種曲牌名來歌此書。
姜無芳幼時極好拳腳,而鄭氏因自己吃過只好拳腳,不同詩書的虧,便壓着她狠狠學過一段時間。
奈何不管如何去灌,她是總和《詩經》之類的蒙書相看兩厭,有次倒是李晏帶回了一本《九章算術》,她看了幾眼,倒是能記下一兩句。
鄭氏便覺她在這一方面天資非凡,日日盯着她反複抄襲背誦全文,家中一有客來,便要表演上一出聲情并茂的搖頭背誦。
這導致她後來就算是聽到這本書的名字都會有本能的反抗。
正當她極力把自己封存起來,盡量充耳不聞時,翹楚再一次唱完了一遍。
翹楚猶疑地看向崔游:“崔相公,還要再來一遍嗎?”
翻來覆去唱了這麽好幾遍,日頭都唱落,翹楚邊唱邊思量,自己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過他?
否則怎麽會用這般專業的手法來折磨自己。
崔游自然不知道她內心的想法,他轉頭過去對姜無芳道:“姜娘子。”
“啊?”姜無芳早已頭暈目眩,此時聽見他的呼喚,一時反應不及。
“你覺得是某讓楚娘子作的這首好,還是非清好?”崔游狀似無意。
她此時卻還有些暈頭轉向,“非清?什麽非清?”
崔游面上因她這個回答明朗不少,轉頭對翹楚:“唱太多遍了,換一個罷。”
翹楚聞言生怕他反悔,開口就唱起了眼下時興的一些小曲。
“殿下,殿下,我給您安排個更好的,唱腔琵琶具是上佳……”王管事加快腳步跟上前面的人,用袖子擦着額頭上的汗。
也不知道今兒是怎麽,一個個都堆着上門。
李璿突然停住前進的步伐,收住腳,站在游廊的拐角上,“翹楚到底在給誰唱?”
王管事陪着笑:“崔相公今日來了,正巧翹楚姑娘有空……”
李璿玩味地說:“崔游來了?”
王管事兩邊都不好得罪,只好大包大攬賠罪:“都是我的錯,安排不周,安排不周。”
溫邵詢道:“那殿下那間廂房呢,也讓出去了?”
王管事只覺得滿頭大汗,連連告罪:“是我安排不周,殿下莫怪,殿下莫怪。”
王管事也是倒黴,這李璿近日來因為和天香樓的花魁有了相通,嘗了甜頭,已有許久不願來朱華小榭這樣清倌兒地了。
他這才覺得讓崔游去那裏也無妨。
早知今日這兩尊大佛都這麽有興致,會撞到一起,那王管事就算是早先趕客得罪了其他人,也不願意得罪李璿的。
李璿其人,面上不敢露,心裏哪有不知此人的睚眦恣睢的。
王管事已經做好準備去迎接李璿的狂風暴雨,誰料這人卻好像是聽說了什麽稀奇事,面上倒是雨後初晴。
“你慌什麽,倒好似孤會吃了你一樣。”
王管事吓得連連作揖賠禮。
內院之中的那扇門在幾人談話的間隙,開了個縫,一個袅娜的身影從裏面走出來,正是翹楚。
王管事看見翹楚的身影,像是松了一口氣,對李璿說道:“既然翹楚出來了,那就跟着殿下一起去吧?”
李璿卻沒有回答他,對着翹楚招招手。
翹楚遠遠就看見他了,眼見他招手,咬咬唇,這才走過來。
“崔游呢?”李璿問她。
她應道:“殿下安泰。崔相公說暫時不用唱了,讓我出來幫他給小廚房說一聲,要些吃食。”
李璿奇怪:“他倒是稀奇,別人來這是聽曲,他是為了吃食?”
“倒也不是崔相公,只是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娘子像是餓了……”
“什麽?他還帶了個娘子來這?”李璿和溫邵對上一眼。
翹楚唯唯應是。
李璿不知怎麽的想起了那日那個廚娘子,接着問她:“那娘子是不是身姿極為曼妙,面容卻平平無奇,就是眼睛挺靈動的。”
翹楚愣了一下,點頭答是。
李璿像是心情不錯,揮揮手:“他既讓你準備吃食,那就去吧。”又對王管事道,“你還愣着幹什麽,不快去給孤準備廂房?”
翹楚和王管事目光相對,應喏退下,各自去辦事了。
李璿等這二人走遠,才對溫邵道:“這崔游卻是奇怪,當日我就覺得奇怪,一個相貌平平的廚娘子,即便是阿耶的人,當衆牽馬也不像是他會做的事。今日竟還帶這娘子出來聽曲,莫不是他喜歡的真是這一口?”
溫邵還沒答話,旁邊的徐恒倒是先出聲了,“大王何必計較他是真是假?即便是假,将此事做死,假亦是真?”
李璿意會他的意思,眉目間帶了一絲別有意味的笑:“那你還等什麽,不快去做?”
徐恒低頭應是,叉手退下。
李璿折了腳步,不再往內裏去,改往外走,“下了猛藥,就算這崔虞臣是一座冰山,也該乖乖給孤化了。”
溫邵沉吟片刻,話語間不甚贊同:“那廚娘子好歹是陛下的人,某怕……”
李璿道:“先生今日怎麽倒是瞻前顧後了。那崔游煩人得很,等到孤拿回隴右和北漠的兵權,他即便是死了,也不足為惜。讓阿耶知道這崔游并非一心為他,也是有自己私心的罷了。更何況不過是讓他跟那娘子困個覺,算得上什麽?“
他向來放浪形骸,跅弢不羁,倒也是真的不覺得這有什麽。
不過想着做崔游一次,讓他一覺醒來在衆人面前丢個臉罷了。
溫邵見他這般說,也不好再說什麽,應了一聲,擡腿跟上。
朱華小榭的食點是從嶺南請來的大廚做的。
表皮剔透,映出內裏肥碩多汁的蝦仁餡料,幾個玲珑的水晶蝦餃以頭為點聚攏,如花般拼接在盤中;晶瑩的馬蹄糕中包裹有嫩黃的甜玉米粒,奶白的山藥塊兒,爽彈甜香;碩大的牛肉丸看起來敦厚老實,其實咬開之後全是鮮甜的湯汁,稍不留神就會被四濺的肉汁燙到舌頭。
崔游少吃這些,一不留神,就被濺上了身,他皺眉對大快朵頤的姜無芳道:“你先吃着,我去擦一下。”
姜無芳也是餓了,吃得有些忘形,确也沒有忘記規矩,他一說話就乖乖放下手中的著子,等他走出房門之後這才再度開吃。
她咬着一塊排骨,一不留神被湯汁嗆了一下,抓起旁邊白瓷瓶就喝了一口,甜香的葡萄釀總算是讓她順了口氣。
她越喝越覺得順口,等到崔游回來的時候那白瓷瓶已是只剩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