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萬長河跟車夫說的地方乃是羅雲鎮內的一所私人小宅,前面的主人因着家事原因居家遷移,所以單從價格上來說,萬長河是撿了個急售的大便宜。不過他之所以會選擇這裏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獨門獨院的小宅子在環境上趨于幽靜。來往的人頭不多,正适合他這樣半隐半露的身份。
車夫帶着這對臨時湊起的舅舅和外甥到達宅子門口,沈延生立即就被院牆上方蔥茏的綠色引住了目光。
濃淡不一的新綠織成一朵淡綠色的薄雲,因着枝葉疏淺,那綠色中間還隐隐的含着許多金色的陽光。
仰頭站在院牆外,他忽然想起自己老家的宅子來。沈老爺對房産的愛好有些近乎偏執,除了商鋪,他總愛買一些結構精致的小家小院,然後再配以一樁兩樁金屋藏嬌的樂事。金屋藏嬌的屋多半離得不會太遠,總是走一段路就到,以至于有人借此調侃,說沈家老爺子是把自家後院拆去了牆嵌進了道,不是皇帝,卻天天過着東宮奔西宮走的皇帝日子。
而今,這個皇帝和他爛漫的春天一道離自己遠去,剩下孤伶伶的沈延生,一個人留在明媚依舊的春光裏。
“這是我家,進去坐坐?”萬長河從他身後走出來,笑容可掬,一張白臉像是随了這和煦的春光,讓人賞心悅目。
沈延生轉身看他一眼,瞬間有些恍惚。仿佛這假舅舅真的同他血脈相通,看着對方,就能尋到過往的時光一樣。
“……怎麽了?”
沈延生搖搖頭,說:“那就進去坐坐吧。”
小舅舅家的院子不大,但是卻被花團錦簇的春光裝飾得異常漂亮,空氣芬芳,光線明亮。站在通往堂間的路上沈延生看到了那顆瞭出院牆的樹,樹很高,品種他不熟,但是枝杈上大朵大朵滾團的綠色卻讓整個院子都顯得生氣勃勃。
忍不住駐足觀望,他漸漸放松心神停在原地,做了個深呼吸。
這些日子,他不是飯店就是旅館,花錢不說,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任何自然化的生活氣息的。他雖然也愛追求标志體面的摩登生活,但是摩登世界也有令人生厭的一天。如此,他便愈發的對眼前的院子心生好感。
走過兩叢低矮的觀賞木,萬長河領着他進到堂間,還未落座,就看裏面走出來一個平頭正臉的老媽子。老媽子面色紅潤,手腳身體都生的很結實,見到萬長河,她先是有些吃驚,然後便半皺着眉頭嗔怪道:“先生,你要回來怎麽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萬長河沖他擺擺手,笑道:“想回就回這才叫家,提前告訴你,你一定又拿我當客人伺候。想我在外面漂泊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置起個家,在家卻還要作客,你這是存心的為難我嘛。”
一席話說的慢條斯理,但是句句在理,老媽子讓他堵得沒話說,只好無奈的笑笑,暫時把注意力轉到他身邊這位漂亮的公子哥身上。
迎着對方的目光,沈延生微笑點頭,對于這個年紀的女性,他報着一絲崇敬的感情。因他覺得她們就像風雨中堅韌彌新的大樹,總能用過往的生活經驗在平凡中創造出奇跡來。
這時候,旁邊的小舅舅對着老媽子說說:“我要留下這位小先生吃午飯,終是有客上門,遂了你的心願,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老媽子點點頭,作別之後依言往後面去。
沈延生站在堂間裏,瞬間有些不高興。這位小舅舅剛才稱他“小先生”。按照年紀和禮貌來說,這稱呼并沒有錯,然而他們不是剛認了親戚麽?怎麽認了親戚還叫“小先生”?
這位生分的小舅舅就立在他身邊,轉頭看來一眼,似乎沒有發現他的不高興,反而揚手指着前面說:“這裏不方便說話,我們還是進去吧。”
堂間是個敞開的場所,不适合說一些細語密話,所以萬長河并沒有讓沈延生在堂間裏停留。兩人分花拂柳的一路直進,穿過兩道圓月拱門,終于是到了萬長河的私人房間。
頭一次上門,就有這般深入腹底的待遇,沈延生心裏的不快稍稍的有所緩解,緩解的同時,他又有些羞愧。
因為他對這位假舅舅并不是真心,只是對方在皮相上還算體面儒雅,加之自己又剛好親友匮乏。這樣的理由如果真的用感情的标準來衡量,可以說是一種虛僞又可恥的自私。
暗自愧疚,沈延生便微微的紅了臉。而假舅舅本來就中意這幹淨漂亮的外甥,回轉身看到對方這可愛的模樣,更要心情大好的面露微笑。
引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迫不及待的說道:“我不知道這門親戚攀得對不對,那天你回去,我就一晚上睡不着覺,後悔沒讓你留下個可以聯系的地址什麽的。好在你今天是來了,要不然這事情壓在我胸口上,怕是一輩子都挪不開了。”
沈延生坐在他面前默默的聽,聽的時候并未說話,單是用睫毛和眼睛一起一落的觀察對方,及至人把話全都說完,他才輕聲的問道:“姚先生,昨夜裏,有沒有看過月亮?”
“月亮?”
沈延生補充道:“我昨天也睡不好,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萬長河一愣,随即道:“我那床位置擺的不好,晚上看不見月亮,光見着一地月光,現在看來,不是床的位置不對,是那月亮都被你這雙漂亮眼睛剪碎了。”
沈延生抿起嘴角笑笑,這時候老媽子送來了茶點。茶是新沏的,熱騰騰香噴噴,旁邊擺開兩個小白瓷碟,裏面裝着灑過白糖的米糕。
老媽子手腳利落,放下東西便徑自出去了,沈延生看過她的背影,回頭就發現小舅舅跟個小孩兒似的盯住兩碟米糕不放,口中念念有詞道:“我讓她別當我是客,她還真是做的妙極,你看,這一會兒的功夫,待客的勁頭全跑你身上去了。”
沈延生起初并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然而一看他那目光定定的對象,随即便懂了。
兩碟米糕一左一右擺開,明顯的,接近自己這邊的那碟塊要大一些,糖也要多一些。
端起瓷白的食碟,沈延生把兩碟米糕掉了個個兒,說道:“那就讓我這做外甥的搭個順水人情,借花獻佛,還請舅舅不要嫌棄。”
小舅舅一番話原本就是玩笑話,并不放在心上,可如今沈延生的話一出,他的心卻是無論如何也空不下來了。
兩眼定定的看了看這外甥,他低頭又擡頭,似乎激動得不知如何繼續下文。沈延生看他窘迫,便寬心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我這趟本來是要北上的,不想卻在這裏跟您遇上。現在好了,母親也能就此安心了。”
小舅舅點點頭,紅着眼眶捉住沈延生的手:“既然這樣,你也不要去什麽北平了,留下來吧。”
見沈延生面露猶豫,小舅舅又說:“你現在住在什麽地方,要是願意,明天就可以搬過來這裏住,你看我經常在外面跑生意,這兒空着也是空着。況且這裏還有吳媽照看,總比你一個人住要好。”
沈延生說:“我不過是落個腳,随便找旅館住住而已。”
小舅舅愈發堅定:“明天吧,我給你寫個這裏的地址,再找人去把你的行李接過來。旅館那種地方總不是長住的。”
沈延生笑了一下說:“那就麻煩舅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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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天,小舅舅那邊依言來了搬運行李的幫工,沈延生随便整理了一些衣物鞋帽裝成一個大箱子讓人擺在車上帶走,自己則是提着那個帶密碼的皮箱去了趟鎮中心的銀行。
他把僅有的財産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現錢随身攜帶,剩下的便拿到銀行裏存起來。及至所有工作都準備完畢,他又去洋行裏買了筆墨信箋,準備給仇報國寫封信。
姚水原說要在當鋪裏給他安排一個位置,可他不願意受這樣半道安插的好意。一方面不想欠對方過多人情,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他不想同對方有更深的牽扯。他要的不過是個親眷的名頭,現在關系建立完備,也就沒有必要在生計上再加深牽連。
眼下這個光景,他是有自己的想法跟念頭在的,仇報國不是回來了麽,想要有所建樹,這傻乎乎的同窗就是最好的踏腳石。況且他手上還握着趙寶栓那邊的消息,不管是從途徑來說還是從實力來講,出人頭地都不是什麽難事。
剛下山的時候,他可能還會怕趙寶栓來害自己,可日子長久,這種怕也在慢慢變淡。有了仇報國,很多事情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當然這其中就包括轉賣情報這一項。
錢多不咬手,既然如此,有這麽個發財的好機會,他又怎麽舍得放棄呢?
随手在路上叫住一輛人力車,他搖搖晃晃的一路在石板鋪就的鎮道上颠簸,看似悠哉無事,心裏卻盤絲繞結似的為即将出手的信打起了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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