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距離尤妮絲上次見到狄黛米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了, 那時候活潑可愛的小姑娘, 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頭濃密的深褐色的卷發,皮膚如同牛奶般白皙,相貌與阿羅有幾分相似,但是更加柔和一些,如同春天剛剛張開幾片花瓣的新蕾一般,稚嫩而惹人憐愛。
她跪在國王面前,臉上布滿了淚痕, 眼神中帶着懇求。
國王年過四十,身材肥碩,斜靠在榻上, 任一個相貌豔麗的女奴為自己揉肩,眼睛微微眯起, 上下打量着這個年輕美麗的姑娘, 然後笑了笑, 說:“好啊,你讓你母親自己來跟我求饒。”
狄黛米的雙肩輕輕顫抖着, 垂下了頭,沒有說話。
“你也知道她打心底裏是多看不起我是吧,現在天天就盼着我死,如果不是她身體不如從前了, 而且柏提斯被我貶谪去了其他地方,芬德爾也死了, 她應該還要效仿十來年前親手毒死她兒子那樣,把我殺掉吧。”國王揮了揮手,臉上笑意更深,只是語氣卻帶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陰森。
“不是那樣的,母親跟我說過了,她沒有參與……”
“她有沒有參與,她自己心裏非常清楚。”國王晃了晃腦袋,用輕快的語氣說着。
“她從來就看不起我,覺得我一個卑賤的色雷斯下等貴族,只不過擁有了祖先的庇佑,就成為了科林斯的國王,我比不上先代國王,也比不上普美修斯,配不上她這個人老珠黃的雅典平民,但是……”他頓了頓,揚起了下巴,“我偏偏就有讓她去死的能力。”
狄黛米微微睜大了眼睛,眼淚又一次湧出了眼眶,她雙膝跪倒在地,急切地上前挪動,說着:“父、父親,您不能這樣,母親只是一時糊塗,她的病真的很嚴重。”
“我當然知道。”國王揚了揚嘴角,“她也清楚得很,我不過是把她當時放在她兒子酒杯裏的□□分成小份小份地還給她了而已。”
狄黛米當場便愣住了,整個人如同一塊僵硬的石頭一般,原本漂浮在她肩膀上的尤妮絲也微微有些驚訝。
“面對這樣的毒婦,也就只有先下手為強了。”國王閉上了眼睛,又躺回了榻上,順手摸索上了正在給他揉捏肩膀的女奴的手,慢悠悠說道,“而你,狄黛米,科林斯會給你一個容身之地的,但你也該準備準備,出嫁了。”
尤妮絲化成一團飄渺無形的煙霧,跟着失魂落魄的狄黛米,一路走到了科林斯王宮最角落的一處宮殿前。
比起科林斯王宮如今的金碧輝煌,這座宮殿可以用簡陋二字來形容,殿前的門柱布滿了劃痕,甚至還有被人鑿過的缺口,院子裏沒有侍從打掃,顯得分外狼藉,只有窗臺下一片迷疊香仍然生機勃勃,也只有這樣的綠色給這個黯淡的院子裏增添幾分色彩,看上去不至毫無生活之氣。
尤妮絲只記得自己在王宮裏生活了十八年,可真正走到這處偏僻角落的次數都可以用一只手數得出來,昔日榮寵的往後,如今就生活在此處。
狄黛米在進門之前便先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調整好了表情之後,才推開門走進去,老舊的木門在推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又在空曠的內室中回響,讓人頓感蕭瑟。
尤妮絲跟着飄進屋內,從一片昏暗中,看到躺在床上,神色憔悴的西莉亞。
西莉亞聽見響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在看見隐隐約約的身影之後,笑了笑,用虛弱的聲音說:“你來了,我的寶貝。”
狄黛米坐在了床前,握着她的手,重重點頭:“我來了。”
“真好。”西莉亞艱難地笑着,“能彈一會兒拉琴嗎,我想聽一聽。”
她勉勉強強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床頭的位置,而尤妮絲也早在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床頭放了一把裏拉琴,琴聲已經極為陳舊,看上去年代極遠且疏于保養,然而盡管如此,她也能認得出來,這是她小時候送給阿羅的那一把琴。
後來這把琴從瀕死的阿羅懷中滑落,永遠留在了科林斯王宮。
“母親……”狄黛米的聲音中已經有了些哽咽,“我彈得不好。”
“你阿羅哥哥小時候彈得那麽難聽我都聽過來了……”西莉亞笑着說。
狄黛米點點頭,然後低下頭,默默抹去快要沖出眼眶的淚花,然後側過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把裏拉琴,深吸了一口氣,屏住了呼吸,才撥動了其中一根琴弦。
這把琴已經很多年沒有保養過了,琴弦有了些松動,彈出來的音飄去了老遠,說實話,并不算好聽。
然而,彈琴的人彈得小心,聽琴的人,也聽得認真。
尤妮絲漂浮在半空中,仔仔細細地盯着西莉亞看,看了許久,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那些侍女說得沒錯,西莉亞老了,而且因為慢性中毒,臉色極差,眼睛也渾濁了起來。
她從小就聽說了科林斯第一勇士普美修斯為了一個雅典女人抛家棄國的故事,八歲時候第一次見到從雅典而來的西莉亞和阿羅母子,尚還年幼的她就已經懂得了什麽叫美與醜,看着西莉亞,她也懵懵懂懂地覺得,普美修斯為了她遠走雅典,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時候的西莉亞很美,就算因為效仿科林斯貴族姑娘的言語行止而看上去有些畏首畏尾的,但也掩不住她冠蓋所有人的美貌。
如今,年老而憔悴的西莉亞聽着不成調的裏拉琴音,渾濁的眼中慢慢地盈出淚來,她忽然伸手,握住了狄黛米的手腕,狄黛米一愣,琴音戛然而止,她任由眼淚從眼角滑過眼眶,說着:“我錯了,我錯了,陛下,尤妮絲,阿羅,我錯了,我錯了……”
尤妮絲游離的目光一頓,而狄黛米已經将裏拉琴放到了一邊,緊緊握住了西莉亞的手,急切地說:“母親!父親說是您親自毒死了阿羅哥哥,是這樣的嗎?我……我不相信……”
西莉亞張了張嘴,然後發出了一聲凄楚的笑聲:“是我。”
狄黛米的手抖了抖。
“我答應了陛下,看着他,看着科林斯,可是他一意孤行,我管不了他……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将科林斯葬送……”西莉亞緩緩扭過頭,看向狄黛米,此時,她的眼睛清明了一些,然而尤妮絲知道,這不過是她瀕死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狄黛米,沒有人能做得到親手毒死自己的孩子而無動于衷的,我也不能,更何況……阿羅,是我與普美修斯唯一的孩子。”西莉亞愛憐地看着狄黛米,“但是陛下待我與阿羅恩重如山,我也無法眼睜睜看着科林斯為阿羅的偏執陪葬,也無法看着科林斯被那個色雷斯人揮霍一空,我不欠科林斯什麽了,等我死後,我會給阿羅賠罪,但我也知道,他不會原諒我的。”
尤妮絲看着狄黛米終于忍不住決堤的淚水,伏在了自己母親消瘦的肩頭悶聲哭泣,她想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發,卻又頓住了動作,看向了西莉亞。
西莉亞輕輕拍了拍女兒顫抖的肩,輕聲說:“其實我什麽不知道呀,我都知道,阿羅喜歡尤妮絲,可是尤妮絲只把他當成弟弟看待……那個傻小子卻一頭撞了進去……後來,尤妮絲死在了斯巴達,他也越來越沉默寡言,戾氣也越來越重,我就擔心啊,科林斯怎麽能交付在他手上呢,他會毀掉科林斯啊……”
她越說,聲音越微弱,眼神也開始失焦,而她飄忽的視線在掃到尤妮絲時,瞳孔卻猛地一縮,正在說着的話也頓了頓。
尤妮絲現出了自己仿佛煙霧一般的形體,漂浮在半空中,平靜地與西莉亞對視。
“尤妮絲……”西莉亞的聲音已經只剩下了極為微弱的氣音,但尤妮絲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懇求。
“尤妮絲,我罪孽深重,只能去冥府去償還罪孽,你幫我看着狄黛米……好嗎?”
尤妮絲看着她,垂下了眼簾,點了點頭。
她笑了笑,摸了摸狄黛米的頭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尤妮絲則有些木然地看着這對已經陰陽相隔的母女,然後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枚青橄榄依舊是青翠欲滴。
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就不應該跟活着的人産生交集,可是她先是将阿羅變成了跟自己一樣的吸血鬼,而後,又答應了西莉亞臨終提出的,照看狄黛米的請求。
她始終無法狠下心來面對現狀。
西莉亞死後,現任科林斯國王沒有再娶王後,而是終日流連在一個個年輕而又美豔的肉體之間,狄黛米依然是公主,只不過她不再有對她盡心盡力的侍從,就連将她帶大的侍女看着形單影只的她,于心不忍,想要上前搭話,也會被其他人拽走。
她徹底成為了科林斯王宮多餘的人。
尤妮絲還會瞞着阿羅等人,常常來科林斯王宮看她,她住在那處角落的偏僻宮殿內,每天笨拙地修理着那把陳舊的裏拉琴,時不時也會自己哼着一些科林斯古老的民謠,然後跟着自己的節拍,在空落落的院子裏跳舞。
尤妮絲化成一束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喃喃說着“今天的陽光怎麽是冷的”,然後又渾不在意地笑了笑,扭動起了腰肢。
尤妮絲原本以為自己會看着狄黛米長大,成婚,生子,老去,在暗處默默地看顧着她,保她一身順遂,平安喜樂。
但在狄黛米十八歲這一年,意外還是發生了。
科林斯國王看遍了豐腴美豔的肉體,無意中觑見了像花蕾般綻開的狄黛米,就像第一次見到西莉亞時看呆了眼。
而後的故事便像是命運女神書寫的最無聊的玩笑一般,科林斯國王看中了繼女,而這個平時看上去溫和可愛的小姑娘從侍從們的鉗制中掙紮而出,一頭撞上了那座破落宮殿門前斑駁的門柱。
大片大片的血液染紅了白色的門柱,尤妮絲作為一個吸血鬼以來,第一次對美味的鮮血,感覺到了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