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其之十三 難永
“她故意的?”文宣楚立時不高興了,“沒筝可彈不會吹笛子麽?”
“噓。”她擺擺手。
“诶?”沈皇後秀眉擰起,不解地問道,“阖府上下就此一架古筝麽?”
文容媛還沒來得及回話,文宣楚已是閃身而出斂衣跪下,沉聲道:“回舅母的話,母親平素認為筝這種樂器難登大雅之堂,是故家中只有琴,沒有筝。”
他說罷,還挑釁似地睨了文容妗一眼。後者原先自信的眼神一僵,迅速低下了頭。
“嫣兒還說沒有,你們家這龃龉分明大得很啊。”秦琮嬉笑着湊了過來,故作不滿地嗔道。
文容媛不動聲色地挪開了兩步,并沒有搭理他。秦琮倒也不惱,又嘻嘻哈哈地說了許多話,她只得敷衍地應和兩三句。
老實說,比起容妗,文容媛絕對更發自內心地厭惡秦琮。
“……嫣兒的意思呢?”見多了臣子吵嘴的衛帝根本懶得插手管這些事兒,只随意地對幾人道,“嫣兒若是願意出借自是好的,倘若不願,容妗便自己看着辦吧。”
“借呀,當然可以借。”文容媛絲毫不以為忤,友善地笑道,“那愚姐可就先獻醜了。”
文容媛不曉得容妗是真的有苦說不出,還是刻意要壓她一頭。她只記得……前世的這一次家宴,秦琮跟容妗根本都沒有被邀來。
好吧,嚴格來說,她根本什麽都不記得。
文容媛聳聳肩,坐到衛帝跟前深吸了口氣,開始撫她那架一年難得拿出來兩三次的古琴。
她彈的曲目是《高山流水》,一闕廣為流傳、也是許多人的入門曲目。
雖然這麽一闕家喻戶曉的琴曲變不出什麽新意,也無什麽多高超的技巧可言,但文容媛的琴藝在同齡人間總是不錯的水準。
悠揚音律在她指間流瀉而下,在文容媛柔中帶剛的氣勁中,隐隐帶有幾分磅礴氣勢。
一曲罷,衛帝冷峻的面上浮出一抹微笑,贊道:“尚佳,嫣兒動靜皆宜,不愧文家兒女,朕心甚慰。”
文容媛也不一味說些謙虛的推诿之詞,只微微朝陛下福身,趕緊退了回去。
“好樣的,嫣兒,你定然比得過那家夥。”
才剛回座,文宣楚便拍拍她的背,笑着誇獎道。
“……”
文容媛抽了抽嘴角,只朝他輕颔,并沒有回答。
然後,待得容妗開始她的表演,文宣楚就笑不出來了。
還未彈完第一小節,文容媛就已發現,容妗選的曲子亦是《高山流水》,而妹妹的琴曲造詣自然在她之上。
以文容妗的水平,她絕對可以擇選較難的曲子再做發揮。
……她是故意的。
這擺明着讓自己難堪啊,只是這小妮子好像還真不知道,最終尴尬的會是誰。
文容媛心想,這庶妹果真年輕氣盛,如若是什麽在百花宴的公共場合博得滿堂彩倒是挺好的,可這只是個家宴。
家宴上用同樣的曲子硬是壓了嫡姐一頭,外人只會覺得……這庶妹,不太識相啊。
文容妗見自己壓根沒得到什麽應得的喝彩,反而衆人看起來都不甚高興,連忙匆匆地回了座位。
“容妗,鋒芒不必太盛,當心刺了自己。”文容媛拽着她的小臂,嫣然一笑。
“你……”文容妗憤怒地跺了跺腳,轉頭回座生起悶氣。
“朕覺得容妗得此一曲尚好,如煙以為呢?”衛帝清了清嗓子,面無表情地将問題丢給皇後。
“媛兒大氣,妗兒溫婉,各有各的長處。”沈皇後柔柔一笑,話鋒一轉,将目光瞟到文宣楚身上,“對了,楚兒,方才回舅母的那話是自己瞎編的吧?”
“我——”
文宣楚正欲分辯,沈皇後溫和的嗓音已如一把刀将他貫穿:“男孩子家可能沒聽說過這些,不過……舅母和你母親年輕時是真的常坐在一塊彈筝呢。”
“……”
最後,一向文采斐然的秦琮做了首詩呈了上去,這場後面有些變調的家宴終于是告了個段落。
席間說錯話的文宣楚自然是不敢久待、早早離席,文容妗亦是無處訴苦,悻悻然地回自個兒的屋內歇息;至于秦琮去哪了,文容媛實在不想管更不想知道。
然而,衛帝進秦琛房裏說話前,獨獨叫住了文容媛。
“嫣兒,你在外邊稍待着吧。”
她先是一愣,依然很快地應承下來:“是。”
獨身一人的文容媛眼見帝後相偕進了房門,随着侍女輕輕将門帶上的動作,忽然有種要不得的念頭爬上腦海。
她從庫房搬來一個小凳子,悄眯眯地站在上頭,恰巧能夠得着窗子,将屋內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文容媛應該已經錯過了前頭的部分了。
母親與舅父談話的氣氛已算不上好,雖然尚是維持着輕聲細語的範疇,但從舅父明顯表露出不耐的神情,及他一直叩着桌面的手指,也能看出一二。
秦琛有些激動,甚至話到一半便站起身來,快速地……指着衛帝的鼻子罵,似是在生氣。
文容媛從沒見過如此失态的她。記憶裏的秦琛永遠都端坐在上首最為尊貴的位置,即使不争不搶,那些東西依舊是屬于她的,誰也奪不走她的雍容。
沈皇後安然地聽着他們談話,只在一旁專注地将上好的茶湯斟入杯裏。
文容媛努力地凝神細聽,卻只隔着厚實的木板,聽見一句格外清晰的、秦琛斬釘截鐵一字一頓說出來的話。
“他才不是什麽逆犯。”
衛帝面色漲紅,劇烈地咳了好幾聲,本來靜靜坐着的沈皇後頓時變了臉色,忙自袖口掏出素帕遞了過去,輕拍着他的背脊順氣。
她蹙起眉,有些不悅地朝着秦琛道: “郡主,你太過分了。陛下視你如親妹,你又何必提一樁陳年舊事惹他煩心?”
“那才不是什麽舊事。他——”
“好了。”沈皇後擡起手,止住了秦琛未說罷的話,“郡主既然與陛下意見相左,今日便罷了吧。”
“無妨,咳、咳……”衛帝将帕子順手收回自己的廣袖裏,擡首朝站直身子的秦琛道,“阿琛,都已經十八年了,可還留着什麽證據?”
舊事?十八年?
他們在說什麽?
文容媛一頭霧水,過了許久才想到,十八年前是武皇帝在位的最後一年。
據說那一年發生了起秘密策劃的謀逆案,被兩任帝王當作機密絕不允外傳,彼時尚未出世的她自然也不可能曉得詳情。
“證據?”秦琛慘然一笑,“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不給。”
“既然郡主提不出來,又要怎麽翻案?”聞言,沈皇後冷淡地搖搖首,轉頭問衛帝,“陛下龍體有恙,可還要見媛兒?”
“見,讓她進來吧。”思考半晌,衛帝有些疲倦地擺擺手,“你們倆都下去,今日的事……朕會再做思量,莫傷了和氣。”
“長兄!”秦琛見他已迳自微阖起眼假寐,只得跪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妹魯莽了,皇兄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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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文容媛被侍女請到屋裏時,她只覺得房間裏頭彌漫着濃重的檀香味道。
舅父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已換了另一身黑紅色的常服衣裳來見她,在她看來依然威風凜凜。
衛帝招她到他足邊端坐着,就像長輩看晚輩一般,不摻雜任何身份的影響。
“言家的彩禮,嫣兒可還滿意?”
“尚未送來,但母親與甥女瞧過了禮單,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她點頭。
衛帝抿了口熱茶,追問道:“那新郎呢?”
“……”
如若是上一世的她,定然會因為事情似乎有轉機而狂喜,但今日文容媛早已知道,舅父只是圖個心安而已。
文容媛只甜笑着應道:“甥女很滿意。”
“嫣兒……”衛帝無奈地輕撫她的發,啞聲道,“舅父沒辦法把你許給言晖,那孩子的性格太像言昌,給了他文家的力量,日後必定危害社稷。況且……”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把甥女嫁去言府?”文容媛困惑地問。
“咳、咳咳……”衛帝突然又咳了好幾聲,連忙偏過頭去,迅速自袖子裏取了方才沈皇後給的素帕掩起口。
文容媛面色一變,有些惶恐地擡起頭。
望着舅父異常泛紅的面孔,她忽然想通了所有兩世未曾深究過的前因後果。
即使帕子已用香料熏過,她依然隔着香氣,嗅到了隐含的血腥味。
想必那暗色的帕子裏,是一抹抹觸目驚心的猩紅。
“舅父……”
她的舅父等不到兩年後,言晖可以娶妻的年紀了。
“言昌、秦理及你父親,皆是舅父年輕時的至交好友,也分別代表了朝中兩股力量。”衛帝溫和地笑道,“你表兄即位後,他們定要合作輔佐他,方能保我大衛安寧。就算哪日真的撕破臉了……”
文容媛顫着聲音,問:“撕破臉?”
“即使來日他們鬧到你死我亡的程度,”他執起她的手,眸光于遠方停格,“再怎麽樣總會留你和阿時一命,至少……可保你倆不至被牽連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