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再回到S城，已經是三年後。
一下飛機立即趕去曾經和angela常去的客家菜館。
仿佛從夏天瞬間掉落進冬天。這個城市陽光溫暖、空氣寒冷。建築密集，車輛繁多。它看上去冷靜高貴，擁有獨立意志，從不憐憫人類，也不想與之交談。它有自己的規則。
這裏的确有衆多令我留戀的地方。然而從第一次踏上它的領地開始，我就在心裏明白，無論我在這裏停留多久，對我而言它始終是一個迷人而無情的城市。
客家菜館店面已經擴大了兩倍多，将隔壁商鋪一起租下打通。老板沒變，領班的服務員沒變，菜式也沒變。客人仍然那麽多，要排位。
生活在北方時，從來沒想過下個館子還要排隊。而國外某些餐廳，訂位甚至能排到明年去。這個世界越發瘋狂。
隔着玻璃門，看到angela坐在彼端對我笑。吉娜和麗麗竟然也在。
我連忙推門而入。
吉娜柔軟美麗的長發已經剪短，依舊柔軟，在腮邊打着卷兒。看上去優雅又調皮。
Angela在衣着方面已不同以前。她綁馬尾化淡妝，穿某個大牌的長款白色長袖襯衫，腰間系一根藍色條紋軟腰帶，領口開兩顆扣子。一個粉紅色帶蝴蝶結的手袋放在餐桌上。很容易辨認，這是戴堯的品味。
她已經去W城見過戴堯的父母。為了買LV新款絲巾和其它禮物，她幾乎花掉了自己的積蓄——Angela本來也不是愛攢錢的孩子。不過效果良好，她得到戴堯父母的肯定，并且計劃明年結婚。
她已經在某個秘密的時間與寶馬740坦白。也依靠眼淚和智慧得到對方的支持。
我佩服她的膽識與智慧。很少美貌的女子能同時具備如此魄力，允諾承擔将來可預見的一切壓力。此刻她看上去豐足而沉靜，雖然她仍然只有二十幾歲。
某些女子總能在青春裏經歷其他人也許一生才能抵達的故事。雖然我們都知道，一切遠未結束，一切尚在繼續。我們只能說我們得到過，而不能說得到了。最終審判仍未到來。
然後再來說說吉娜。
三年時間裏，她和梁斌的愛幾乎已經耗盡。也許太過熱烈，所以燒成的灰燼也特別完美。經歷争吵、摔打、和好、做i的不停循環，他們終于開始疲憊厭倦。
我終于開始懷疑愛情。吉娜說。而她已經四十歲。四十歲才開始懷疑，這應該屬于幸福的族群。至少不像我，一開始就沒相信過。
以後有什麽打算？我們問她。
不知道。舍不得離開，留下也只是痛苦。
是的，直到最後痛苦也消失只剩麻木，那大約才是終結。麗麗說。她已經摘掉了眼鏡，眼角畫着曲線妖嬈的眼線。除此沒有別的妝飾，甚至沒有打粉底，皮膚上的毛孔歷歷在目。粗糙但動人。我不知她從何處獲得如此變化。
吉娜看着麗麗，自顧的笑起來。笑容說不上甜蜜也說不上痛苦，是洞察了一切仍然向往的純粹。
我們中間，最純粹的女人就是吉娜。她始終都在向往愛情，不曾改變，即使滿身瘡痍。
二十年前你在梁斌身上幻想過的愛情實現了麽？我再次問。
某種程度上是。吉娜回答，我少女時就為他輕狂。此生也許不會遇到比這更好的愛情。只是人性裏很多東西無法讓愛情持續。也許正是人類自身所攜的弊端成就了愛情的優勢。它總是迷人而短暫。在相愛的時間裏，我們看到人性的劣跡在我們彼此身上留下鞭笞的痕跡。我為它放棄很多，尚不知值不值得。
只要你曾經幸福過，我相信就是值得。Angela忽然說。
我所付出與失去大約一般多。吉娜點頭。
愛情讓所有女人都變成哲學家。
好像我們同時想到這個問題，于是不約而同的笑。
雞骨草老鴨湯來了。我們開始裝湯喝。味道一如從前。
好吧，輪到我，麗麗說。
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寫作者。同幾個出版社簽約，被小衆粉絲和編輯們追讨催稿。不過生活狀态健康，白天寫字，晚上睡覺。周末混跡于各色男人和女人之間。
當然她也不再是處女，充分領略到高/潮的各種妙處。并将它們寫進了她那些後現代風格的小說裏。事實上，究竟什麽是後現代的範疇我一點兒也分不清。
我現在沒有固定男友或是女友。我想我将來也不會結婚生孩子。麗麗說。
結論不要下得太早。吉娜嗔道。你的路還長，誰知道前面有什麽樣的緣分等待你呢。
如果可能的話，上帝不必安排這種緣分了，我對婚姻和家庭毫無興趣。我也不具備那種天分。
但你看上去有點憂傷，在戀愛中？angela說。
好吧，瞞不過你們這些老油條，她放下碗，現在男友的前女友回來找他。長發尖下巴大眼睛長得像範冰冰還穿白裙子和高跟鞋。某個綜藝節目的女主持人。我在想我是不是該去整容啊？
別瞎搞了，你的臉才是我一直喜歡的輪廓。吉娜又一次責怪。
這種不上鏡的大餅臉？麗麗對着吉娜吐舌頭。
我們又一次咕咕的笑起來。
我懶得去糾纏那些低級情愛。我的故事乏善可陳，像極了這個開始缺乏新意的城市，不像你們，個個有傳奇經歷。如果你們不是真的坐在我面前沒有形象的吃三杯鴨和釀豆腐，我簡直要懷疑你們是我杜撰出來的小說裏的人物。有時候我也偶爾會把幻想和真實裏的世界搞混。上帝創造我也許另有目的，就是想要我穿過水泥叢林尋找到你們，然後在黑夜和黎明時分站在高崗上講述這些故事。哦，對了，下個月我要跟團去南極看企鵝，你們誰要去，一起？她說。
我們都搖搖頭。看來目前最潇灑的是她。
好吧，曦曦，該你了，既然你要壓軸，最好故事夠分量夠狗血，值得我們期待。她們看着我。
我仍然沒有忘記加勒比海上的曦曦島，島上的大房子，那天的暴雨，坐在客廳裏吃的不知什麽名字的魚，沒有忘記坐在客廳裏的老好人老巴、尤物莉拉、型男昆汀，以及被我惹怒退回去房間的先生。
當我敲一下門就自己闖進去的時候，他背對着我，面朝海上的風暴。
“也許你願意真正跟我談談梁家彬的事情。”我走去他面前，站在窗邊，擋住了他面前的風暴。
第一次他仰着頭看我。好似我是海上的女皇。
“這也許是你真正尚且留在我身邊的原因。”
“不，還有錢，我欠了你很多錢，如果你沒忘記的話。”我想盡量讓氣氛輕松一點。但我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是。那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東西。”他苦笑着說。
我不再說話。沉默的等待。
他則似乎在醞釀，“坐下來，像往常一樣，我仰着頭看你很辛苦。”
我依言坐低。他則終于開口。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具體發生什麽事，也許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兒，但我心情非常煩躁，所以下了高速也一直沒有減速。
出發前我喝了點酒，但我并沒有喝醉。經過那個路口的時候，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車，交通燈是綠色的，我知道我可以開過去，于是依然沒有減速。但是旁邊突然出現一輛卡車，我打了急轉彎，并且踩了剎車，車子撞到欄杆，翻滾，速度很快，仿佛一瞬間，我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幾秒鐘之後我發現車子着火了而我的雙腿被壓在門下面沒有知覺。
我很慌亂。我不想死。我拼命叫救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用雙手往外移動。但是車門卡的很緊，我需要別人幫忙。這時候我發現了一個人，他好像被我的車刮到，頭部擦傷流了很多血，但他很快醒過來爬起來，動作迫切，好像急着去追什麽東西。
我開始叫他。求他幫我。活下去的本能壓倒一切。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下車燃燒的情況和我卡住的境況。他搖搖頭一副着急的樣子，可是眼裏又有憐憫和痛苦的神色。他拿出手機報警，然後用猶豫的眼神看着我，又不停向遠處看，仿佛有什麽在前面等待他。
我開始試圖說服他幫我，告訴他我是誰，告訴他我擁有的財富，告訴他這臺邁巴赫的價值，告訴他我的股票，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給他……我越說越凄惶，因為那一刻我發現自己願意用一切來交換生命。我發現他手裏的戒指盒，于是越發賣力的許諾，只要他願意幫我，我會答應一切。
他被我魔鬼一樣的條件引誘了。
他跑過來開始拉扯我，開始拼命往外拉。但是車門卡的太緊了，我的腰部以下完全使不上力。車的另一側火勢很大，他嘗試過去打開門但是沒有成功。然後他蹲在我面前幾秒鐘仿佛在考慮，我哀求的看着他，就怕他會轉身離開。
沒有任何警察或是救護車趕來的跡象。我感覺到危險，我想立即被拯救。
我不想死。我可以實現你任何願望。我對他說，無論多少錢。
他下定決心一般從後座鑽了進來，使勁搖副駕駛的座椅，我沒有痛感，只回頭看到他額頭汩汩的血，他開始用手一寸一寸把我摳出來。而我沒有停止用手臂支撐自己往外爬。
他終于開口對我說話，他說他有一個心愛的姑娘，其實他想為她做很多浪漫的事，譬如買一座島用她的名字命名，帶她全世界旅行，給她所有的珠寶和世界上最美麗的裙子，讓她像女皇一樣高興……“但我真正的心願你知道是什麽嗎？就是帶她回岑溪老家，買一大片果園種滿各種水果，一直幸福的生活。”他說，“如果我像你一般有錢就好了。”
然後在某一個瞬間，我發覺自己可以移動，于是我拖着身體爬了出來。我回頭，想對他說，這其實非常簡單，我都可以幫他實現。但是眼前忽然閃過巨大的閃光。車爆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