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娜
西餐廳的上班時間按照午市和晚市分三個班。早班8點就得起床，晚班11點起床不晚，直落班顧名思義就是從上班到下班中間沒有休息，9點起床也趕趟。
我奉行中庸之道，每個月排班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樣挑挑揀揀。三個班，我都給自己找到一些妙用，慰藉阿Q一般的心靈。
上早班，就當鍛煉身體，況且早上在林蔭道上還能聽到偶爾的鳥鳴，很是愉悅身心。晚班呢，我就好好睡個懶覺，我這樣的懶人恨不能二十四小時躺着舒服。直落班就更好了，只打兩次卡，中間一氣呵成，不像早班和晚班，中午兩點之後還得回去員工宿舍睡一會兒，你若不睡，在餐廳呆着也沒有人要算你工錢。
因為我一切聽從娟姐安排，幾乎沒有主動申請調休過，所以她對我甚是滿意。認為我這個人雖有點迂腐，但也非常乖巧聽話。大凡骨子裏有點女強人意味的人，大約都是喜歡我這番乖順的下屬。
周末客人很多，所以店員大多不能休息，只有angela可以在周六休息。面試我的那個經理自從我上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據說是休年假去了。我對這些到底還是不大關心，只想着上班一天便是養活了自己一天，忍耐周正，五六天時間竟也漸漸的習慣了這種生存方式。
Angela指派了一個熟手服務員帶我，女孩子比我大一歲，但看上去并不比我滄桑。怎樣擺臺，怎樣放碟子、杯具、刀叉、餐巾一樣一樣細細的教我。我屬于動手能力很有選擇性的人，就是喜歡做的事很快便能掌握，心底裏有抵觸的，哪怕稍稍只有一點，也是半天學不會。
服務員大抵就是一個伺候人的，雖然現在的流行标語是工作不分貴賤，但人人心裏都知道，貴賤并不是嘴上說的，這個世界的貴賤之分自有法則并且早已深入民心。
服務員放在中國古代就是一個丫鬟傭人，從前的大戶人家吃飯自有丫鬟傭人伺候着，小戶人家裏請不多也會有一兩個供使喚。古時亦有茶館飯莊，但大廚是漢子，收錢算賬的是先生，跑堂的夥計也是一個叫小二的男人。反正是見不到女人的。若是想要在大家都可以吃喝玩樂的地方見到女人，便只有那醉香樓、怡紅院之類。
後來清朝覆滅，中國從封建主義進入半殖民主義後來又進入共産主義，鬥地主的年月裏，誰還敢在家裏養着丫鬟傭人呢。茶館飯莊的發展與時俱進，各式餐廳也應運而生。只是改了名字，叫做同志。雖然志不同道也不合，但你吃飯是為了革命事業，我伺候你照樣為了革命事業，仿佛有那麽點平等的意味了。但最終同志這個虛名也還是淪為了小姐，尤其在南方經濟富庶之地。家裏不準養，出來消費總可以有人伺候吧。經濟社會提供各種名目，豢養着顯貴的人。但因為小姐在中國還擁有其他博大精深的含義，最終被服務員這個名號取代。
從前屬于主人家私有的丫鬟傭人現在雖然貌似成為公衆的了，但為你服務的時候，完全可以讓覺得是你私有的。你可以呼之呵之揮之去之，吃飯付錢便可。
從前是鐵打的主子流水的丫鬟，現在變成了鐵打的丫鬟流水的主子。
被剝脫了生産資料和資本的賤民，永生永世都只能是賤民。
畢竟除了自己和自己的勞動力，我們還能出賣什麽呢？我們一無所有。
好了，我也知道我不該發牢騷，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修身養性。
教我的女孩子叫羅霞，面對我的笨拙，她非常有耐心，一遍一遍的教，一次一次的示範，令我愧疚之餘想起高中那極為喜歡罰我站的數學老師。畢業的時候我特別想跑到他家麥地裏放一把火。也幻想過找一個麻袋把他蒙住狠狠的揍一頓。我這樣子想了很久，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個恐怖的人。
羅霞那麽好。應該去做老師。上天卻決定她來做一個伺候別人的人。工作不分貴賤，說這句話的人故意掩藏了這個世界的本質，他們說的大約是烏托邦裏的法則吧。
Angela卻看不過去我的笨，常常要跑過來罵我一頓，推開羅霞要親自教我。卻讓我心生緊張，更加學不會。
“再過一個星期你要還不會就不要再吃飯了。”她氣急敗壞的吼了一句。
感謝上帝，她說的是不準吃飯而不是卷鋪蓋走人。
我連鋪蓋也沒有。
從此見到angela總是心生恐懼。好在我也不至于那麽笨，只是在心裏好好的安慰自己，教導自己不要生氣，要平和，不要失去工作，要接受現實。
這樣下定決心之後，也漸漸就學會了。
擺刀叉，疊餐巾，開紅酒，有模有樣。
Angela倒也不吝啬，偶爾也誇我幾句。
我總是背地裏感謝羅霞，真心誠意。她只是淡淡的笑，說應該的。
我第一次聽說吉娜女士，是在一個下午。
她是綠島西餐廳的熟客。服務員一聽到她的電話預定，就都争着要去她的包廂服務。
羅霞悄悄告訴我，吉娜女士出手很是大方，每次給的小費都很豐厚。然後又給出關于這個女人的各種贊嘆，言辭之間不乏羨慕之情。
包廂當然會由angela親自服務，不過angela又點了另外兩個女孩專門上菜，她們歡呼雀躍連連感謝angela美女。接着她纖指搖擺，又指定了酒吧的一個男孩子過去開酒。另一個男孩的臉色就有點不太好看。
其他女孩就有的羨慕，有的嘀嘀咕咕，有的略略白了臉交頭接耳。我似乎聽到等經理回來看你們還怎麽得意之類。
真正見到這位令人歡喜令人憂的吉娜女士是在晚上6點。
我剛好站門，見一臺咖啡色的寶馬一個旋轉很漂亮的停在了櫥窗旁邊的VIP停車位上。然後一個很時髦的女子就走了出來。副駕駛的門打開，走出來的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
讓我來描述一下晚上6點的吉娜女士吧。
她看上去很瘦，但骨骼健壯，屬于骨感的那一型。上臂卻略有些粗，像西方人，可又有些平胸。身材颀長，雖然胸部不豐滿，卻有着極美好的腰部曲線，和非常翹而豐滿的臀部。五官清麗，挽着一個非常平易的越南髻。
她的身材讓我欣賞的這麽生動是因為她穿了極普通的牛仔褲和緊身黑色小上衣，但是脖子上非常随意的搭了一條LV新款的絲質圍巾。我剛剛在店裏休息區的時尚雜志上看到它，自然價格不菲。
看上去三十幾歲的樣子，但我猜想她的年紀可能更大一些。可是無可厚非，站在她旁邊這個高大英俊模特一般的年輕外國帥哥，一點也沒有遮掩吉娜的風采。
相反，我覺得他像是吉娜牽着的一只大型金毛尋回犬。
我真的無意貶弄誰，這只是我心裏非常自然的冒出的一種判斷而已。
“晚上好，吉娜。”站在我對面的女孩笑得很甜。
“晚上好。”吉娜微笑着回答了她，然後轉頭對尋回犬說，“馬修，我經常來這裏，她們都認識我。”
她的聲音也很動聽。然而她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新人。
而馬修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從下午5點開始站門，一直站到晚上7點半，腿都快斷了。客人漸漸多起來，angela終于走過來叫我們過去幫忙，而換成另外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站門。
我還沒有能力為客人點餐，所以大多數時候的工作是上菜，或是給水杯加滿水，或是撤掉盤子之類。
但至少來回走動比呆呆的站在門口等開門舒服一些。
我不敢許願說要是不用穿高跟鞋就好了。
大約快8點的時候，我聽到一小陣騷亂，angela跑出來急急的講電話，我剛好給相鄰的包廂送冰桶，隐約聽到她說呼吸困難、臉色蒼白、牛油果、以及桂陽路138號。
桂陽路138號是綠島的地址。
我明白過來她是在打120急救。
我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放下冰桶跑進了包廂，當我明白過來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我已經摸着馬修脖子上的大動脈用英語問他有沒有随身攜帶藥劑。
他有些艱難的搖頭，于是我又問他醫生開的處方是聚二甲還是聚三甲。他回答了我。
由于緊張我甚至沒有發現吉娜的眼圈紅了，我只是對她說，“半小時內死不了。能先給我兩百塊嗎？”
我那時候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跟吉娜要錢而不是馬修本人。可能也是內心的一種判斷吧。
她迅速回去自己的座位找到皮夾抽了兩張紅紅的□□給我。
我接過來轉身就往外跑，并且準确無誤的從員工通道跑出來，順便把我的高跟鞋丢在保安那裏。
沒有高跟鞋才能跑得更快更好。
已經以一個角度彎折了一整天的腳接觸到平坦的地面，有種硬生生的被掰直的疼痛。
不過我還是奮力往前跑，攔截出租車，請他帶我去離這裏最近的大一點的藥店。
司機不負重望載着我跑了三家藥店，終于買到了這種價格158.5元人民幣的抗過敏藥，花費34.8元出租費和燃油附加費，還有18分鐘的時間，然後跑了回來。
這個什麽城市啊，打的這麽貴。
下車的時候我惡狠狠的喊了句“小票”。
我從員工通道跑回來，也毫無差錯的跳進了我的高跟鞋，跑回包廂，用時3分鐘。喂馬修服下藥2分鐘，救護車來了。
馬修拒絕上救護車，醫生在檢查時他的臉色開始漸漸恢複正常。
于是我開始充當翻譯，為醫生和馬修解疑答惑。
“現在感覺舒适嗎？”醫生問。
“你現在好點了嗎？”我對馬修說。
“我從小就這樣，吃了藥就沒關系了，沒想到你知道這種藥，我太幸運了，真的非常感謝你，你叫什麽名字？”馬修一邊咳嗽一邊說。
“好多了。”我對醫生說。
醫生懷疑般的審視了我半天，“他說了這麽一長串怎麽你翻譯起來就三個字啊。”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就是這個意思。”誰讓你自己聽不懂的。再說了我又不是專業翻譯，大學裏學的那點畢業時也大部分還給了老師，經常也有心裏大概明白卻翻譯不出來的時候啊。
醫生點點頭，“呃，這位先生，建議你最好還是去一趟醫院做個檢查。”
“你确定不需要去醫院嗎？”我對馬修說。
馬修眨眨眼睛，“我可不喜歡那個地方，我真的沒問題，全好了。”
“不需要。”我對醫生斬釘截鐵的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