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下檐角
挽雲無可奈何的目送紫衣魅影與無邊夜色漸漸相融,大眼睛耷拉下來,惆悵地長長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素圓圓既然中了賢王府的獨門劇毒,想必一定還是會來找我們要解藥的。等到那時再收拾她不也一樣?我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輕擡點點玉足,挽雲盡量邁出端莊優雅的步子,在群臣驚豔的目光中挪也似的往高臺走去,心裏卻打着如意小算盤:既來之則安之,肚子還沒吃飽,先填了肚子再說……一想到吃的,無神的眼眸忽地又亮了起來,似是嵌在夜色中璀璨的北極星,熠熠生輝。
“賢王”看挽雲作勢似是要重返高臺,眉角挑得更高了些,燦如星河的眼眸此時暗沉如無月的夜,出口的語調卻仍是淡淡的,“本王有些乏了,都散了吧。”
挽雲驟然擡首,雙眼瞪向高臺之上,眉頭皺起。也顧不得什麽“皇家臉面”了,一雙白皙的小手直接覆上肚子,哀怨之色溢于言表——我還沒怎麽吃呢,怎麽就這麽散了?
“賢王”再次視她為無物,兀自優雅的站起身,負手施施然立于高臺之上睥睨全場。手中的白玉酒杯頃刻間化作齑粉,自指尖縫隙流沙般細細瀉下。
“是,臣等告退……”百官跌跌撞撞紛紛爬起,也顧不上自己起身的姿勢有多麽的不雅,慌忙俯身告退。
在官場摸爬滾打數載甚至數十載,早已混成人精的百官又怎麽會感覺不到空中彌漫的凜冽殺氣?不過幾個眨眼間,水榭內的人退了一大半。
薛府大夫人有些吃不準自己是否該伴駕回園。丈夫不在,她便是薛府暫時的當家,照說是該好好盡地主之誼,但她乃一介女流之輩,實在不宜抛頭露面的張羅。究竟如何做才能既不失了禮數,又保全自己的聲譽呢?……還在猶豫間,衣角卻突然被人狠狠揪住,大夫人不耐的回頭看向緊緊依偎在自己身側還揪着她衣角不放的二夫人,立馬嫌惡地甩開手,“你又怎麽了?”
“大、大夫人……”薛家四夫人顫抖着聲音,臉上寫滿了慌亂驚恐,“賢王和夫人,剛剛還在的,一……一眨眼突然就不見了!”
“什麽!?”大夫人慌忙擡眼,燈火輝煌的照耀下,排排石案上精美擺放的佳肴早已零亂不堪,迎着湖面拂來的風吟出曲曲,幽幽斷腸。而諾大的水榭內,又哪有賢王夫妻的身影!?
大夫人眼前一黑,一個踉跄險些栽倒在地,賢王夫妻莫不是遭心存歹念的高人挾持了?賢王乃璎珞國當朝皇帝心間摯愛之子,如果自薛府憑空消失,那薛府縱有千金萬金也逃不過被滿門抄斬的命運啊!
怎麽辦?怎麽辦!?
“還不快封鎖消息遣人四處去尋?等在這兒橫豎也是一死……”婉轉的女生忽起,薛府十三位夫人聞言,轉首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十四夫人神态默然的坐在上首的石案之後,那是她的恩寵之位,亦是唯一伴得薛仁身側的位置。此時她眉眼之間平靜得如無風過境的湖泊,泛不出星點漣漪。
大夫人原想好好嘲諷十四夫人一番,可又想了想,現下還是賢王的事比較重要,只得不甘地下令,“來人啊,速速遣人守在府內的每一個出口!除了今晚的官員,一只蟲子也不能飛出!等所有官員出府之後,發動薛府全部家丁在府內好生尋找賢王和夫人,切不可聲張!如若消息走漏了,大家就一起等死!”
“是!”女婢領命後急急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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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水榭的屋檐之上,月光盈盈瀉于兩抹白色的身影,與夜色裏剪出一抹高挑儒雅,一抹婀娜多姿。
“你扯我上屋頂做什麽啊?”挽雲不滿地斜睨身旁的“賢王”,櫻色粉唇嘟起,低着頭輕撫肚子喃喃道,“肚子好餓啊……”
下一秒,陌生的觸感撫上挽雲的脖子,細而冰涼,幹淨利落如一抹光亮自彼端直射而來。
挽雲的身子一僵,撫在肚子上的雙手下意識地十指交纏緊握。須臾,又松開,繼而緩緩垂下。她不曾擡頭,甚至連眉毛都不曾蹙起一絲,只是清亮的眸子此時不複先前的透徹。
良久,挽雲淡然而笑,“你這是什麽意思?”
月下“賢王”鬓若刀裁,眉如墨畫。他單臂平挑,手中黑曜石所制的刀柄之上鑲嵌星點紅色寶石,銀亮的刀尖穩穩立于挽雲的脖項之上。
“為何嫁與他人做妾?”“賢王”眯眼,凝視挽雲精致得幾近絕美的臉龐,刀尖逼得更近了些,“為何如此糟蹋自己?”
“糟蹋?”挽雲不解的揚眉,“給堂堂的一國王爺做侍妾應該不算是糟蹋吧?”
更何況只是一個假的名分而已,如果是真的還得了?別說王爺,就是皇帝的侍妾她都絕對不做!
看着她認真反問的樣子,“賢王”的眼更深邃了,“沒想到你竟是如此的女子。”
是我看錯了人嗎?風挽雲,你怎麽可能是這樣貪慕虛榮的女子?!
“你……”望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淡淡落默,挽雲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問,“你是喜歡我嗎?”
挽雲的意思是想問“賢王”是否喜歡真正的“風挽雲”,可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她知道自己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思考,但是“賢王”哪裏知道自己是個旁觀者啊!肯定覺得她是個沒羞沒躁的人!
不過以“賢王”現在的這幅模樣,還真的有點像發覺自己心愛的女人已嫁與他人的憤怒男人,也難怪挽雲會誤會“賢王”了。
“不過一面之緣,你未必想太多。”“賢王”冷冷道,“風挽雲,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如若讓我再見到你,必親手刃之……”他緩緩而言,刀尖又近了一寸,好似這世間沒有什麽能讓他氣急之事一般,語氣森涼卻仍舊淡然,“我說到做到。”
“哦?”挽雲輕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投下一方陰影黯淡了她的眸。
風挽雲,你到底做了什麽!?讓眼前這人非要滅了自己不可?!
她默然而立,任憑冰涼的刀鋒抵着她的脖子。不掙紮,是因為知道掙紮只會死得更快。
“可是,我現在又改變主意了……”“賢王”低低而笑,抵在挽雲脖間的刀鋒卻無聲逼近,一抹血色霎時綻開于細潤如瓷的脖上。“看在你一心守護賢王的份上,我今日不取你的性命。但是你要記住……”“賢王”俯身,他将唇輕貼在挽雲的耳側,一字一句的道:“如若你背叛賢王,那不管我身在何處,都會第一時間趕來來取你的命……”
挽雲身子僵得越發厲害,不是因為脖間隐隐的刺痛,而是因為他無聲的貼近。
“賢王”又是一聲輕笑,挽雲脖間冰涼之物突然撤去,迫人的殺氣瞬間煙消雲散。挽雲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擡手想捂住陣陣刺痛的脖子。
只是白馬過隙間,右手小臂莫名地一燙,挽雲痛呼出聲,繼而抱着右手小臂蜷縮成一團。素白衣袖已被劃破,白瓷般細膩的小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口,血流不止,猙獰地似是一道無聲的嘲諷,剜在她的臂上。
挽雲倏地擡頭,淚水襯得一雙眸子亮如秋波。明明淚已盈滿了眼眶,卻沒有一滴落下。她整齊而小巧的皓齒死死咬着櫻瓣般的唇,不語,只是默然地凝着他。
為何?為何……
“賢王”不去看那美得堪稱瓊姿花貌的女子,白袖揮灑間刀已入鞘。他微微昂首,眯眼想去尋那天邊高懸的臻白的月,卻發現它不知何時已躲在了層層雲幕之後,天地間一片黯淡。
“廢了你的右手,省的你今後不安分的到處折騰。”依舊是淡淡的語氣,卻震得挽雲一個激靈,九天之寒剎那間涼入骨髓。“也抵了你先前所為,從此我們互不相欠。”
我的右手……被他廢了?……手,廢了?!
“賢王”無聲輕嘆,他似是聞到空氣中氤氲的霧氣裏帶着絲屢淚水的鹹澀,一張梨花帶淚的傾城之貌躍然闖入腦中。
意志力強大如他,居然揮之不去腦中一個虛無的景象!
罷了罷了……
“賢王”霍然轉身準備離去,才剛氣淡雲閑的邁出兩步,儒長的身型又是突然一頓,卻并不回頭。聲音恍如自雲的彼端傳來,飄渺而虛無,“風挽雲,你最好牢牢記住,你的小命是賢王給的……”說完,他擡腳正欲離去,身後一直沉默的絕美佳人此刻卻突然嬌笑出聲。
“冒牌貨,你最好也給我記住……”挽雲努力的扯動嘴角,一抹純真淡雅的笑如昙花般驚豔迷離。她望着眼前擡腳即将離開的白衣男子,體膚之痛痛徹心扉,出口之言卻平淡至極,“你今日不殺我,日後必會後悔終生。”
你今日不殺我,日後必會後悔終生。
“賢王”默然矗立,背影如月下一尊完美的雕塑。
他并不去看那絕美而震撼人心的笑顏,只是負手而立,任憑一年前的景象如潮水般奔騰湧入他的腦海——将記憶中的風挽雲,與此時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風挽雲相重疊……
同樣是月下檐角,同樣是女子一襲白衣,只是那時的她更加狼狽。素白外袍創口無數,血水如泉傾灑其上。她嘴角安然翹起,仿佛一身的血液全是他人所留一般,淡定自若地用刀尖指向他,笑着對他說道,“如若你今日殺不了我風挽雲,日後必然後悔終生。”語氣蕭瑟而狠絕。
想他少年成名,縱橫江湖無人能敵。而風挽雲卻在一年前的一個夜晚,與他于月色之下酣然大戰一場。尋常高手連他三招也接不了,一介女流卻逼得他不得不與之對戰兩百回合!縱是一身喋血,神情依舊淡然。
而一年前的他,偏生被這樣月下浴血的白鳳凰所深深震撼。理智告訴他,此女此時不殺日後必成大患!可是大腦卻脫離了理智的控制,出口便成了,“我不屑于斬殺無力還擊的女子,風挽雲,如若讓我再遇見你,必一招之內親手刃之。”
往事如煙,卻依舊清晰如昨日。
“賢王”靜默片刻,忽然擡手,雪白袖口飄然一撤,一陣大風平地而起,呼嘯兇猛迎面而來,吹得得挽雲不得不合上眼扭轉過頭。
待風聲呼嘯而過之後,挽雲緩緩睜眼。轉過頭,眼前已是空無一人……
他,走了……
憋在眼眶中的眼淚終于滴落,一滴,兩滴,洶湧之勢像是破堤而下奔騰而來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挽雲蹲下身子,抱着血流不止的右手臂縮成一團瑟瑟的抖着。
淚水與血水不斷的雜糅,混出淡粉的暈。挽雲什麽都不想去想,只要好好大哭一場。右手傷口刺骨的痛楚于心髒抽搐、擠壓的難受,她已經分不清究竟誰的苦更濃一度。
為什麽,會有人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來決定她的一生?為什麽,自從來到這天瀚大陸,她就處處受制于人?
追根究底,還是自己太弱。風挽雲留給她的不僅是閃耀尊榮的一個名號,更有她的無數恩怨情仇。既然自己接受了她的尊榮,難道不應該無條件接收她的一切過去,無論美好或苦痛或無奈?
哭着哭着,挽雲突然笑了,她用左手的袖子胡亂抹了抹臉,極其緩慢的站起身來。
此時,月亮的清輝撥開層層雲霧盈盈照下,天地間一色陰霾盡被月光洗去,只剩清明。月下少女單薄的身姿直挺地立于屋檐之巅,眺望着前方無邊天際。素白的衣袍被一片血紅所染,可謂觸目驚心。一張清麗的小臉上,未幹的血淚被她随手抹的烏七八糟,卻污不去她鳌擲鯨吞的磅礴氣勢。
老天玩我?
好,很好!
那我就拔刀弑天大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