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者之姿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彼時高懸在天際,耀白了一個世界的灼熱火球,也即将滑落于青黛一色連綿起伏的山脈之後。
幾點灰黑的燕子身型靈巧的糾纏于柳下花前,啾啾的啼叫喚醒了正趴在花梨大理石案上昏睡的挽雲,而她身後那直條梅花紋飾雕刻其上的木窗不知何時被風吹得大開,晚曦落日瀉得她滿身,素白一身也曜出了層層炫目的金黃。
被叽叽喳喳的鳥鳴喚醒,挽雲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第一反應便是伸長了脖子去瞧床上的賢王。她幻想着那個腹黑的男人擺出他招牌式的迷人假笑,雙手攏于袖中氣淡雲閑的看她邊睡邊流口水,滿臉的諷刺不言而喻。
這樣的場景前一陣子還日日上演,行途之中馬車之上,他幾番調笑她的這個陋習,窘得每每她氣得扯過他的衣袖便毫不客氣的直接抹之,任耳畔回蕩賢王大人淡極的嗤笑聲,“你個粗俗的女人!”
可此時,他卻靜靜躺在床上,臉色不複先前的潮紅異常,而是覆着病态的白。那張總是語出譏诮的嘴微撅,保持着被點穴前的俏然銷魂樣,看得挽雲不由得撲哧一笑。
可笑着笑着,那無拘的笑容卻漸漸僵在了臉上,憂慮不安似浪潮般洶湧地向她襲來。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此時的她表情一定很猙獰。
現在,她該怎麽辦?
賢王患疾的消息千萬不可讓心存歹念的人得了去,她能做的只有——瞞。
無奈的搖搖頭,挽雲扭頭看那輪即将隐于天地間的太陽,橙黃的光暈染得天邊一角熠熠,可這抹暖入人心的亮堂也逐漸隐去,消失殆盡于天際。
無邊的夜終是籠罩了這幽州,無一絲月色。
瞞?她能如何瞞?賢王她能藏一時,藏一日,可怎麽可能将他一直藏到雲厲帶人前來支援的半月後呢?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子,又豈是她一個區區王府夫人所能左右的?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聲音輕緩,卻驚得挽雲渾身一顫。可随即想到風厲現在正隐于暗處保護着他們,挽雲便也不複先前的緊張不安。她側耳傾聽,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房門之前。輕輕的叩門聲之後,是清婉的女聲,“啓禀賢王爺、青蓮夫人,我家主子備宴,欲為王爺夫人接風洗塵,望王爺夫人賞臉移駕海棠閣。”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啊!蒼天啊大地啊額滴個親娘啊!她能從哪變來個賢王陪她移駕海棠閣啊?……不然假裝在睡覺?現在也不是睡覺的時辰啊!……說頭暈乏力給推了?不成不成,若是薛府主人無事獻殷勤找來個大夫來問診那不就糟了!
大腦飛速過濾了一遍所有能想出來的理由與借口,每一條都是剛橫空出世便被自己給槍斃了。最後,實在不得已,挽雲只能含糊地應下,“你先退至院門之外候着,我要梳妝打扮一番。”
诶,梳妝……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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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一個膽大包天釜底抽薪貍貓換太子的計劃流星般劃過她的腦海,靈動的雙眸倏地一亮。
婢女柔聲言諾,緩緩退下。待窸窣的腳步聲行遠了,挽雲才雙手攏在嘴邊壓低了嗓音叫喚:“風厲,風厲,你在嗎?”
一眨眼,一條黑影落下,直直杵于她的眼前。風厲的身子輕如天邊的一團雲,無聲無息地就從天而降。
挽雲賊賊一笑,忽地竄到風厲身側,踮起腳尖附在風厲耳畔低低而語:“今晚這個接風宴必須參加,不然他們一定會起疑心的。這樣吧,你先換上賢王的衣裳,戴着你這個面具就說是長了濕疹不宜見風,假扮成賢王随我出席宴席。”
風厲聞言一震,僅是一秒便連連搖頭,“不成不成,我若走了王爺就無人保護,萬一有奸人前來行刺那可如何是好?”
“那……把他藏起來?”挽雲眉峰微蹙,繼而上下左右的打量起這間廂房,“床底下?……衣櫥中?……”
風厲低頭瞅着她抓耳撓腮的滿房間竄着,為賢王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心裏縱然一萬分個不認可這個荒唐的計劃,卻也實在不忍出言阻止,只是兀自站的筆挺,淡然不語。
将他的肢體語言翻譯出來就是,我,是打死都不會答應的。
聰慧如挽雲,回眸僅是一瞥便也明了,風厲并不贊同她這個貍貓換太子的“驚天”計謀。
“那怎麽辦呢……我都應承下來了。”挽雲此時才發覺自己真是一時頭腦發熱,兀自拿主意。明明思慮不周全還自以為備有妙招,這下可害的大夥都退不了場了!……可就算适才說不去,她也拿不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堵住薛府上上下下的悠悠衆口啊!
挽雲急得繞着風厲團團轉,雙手緊握成拳敲打着自己那小腦袋。下手也沒個輕重,敲得小腦袋瓜碰碰地響。
“其實,鄙人還有一計。”風輕雲淡的男聲飄然入耳,幽暗如鋪面而來的杏花香,繞着迷醉的芬芳,清雅而魅惑。
挽雲風厲一愣,聲音的源頭……在他們二人身後!
居然有人不動聲色的進了屋子,堂而皇之的站在他們身後偷聽,而六感超然的她和武功絕頂的風厲竟然都不曾發覺!?
挽雲被竦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石化般僵在了原地。
風厲二話不說拔刀逆身斜劈向來人,來人輕巧側身閃過,刀光乍現,花梨大理石案應風聲呼嘯斷成兩截倒塌于地,發出轟隆的聲響。
靠!這麽大的動靜是生怕惹不來別人嗎?大家都是見不得光的人就算真的要打就不能輕手輕腳的打嗎?
“噓!輕……”挽雲食指豎在嘴邊做噤聲狀,轉過身子,卻和正欲再提氣揚刀的風厲一同愣住了。
白色衣袂無風自舞,高挑秀雅的身型,雍容華貴的氣質,眸光璀璨如星河,不是賢王又是誰?
兩人複而看向床榻,齊齊抽氣——大驚!風厲身型微顫,挽雲潤紅的臉色倏間慘白——那抹白色身影仍舊撅着個嘴大喇喇的斜躺于床上!
兩……兩個賢王!!!
……
兩個賢王……
個賢王……
賢王……
王……
……
挽雲花容失色後的第二個念頭便是,老天還真的給我變了一個出來啊……
風厲不愧是隐衛之首,瞬間的失神後,眸光重凝赤騰的殺氣,揮刀直直砍向來人。
“賢王”輕笑出聲,卻不複躲閃,衣袖帶風清揚一揮,風厲全力下劈的刀盡被他用兩根手指生生夾住,刀口進退不得!戛然而止的刀風铮铮,撲騰而來淩厲得讓挽雲睜不開眼,而那位單手接刃的“賢王”确連衣杉都不曾飄起!
風厲是璎珞境內數一數二的高手,挽雲聽賢王提起過。而眼前這位“賢王”功夫遠勝于風厲,竟視風厲全力一擊于無物,單手輔以二指接下那呼嘯而下的刀刃!絕對是高手中的無敵高手!
可他究竟是誰!?來此有何目的!?又為何和賢王長得一模一樣!?
似是看透了挽雲的疑惑,“賢王”拂袖,僅是一瞬風厲雙手緊握的刀刀刃炫光一閃,調轉方向駕着風簌地飛出,眨眼間已深深插入房屋的橫梁。
風厲一僵,“賢王”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喉。
身手迅若雷霆之勢,猛若洪水決堤,兩人實力相距甚遠,無法同日而語焉!
風厲放棄了掙紮,只是剛才幾瞬的交手,他便心知肚明掙紮也是徒勞。可縱是束手被擒,風厲的身型依舊直挺如青松勁蒼,黢黑的木面具下裸露出的雙眼墨如夜下深海,沉靜無一絲波瀾。
賢王府四隐衛,刀光劍影茹毛飲血,碧血丹心轟轟烈烈,又何畏生死焉?
“青蓮夫人,鄙人有一計,不知夫人是否有興趣一聽?”“賢王”單手制住了風厲,斜身側臉回望挽雲,嘴角綻一抹着她曾最熟悉的狐貍般的假笑。
不得不承認呢,你丫學的真像……
挽雲撲哧一笑,淡淡曰:“願聞其詳。”
這回換“賢王”有些怔然了,似是不曾料想一個深閨女子面對如此場景居然面不改色泰然處之,頃刻“賢王”眸光溫潤帶着抹贊許輕籠挽雲,璀璨一笑。
這回不是皮笑肉不笑,是真的笑了。
“賢王是本人舊識,曾結下不解之緣。”“賢王”開口曰,雙眸直視挽雲,毫不躲閃好一派坦然。
挽雲聽他如此說,嘴角挂起天邊彎月的弧度……只要你不是敵人,我們就還有得折騰。
“近日聞得賢王坐鎮幽州,鄙人望得賢王一見,亦赴幽州。卻不想賢王被奸人所害,一病不起。現下之見,青蓮夫人恐是怕奸人趁機再襲,遂極力隐瞞賢王之疾,欲讓這位護衛兄臺假扮之。如此,鄙人便毛遂自薦,易容為賢王願助夫人一臂之力。至于這位護衛兄臺,也能安心守衛賢王安危。一箭雙雕之舉,何樂而不為?”“賢王”笑眯眯的掃了眼風厲,看他不做任何表态,便又轉回了目光凝在挽雲的面上。
“如此甚好。”挽雲粲然聳聳肩,“只是有勞仁兄了。”
我能拒絕你麽?我敢拒絕你麽?
“青蓮夫人不必客氣。”“賢王”微微颔首做謙讓狀,對挽雲淡然回以一笑——外交辭令那種客套的笑。複而松開扼在風厲喉頭的手,“賢王”負手而立,會弁如星撞入風厲的眸。
“護衛兄臺,多有得罪。”聲音溫潤如玉,卻不參雜一絲一厘的歉意。“賢王”身周散發出的威懾感渾然天成,明明近在咫尺,卻令人覺得他如那九天之上巍峨屹立的雪峰之巅,遙不可及。
這就是屬于強者的魄力,是不容侵犯的威嚴,是浩看蒼穹俯瞰天下的嘯絕之态,王者之姿。
兩人均有帝王之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賢王表象謙謙有禮,似是閑雲野鶴一只。其實野心勃勃而深藏不露,将玩弄權術于股掌的玩世不恭,诠釋得淋漓精致。他是攀向帝王之巅的智者,長袖善舞,運籌帷幄。
反觀眼前之人,同樣翻手為雲覆手既雨,鳳翥龍翔之姿自然天成。吞虹霓,蓋山河,勢磅礴,淩霄漢,負手屹立于帝王之巅,是潮鳴電掣叱咤風雲的絕對強者,無人堪敵。
風厲靜立,思虞不語。眼前之人來路蹊跷高深莫測,若為敵,那他們早已萬劫不複。可誰能斷言非敵既是友?若讓其假扮賢王與青蓮夫人一同赴宴,當真可行?
若夫人出了事,他又該怎麽跟賢王爺交代?
挽雲瞧風厲默然靜立,也知道他是為自己的安危擔憂。玉面淡拂清如靈泉,靥鋪七巧笑:“風厲,有我在,不用擔心。你好生守着賢王,等我凱旋而歸。”
繼而半旋妙曼身姿,朱唇榴齒,的礫燦練輔以平凡眉眼,彼時也葉底藏花灼灼其華,挽雲嬌媚一笑,曰:“王爺,妾身侍候您移駕海棠閣。”
“賢王”一怔,靈動的氣質耀得眼前女子燦若無人染指的天山雪蓮。
卿非佳人,堪比佳人。
只一瞬,臉上的驚豔之色消弭,海市蜃樓般迷幻而觸不可及。“賢王”淡然笑曰:“佳人相伴,為夫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