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
◎還以為周少的未婚妻已經忘了我◎
那時候的她真是任性。
宋洇在回憶中抽離,對于曾經的自己妄下定論。
她施施然站起身,吐槽之餘,瞥見鋪滿桌的文件,增添了幾分無力感。
“宋特助,一起吃飯。”
玻璃門前,同事明霞提着随身的麻将包輕敲玻璃門。
公司樓下的餐廳,宋洇要了一份牛油果班尼蛋和一杯冰美式。
“說起來,今天早上接到總部通知,”明霞付完款,端着餐盤尋了位置坐下,似乎想起來什麽,“創投圈的TOP,嘉彙,居然要投我們的新項目。”
“嘉彙?”
宋洇有些意外,脫外套的手一頓,漂亮的眼眸波光潋滟,落在同事理所當然的神色上,明霞詫異:“你沒收到通知嗎?”
宋洇微怔,神色如常地坐下,“沒有。”她垂下眼,将垂落在耳側的碎發捋到耳後。
嘉彙是現下最有財力的創投公司,幕後的最大股東是傅家,傅晏。圈子裏不少人追捧嘉彙,因為一旦得到嘉彙的力挺,便等同于有了豪門傅家的認可,有了更多的便利和底氣,算得上是一步登天,多少企業做夢都想和嘉彙合作。
這個意向對于周氏藥業來說絕非小事,但這麽大的消息公司瞞她瞞得徹底,宋洇居然一點都不清楚。
宋洇明白過來。
上回那件事,周總還是介意的,沒有完全信任她。
明霞只以為是總部那邊的人沒有通知到位,“大概後天嘉彙的人就會來咱們這裏參觀,詳細約談。”
宋洇淺笑,沒有答。
“要是和嘉彙合作成功,咱們這期的新藥項目應該能更進一步。”明霞是個事業心重的女人,辦事無不細致,會在客戶來之前了解對方的一系列愛好習慣,尋找突破口,“傅家現在當家的,宋特助見過嗎?”明霞翻看着手機的資訊,她雖然不了解豪門之間的私交和龌龊,但清楚宋洇作為周起樾的未婚妻,肯定知曉得比她要詳盡。
明霞蹙眉翻閱着,從繁複的信息裏查找出有用信息,“叫傅晏吧?”
“是。”
“見過?”
宋洇“嗯”了一聲,“見過。”
何止是見過。
明霞擡起頭,好奇:“傅少他人怎麽樣?”
宋洇的西餐刀落在班尼蛋上,平淡開口:“他看人辦事很公平。”
明霞有幾分意外,撐着下颌,戲谑:“這個評價從你嘴裏說出來還真少見。”
“實事求是。”
“是嗎?”明霞評價,“那還挺少見,這樣出生的世家公子哥居然還講求公平。”
宋洇失笑,想起少年在年級公示榜單上青澀的證件照,一時感慨。傅晏現在這樣的地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确不用再講求公平,他已經不需要像尋常人一樣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了。
資本堆砌出來的財富和底氣可比其他的要粗暴硬氣得多。
但他在高中的時候的确就是個追求公平的人,他慣常用實力說話,不過大部分原因是當初的他只有成績,別無其他。
宋洇胃口全無,咽下苦澀的冰美式,心知肚明:按照常理,傅晏不會給周氏藥業合作的機會。
一個小小的周氏藥業給傅家提鞋都不夠,因何入了他的眼。
他是沖着她來的。
接到嘉彙那邊的人員對接時已經是洽談當天。
知道傅晏親自來分公司的時候,宋洇正在聯系市場部要求采買開會用的水果。
這消息在她的意料之外,一深思又覺得情理之中。
“夏秘書,還有別的什麽要求嗎?”
宋洇接聽着對方聯絡人員的電話,突然聽到對面清潤的男聲遲疑地回複,“有是有。”
“您請說。”
夏秘書咳嗽兩聲,有些為難:“請問貴公司有沒有一個姓宋的特助,傅少點了名要她來負責此事洽談,傅少說如果不方便的話,他可能就不來了……”
還真是如此。
宋洇看着辦公室外忙碌的同事,分公司上下嚴陣以待,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來上回分別時傅晏強調的“付出與回報”的觀點。
“宋特助有空的。”
宋洇認真地回複夏秘書,“您讓傅少放心來吧。”
這麽大陣仗,如此豪邁的手筆,要付出的肯定不是周氏藥業,而是她。
下午兩點整,嘉彙的代表準時到了周氏藥業的分公司,明霞領了研究院的負責人詳細介紹項目詳情。
宋洇就坐在會議桌的前排,久久地注視着對面的空位。
标牌寫着方正的“傅晏”二字,這兩個字宋洇在高中的時候眷寫過無數遍,她閉上眼都知道如何去書寫。
這座位是專門留給他的。
他還沒到。
代為出席的夏秘書是個帥氣清俊的青年,一副笑眼,逢人就笑,表現得極為親和。
看到宋洇時,顯露出幾分驚豔和恍然大悟。
“是宋特助吧?”
“傅少他……”宋洇欲言又止。
夏轶解釋:“傅少在路上,馬上到。”
傅晏上午出差開會,因為冬天的異常氣候,飛機晚點,要遲到一個小時。
研究院的人詳細介紹了周氏藥業新研發的腫瘤靶向藥,宋洇在這個項目上花了不少精力,自然清楚,但此刻卻有幾分走神,她知道不該如此,可還是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心緒。
如若沒有今天的合作意向,傅晏不來,是該回去休息吧。
浪費自己的休息時間,他到底想幹什麽?
他真的要投資這個項目嗎?
他要她付出什麽?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在宋洇的心頭徘徊。
“宋特助?”
宋洇猛然聽到一聲詢問,夏轶的聲音像是撥開雲霧,讓她如夢初醒。
夏秘書沒有介意宋洇的不在狀态,指了指自己的手機,示意:“傅少到了,我去接一下。”
再次見到傅晏時,京城前幾日的積雪還未融化。
傅晏還是穿着定制的手工西裝,宋洇卻恍然意識到不是同一件,這一套的腰身要更為寬些。
袖口是金色的,一片玫瑰花的葉子。
鋸齒狀的邊緣像是鋒利的鋸子,能夠延遲地将人折磨,戳破皮肉。
兩方人互相介紹。
宋洇就站在周氏藥業的一隊人裏,不卑不亢地迎接他。
明霞不清楚夏秘書說的“指定人選”,幫宋洇做了介紹:“這是宋洇,宋特助,也是我們周氏藥業周副總的未婚妻。”
她說起宋洇的時候打量着這位氣度不凡的豪門繼承人,不知怎的,覺得聽完她的介紹,傅晏的眼神越發冷,說句難聽的,奪妻之仇不過如此。
宋洇領着他去了會客廳,親自給傅晏添了茶水,上好的君山銀針,用沸水過了三遍,聞着清香四溢。
她裝作不認識他,傅晏也似乎默許了這一行為。
研究院的負責人挑揀了重點向傅晏介紹項目的內容,宋洇看着傅晏品了一口茶,默默添了些。
提起茶壺時,有些不當心,壺裏的沸水落到手上。
傅晏就在宋洇身後,懶懶掀了眼皮,目光漫長而疏冷,從宋洇被燙紅的手背移到女人的側臉。
宋洇忍着痛蹙眉,有這麽多人在沒敢收回手,火辣辣的滋味難以壓抑,她疼得眼淚都要掉出來,盡量沒有顯露半分。
白皙的手背燙紅了一片,像是一塊醜陋的燒紅鐵餅。
遮掩好情緒,宋洇下意識地擡眼看傅晏。
她希望他沒有注意到她。
很可惜,傅晏在看她。
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對視上。
宋洇的心一沉。
對方耷拉的眼皮撩起,淩厲的五官看着壓迫而冷峻,正神色淡漠地注視她。
不含半點其他情緒。
像是在審視罪孽深重的囚徒。
宋洇突然就扛不住手上的疼,說了一聲抱歉,逃亡一樣去了衛生間。
她用溫涼的自來水一遍遍沖洗燙傷的痕跡,高速的水流打在細潤手上的皮膚上,生疼。
宋洇離近了看,已經起了細密的水泡,她急着回會議,想把水泡戳破了,簡單處理。
扭頭才發現身後站着一個人。
昨天公司會客廳這層的走廊燈線路壞了,沒來得及報修,此刻只亮了一盞,所以略顯昏暗。
傅晏靠在衛生間旁的走廊牆壁,遙遙看着她。
宋洇心揪起來,有些難堪。
她不知道為什麽重逢之後,傅晏總是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宋洇垂着眼不動聲色地把自己受傷的手藏到身後。
兩個人都沒開口。
宋洇聽到火機齒輪輕擦的聲音,偷偷擡眼瞧他。
傅晏縱橫的青筋将他蒼白的手襯得性感,他垂眼,攏火,将細煙的末梢燃亮。
嘗了一口,有些漠然地站在那裏,像是一塊不通情感的雕塑。
宋洇手上的痛還未褪去,她知道傅晏在這裏,便不急着回去。
等傅晏抽了半根,宋洇才鼓起勇氣故作輕松地詢問:“我們回去嗎?”
她說起“我們”,語氣扁平,眼底沒有留戀。
傅晏随意地夾着煙,歪過頭看他。
煙霧懸着,氤氲袅袅,有些發青。
煙灰燒多了,便有些笨拙地墜落。
傅晏鼻息之間一聲輕笑,撩起眼皮:“我們?”
“認識我?”他問。
宋洇沒敢答。
傅晏懶恹恹看她,“剛才裝不認識,還以為周少的未婚妻已經忘了我。”
頭一次聽他講這麽銳利的語氣。
宋洇記得她好像問過他同樣的話。
那時,少年回答她的是“讓讓”,他真的裝作不認識。
宋洇卻不敢。
“傅晏。”她的嗓音平靜而清冷,認真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叫他的名字,是告訴他,她認識他,她沒忘記他。
怎麽可能忘記呢?
怎麽忍心忘記呢?
宋洇鼻子泛酸。
傅晏濃密的眼睫顫了兩下。
丢了煙,被西裝褲覆蓋的修長的腿邁開,他上前想要拉宋洇的手,最終卻沒有。
男人垂着眼,寡冷的眼神讓宋洇細瘦柔軟的心難受,他一字一頓地冷聲問她:“宋洇,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堅強很能耐?”
宋洇眼眶微微泛燙,剛剛憋下去的眼淚又在醞釀,她在心裏嘆了口氣,小聲回答:“沒。”
他冷笑了聲。
然後無波無瀾地問她:“疼嗎?”
宋洇說了謊:“不疼。”
傅晏輕嗤一聲,退開半步,讓出一條道,然後歪過頭面無表情地命令:“你們公司的藥箱給我。”
狹窄的後勤室在走廊的盡頭,因為地方偏僻,掃地阿姨總是漏掉。
燈一亮,空氣中揚着點點灰塵。
宋洇措不及防被嗆,揮手将灰塵拍散。
醫藥箱在架子的最高層,宋洇單手拖過一只矮小的窄凳,準備踩着站上去。
腳上的黑色高跟鞋跟細,宋洇怕卡在板凳木板的縫隙裏,便脫了下來。
她光着腳好不容易在凳子上站穩,突然一只手橫在她眼前。
傅晏幫她把醫藥箱取下。
“手。”清冷的聲音含着壓迫感。
昏暗的後勤室,女人就這樣垂着眼俯視仰望她的男人。
宋洇站在板凳上就比傅晏要高了。
傅晏有一米八七,比高中的時候高上四厘米,看起來修長而俊雅。
那時候,宋洇如果想親傅晏,就要踮起腳尖。
但宋洇從來都不會那麽做,太麻煩,也太小鳥依人作派,宋大小姐要直白些——揪着少年的校服衣領,叫他低下頭吻她,要他虔誠,要他墜落。
或是現在這樣,她站在高位,以俯視的角度看他,然後低頭施舍一般吻他。
傅晏從醫藥箱裏拿出塑封的針管,撩起眼問她:“要再說一遍嗎?”
他的聲音還是跟以往一樣的冷,但少年時會更為清澈,像是動人的堅冰。現在帶上了氣勢,便顯得矜貴。
“不用。”宋洇連忙否認,知道現在眼前的人是甲方,不大敢反抗。
宋洇緩緩伸出手,雪白瑩潤的肌膚細密,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現在虎口周圍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紅色水泡,像是倒多了起泡劑的肥皂水,如果誤碰到什麽,便會疼得鑽心。
傅晏垂着眼,看着伸出來的手,很久,抿唇沒開口。
宋洇被盯得嗓子發癢。
她後悔了,說:“我自己來吧。”想上前拿下他手中的針管。
傅晏的手向上擡,與她錯開。
他看她,說不上是責怪還是埋冤,又或是幸災樂禍。
宋洇不明白,也不敢想。
“手。”
他又命令她,捏過她的手,手心微涼,手勁兒卻出乎意料地輕。
像是怕弄疼她。
男人淺色的眼瞳被鴉羽般的睫毛遮住,在昏沉的後勤室燈光下,像是被幽光浸洗的墨綠森林,濕潤、幽靜,打動人的心。
傅晏一言不發地用針管幫她把膿泡戳破,頗為細致地吸取膿水,耐心地沒有将她弄疼。
他握住她手的動作,明嘉當年教過,是交際舞牽女伴的姿勢,意寓“尊重”。
這個過程很漫長,宋洇受傷的手手心都是汗,她知道傅晏肯定察覺到了她的緊張,但他沒說。
他變壞了。
十七歲的傅晏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現在的宋洇是別人的未婚妻。
他們在她未婚夫家族的公司裏,靠得那麽近,近到宋洇的心在顫,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個重的呼吸把這一切給打破。
她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還跟從前一樣。
又覺得太荒謬了,明明過去那麽多年。
正出神,她突然聽到傅晏問她:“在想什麽?”
一擡眼,對視上傅晏的眼睛,眼裏只有她一個。
手已經處理好了,宋洇緩緩伸回。
一頓,緩聲問:“什麽時候?”是問她現在在想什麽嗎?
“倒水的時候。”
宋洇眼睫一顫,實話實說:“在想,這次周氏藥業合作達成的話,我該付出什麽。”
周遭靜了幾分。
宋洇分明聽見傅晏的笑,意味不明,也不真切。
可幾乎是下意識地,宋洇知道傅晏是高興的。
他很滿意她的自覺。
宋洇想刨根問底問清楚他想要什麽,倏地,手機的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後勤室的良好和諧。
宿以炀的電話。
宋洇有些尴尬,用眼神詢問了傅晏的意見。
“接吧。”他把用好的紗布纏好放回醫藥箱,塞回架子原處。
宋洇接電話的時候,擡眼看到男人被西裝裹緊的腰身,隐約能看出鍛煉過的痕跡,很有力。
宋洇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剛按下接聽,電話那頭的宿以炀就咋咋唬唬地吵鬧,帶着鬼哭狼嚎的哭腔頗為急切地詢問:“宋洇姐你去哪裏了?快一刻鐘了,嘉彙這邊怎麽辦?沒你撐場子怎麽能行?”
男大學生的聲音滿載憂慮,嗚嗚咽咽,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宋洇姐,我們不能沒有你!”
“周氏藥業沒了你,就好像魚離開了水,鳥兒離開了天空。”
“你快點回來吧,求您了。”
到最後,還用上了尊稱“您”。
宋洇擰着眉,分神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她想教育他保持鎮定,可見傅晏在一旁,終究沒吐出口。
宋洇解釋:“等會就回去,我在外間遇見傅少了,”她一頓,偷偷又瞧了一眼傅晏,默默移開眼,“你們那邊繼續就可以了,不用管我……”她一頓,清晰吐字,“和傅少。”
“啊?”
“哦哦哦,這樣。”宿以炀顯然沒想到這個可能,連忙說,“那我回去跟明霞姐講一下。”又似乎驚訝地想起了什麽,“那我剛剛是不是打擾你和傅少了?對不起,對不起,宋洇姐我錯了。”
宋洇氣笑了,忍氣,小聲勸告:“宿以炀,專業點。”
“好的好的,一定。”那頭答。
“行,”怕對方還擔心,宋洇小聲安慰了一句,“沒事的,放心,能談下來。”
她往常很少這麽安慰下屬。
不過今天,宋洇抿了抿唇,想:京圈傅少應該不會說話不算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