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一、迷戀
連二公子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那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美人,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動,忘記了臉上的疼痛,情不自禁地彎起眉眼,露出一個溫文爾雅的笑容來,就怕唐突了佳人,只奈何往日裏那溫文爾雅的笑容此時出現在這張鼻青臉腫的面孔上,便顯得有些不大美觀了,且頗有些龇牙咧嘴的驚悚效果。
坐在青月懷中的傀儡雨生此時方覺察出有些不對味來,他忍不住有些不安地動了動,輕聲道,“阿姐,他們是不是把你賣了啊?”
此言一出,站在青月身旁的絲碧側頭看了一眼那個眉目精致到有些詭異的傀儡,微微蹙起了眉。
青月沒有吱聲,只擡起右手摸了摸左手上的傀儡,作安撫狀。
這情景怎麽看怎麽詭異。
仿佛……仿佛那傀儡竟真的自己有着生命一般……
絲碧的眉頭蹙得愈發的緊了。
這當口,連二公子已經一瘸一拐地站到了青月的面前,正一臉羞澀地看着她,只是那羞澀的表情出現在這張豬頭一樣的臉上,怎麽看都讓人想再賞他一巴掌。
“青月……青月姑娘……”連二公子一臉緊張,有些結結巴巴地喚了一聲,又低頭道,“小生這廂有禮了……”說着,拱起雙手,長長地做了一揖,引得臺下哄笑聲一片。
一直悄悄地觀察着傀儡雨生的絲碧也忍俊不禁地“噗嗤”笑了一下,輕咳一聲掩去臉上的笑意,她解下腰間寫着“青月”二字的花牌,雙手奉上,口中道,“恭喜連二公子。”
絲碧手上的這塊花牌是以青玉精雕而成,上面“青月”二字雕得十分精致,字體曼妙無比,此花牌也是清歌苑的一大特色,十二釵人手一塊,且材質各不相同,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獨一無二,此牌一出,便代表着青月已經正式在清歌苑挂牌了。
“同喜同喜……”連二公子手忙腳亂地接過花牌,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着。
臺下的哄笑聲更響了。
在那片哄笑聲中,連二公子終于後知後覺地漲紅了臉,讓那張青青紫紫的臉上又添了一道色彩,看起來姹紫嫣紅的甚是喜人。
美人的花牌被連二公子收入囊中,餘下的尋歡客們便紛紛散了,各自去尋相熟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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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窗微微敞着,屬于初夏的夜風從那縫隙裏吹拂進來,揚起室內的白色紗缦,吹動屋角的香鈴,紗缦飄舞,暗香浮動,端得是一室旖旎。
青月和連二公子面對面坐在桌前,絲碧帶着幾個小丫頭魚貫而入,極其利索地上了幾道精致的小菜,小丫頭們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樣子,行走之間衣袂飄然,卻連半點腳步聲都沒有。
青月倒還自在,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桌上那些賣相極佳的菜肴,似有垂涎之意,連二公子卻是仿佛受審似的垂着腦袋坐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只酒杯,仿佛能從那裏頭看出朵花兒來似的。
絲碧領着那些小丫頭上完了最後一道菜,又分別給青月和連二公子斟了酒,這才施了禮,恭恭敬敬地垂首退了出去。
退到房門口的時候,絲碧回頭看了一眼房間裏正面對着連二公子安安靜靜地坐着的青月,微微眯了眯眼睛,她揮退了那些跟着她的小丫頭,轉而穿過走廊,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房間裏,莞美人正在端詳着水晶瓶中的花朵,慢慢地修剪着花枝,絲碧進門的時候并沒有腳步聲,但她卻立刻發覺了。
放下手中的剪子,她起身,竟是對着絲碧行了一禮,“絲碧姑娘。”
絲碧點點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的莞美人,“我吩咐的事情,都辦妥了麽。”
“已經辦妥了,如今清歌苑上上下下都已經布下了層層眼線,武師們也都已經在暗處埋伏好了。”
莞美人表面上是這清歌苑的主事人,實際上眼前這個看起來怯生生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才是,誰都不知道這個在翼城聲名大噪的清歌苑實際上是修仙門派七弦門的産業。
而絲碧,便是七弦門派來的使者。
今日一大早,絲碧姑娘便吩咐她加強清歌苑的戒備,卻并沒有告訴她要發生什麽事情,她在絲碧姑娘身邊做事的時間已經不短,對于這位姑娘的行事做風也了解一二,她既然沒有明說,莞美人便也知趣地沒有多問。
有些時候,知道的事情多了,反而不美。
絲碧點點頭,不期然又想起了那個眉眼精致到詭異,看起來栩栩如生的詭異傀儡,“那個青月,究竟是個什麽來歷?”
莞美人聞言,微微愣了一下,絲碧雖然被七弦門派遣常駐于此,但她一向是不屑于管理此間事務的,清歌苑上上下下向來都是莞美人在打點,然而這一回在偶然見到青月之後,絲碧這個甩手掌櫃卻對她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關于青月的來歷,莞美人早已經向她交待清楚了,現在見她再一次詢問,她只得細細思索了一番,才斟酌着道,“上回我得了姑娘的吩咐出城辦事,在城門口遇着的,那姑娘似乎是要入城的樣子,偏偏身上沒有入城證明,甚至連身份證明都沒有,我看她容貌不俗,便邀她上了我的馬車。”
“那個傀儡是怎麽回事?”
“那個傀儡……似乎叫雨生。”莞美人想了想,禀道。
雨生?
“說詳細些。”絲碧微微蹙起了眉,有名字的傀儡并不奇怪,一般傀儡師都喜歡給自己的傀儡取個名字以示不同,可是……為什麽她總感覺那樽傀儡鬼氣森森的,竟似活物一般。
“是。”莞美人想了一下,道,“當時我也一眼注意到了那個傀儡,便問她是否是傀儡師,她點頭承認了,我便請她演一段看看,她看起來呆呆的似乎是不會的樣子,我便覺得有些好笑,然而那傀儡卻很不高興地質問我‘你笑什麽’,是個少年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很是特別。”
絲碧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麽。
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莞美人便又繼續道,“我見她很有趣的樣子,有心将她帶來清歌苑,便又細細問了她一些事情,她是外鄉來的,第一次來翼城,而且并沒有親友投靠……哦對了,我還問了她家中是否還有家人,她告訴我,只剩下那個叫做雨生的傀儡了,如此我便安心将她帶回了清歌苑。”
絲碧又前前後後問了幾遍,還是沒有問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便沉默了下來。
“絲碧姑娘,這青月……可是有什麽不妥?”見她如此模樣,莞美人不由得有些惴惴地問。
絲碧看了她一眼,在莞美人被她看得有些不安的時候,她卻忽爾一笑,“沒有,你做得很好。”說着,她從腰間的儲物袋裏掏出一個白玉瓶丢給了她。
莞美人趕緊伸手捧了個正着,打開一看,不由得喜形于色,趕緊跪下謝恩,那白玉瓶中并不是尋常丹藥,而是一粒定顏丹。定顏丹對于女子來說,簡直是無價之寶,何況莞美人已是雙十之年,乃是女子容貌最盛之時,然而極盛之後便是衰敗,如今有了這粒定顏丹,将容貌永遠定格在這個最美的年華,豈不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由此看來,她當初無心撿來的那個女子,果然是有些來歷的吧……
看着莞美人如獲至寶地捧着定顏丹退出門去,絲碧眯了眯眼睛,有些不屑地輕哼了一聲,這俗世的女子眼光永遠都是那麽短淺,而她不同,她追求的是仙道,是長生不老,是與天同壽,她原是七弦門大長老青纓的首席大弟子,卻因為被人設計誤闖了門中禁地而遭到貶斥,不得已下山來管理七弦門在翼城的産業,明明當初她是所有弟子中天資最高的,她怎麽可能甘心永遠被困在這方寸之地……
垂下眼簾,她從懷裏掏出了一面小鏡子,那并不是一面普通的鏡子,而是她與師門聯系用的法器,而此時,那面小鏡子上正清清楚楚地顯示着一個女子的容貌。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在清歌苑裏挂了牌的青月。
半個月前,她收到七弦門傳來的密令,若見此女,必要不計代價地留下她,并即刻将消息傳回七弦門。
她刻意隐匿不報,是想看看這女子身上到底有什麽蹊跷,能夠讓師門那一群眼高于頂的修仙者如此重視,又想着是否能夠在這女子身上得到什麽機緣,讓她能夠突破一下。
正因如此,她才花了那麽多心力在這個女子身上,并且吩咐莞美人将自己安排在她身邊,然而跟着她這麽久,她卻始終沒有發現這女子有什麽異常,唯一特別的,大概就是她總是帶在身邊片刻不離的那個傀儡。
她……究竟會是什麽人呢?
也許……再過一會兒,便會真相大白了,畢竟……如果她真是有些來歷的話,怎麽可能真的委身于一個尋歡客?
這麽一想,絲碧微微笑了起來,她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啜飲了起來。
只可惜,此時那位七弦門的大長老不在此處,否則,她一定會告誡這個自作聰明的徒兒不要自尋死路去招惹那個女人。
傀儡師,這三個字可是當年所有親歷那一場仙魔大戰的參與者的噩夢。
一人可抵萬軍。
沒有人比青纓更清楚傀儡師的可怕之處。
縱使她深恨着這個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很強。
而此時,青月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糾結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來歷。
房間裏十分的安靜,連二公子仍是垂着腦袋一副受審的模樣,青月則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一邊認認真真地研究着擺在她面前的那道酸甜蝦球,一邊想着絲碧囑咐的話,她說眼前這位公子花五十金買下了她今晚的所有時間,為了報答莞美人的收留之恩,她得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至于怎麽伺候麽……青月垂眸細細思量了一番,想起來絲碧前些日子帶她去觀摩香微伺候客人的場景,唔……香微是怎麽伺候的來着?
大約是房間裏太過安靜的緣故,一直垂着腦袋的連二公子忍不住悄悄擡起腦袋,小心翼翼地偷觑了坐在他對面的美人一眼,這一眼望去,只見那美人正微垂着眼簾正襟危坐着,眉目如畫,美得仿佛夢境一般。
只一眼,他便再也挪開不視線了。
感覺到他過于灼熱的視線,青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看到一張腫脹到辨不清面目的臉,而那張青青紫紫腫脹得有些滑稽的臉上,卻有一雙極其清澈的眼睛,燦若星辰。
觸及那雙眼睛的時候,青月終于想起來香微待客時的笑容,便學着記憶中的模樣,微微彎起唇角,沖着對面的男子露出一個笑來。
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一下子變得呆滞了起來。
連二公子只覺得腦中絲竹聲聲,鼓樂齊響,久久無法回過神來,往日裏念的詩詞一下子全都湧進了腦海,什麽“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什麽“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什麽“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只恨不得把天下間所有美好的詞句都用在眼前這女子的身上。
直至此時,他才知書本裏寫的“傾國傾城”絕非誇張溢美之詞。
久久得不到連二公子回應的青月再一次将視線挪到了面前那一碟酸甜蝦球上,只覺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人垂涎欲滴,當下便也不再為難自己,伸手拿起擺在一旁的銀匙,挖了一大匙放在自己的小碗裏,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等青月吃完了碗中的蝦球,連二公子方才回過神來,看到青月的視線掃向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碟子素三鮮,趕緊十自覺地夾了一大筷子放在了青月的小碗裏。
連二公子如此上道的行為讓青月高興起來,她趕緊投桃報李地挖了一大匙酸甜蝦球在連二公子受寵若驚的目光下放進了他面前的小碗裏。
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融洽起來。
“青月姑娘……”
“青月。”青月随口道。
“嗯嗯。”連二公子雙眼放光,從善如流,說話突然就利索了起來,“青月,那些玉仙花,你喜歡麽?”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低頭看了一眼雨生,在雨生的示意下才想起來那一屋子被她換成銀子的玉仙花。
玉仙花=銀子=食物
“喜歡。”她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道。
連二公子愈發的高興起來,低頭便要飲酒。
青月看了一眼他的酒杯,那熟悉的味道讓她想起了阿落新婚之夜喝醉的模樣,又想起了自己在那依族的土牢裏被将影诓着喝了薔薇露醉得人事不知的事情,趕緊伸手一擋,按住了他的酒杯。
連二公子愣了一下,頗為不解地看着她。
“這不是好東西,不要喝。”她看着他,極其嚴肅地道。
連二公子立刻聽話地放下酒杯,“我娘也這麽說,喝酒誤事又傷身。”
青月點點頭,表示十分的贊同。
連二公子便有些腼腆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叫,那聲音急促而尖銳,似乎是受了極大的驚吓一般,青月和連二公子面面相觑了一番,兩人雙雙起身,走到窗口邊,青月推窗一看,便見樓下院子裏圍了一群孔武有力的武師,而被堵在中間的,竟是一臉驚慌失措的香微和一個作書生打扮的俊俏男子。
“好大的膽子,竟敢拐帶我清歌苑的人。”莞美人站在一樓的臺階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面色灰白的香微,以及站在香微身側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聞言,微微顫抖起來,下意識地縮了縮高大的身子,躲在了香微的身後。
香微緊緊捏着手中的包袱,仍是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這麽輕易地被逮住了,明明她已經籌謀了許久,瞅準了今天是青月的挂牌日,想趁着人多的時候混出去的,怎麽可能還沒有出苑門,就被發現了?
而且看這情況……竟是有備而來?
香微自然是想不到今天晚上這陣仗原本是替青月準備的,她只是比較倒黴成了一頭誤入魚網的小魚而已。
她沒有想到,被聲音驚動以為終于有了動靜,有些激動地走到窗邊來察看的絲碧也沒有想到,她興致勃勃地布下這個網,竟就網到了這麽一條無關緊要的小魚,失望之餘,她側頭看了一眼青月房間的窗戶,不期然便看到了那個站在窗口的身影,當下便眯了眯眼睛。
這個女子身上,究竟有什麽玄機呢?
此時,被圍困在院子中央的香微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着哀求,“莞姐姐,你放過我吧,我已經在這裏待了四年,早已是殘花敗柳之身,行情也大不如前,如今這裏又添新人,少我一個于清歌苑無損,你就大發慈悲放了我吧……”她連連磕頭,并不為自己私奔的事情求饒,反而口口聲聲求莞美人放過她。
見她哭得這樣可憐,莞美人搖了搖手中的輕羅小扇,笑了起來,“可是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兒,你又準備逃到哪裏去呢?”
香微聞言,一下子靜默了下來,垂頭不語。
“不如這樣,一百金,我便作主讓你贖了身,如何?”莞美人抿了抿唇,忽然笑盈盈地道。
香微聞言,一下子擡起頭,雙眼放出光亮來,“當真?”
“當真。”莞美人點頭,臉上是再認真不過的表情。
“我要看我的賣身契。”香微似乎并不相信她,又要求道。
莞美人彎了彎眼睛,對于這個得寸進尺的要求完全沒有要生氣的意思,只低頭從腰間的繡囊裏取出一枚小鑰匙,然後揮了揮手讓身旁的小丫頭去取香微的賣身契。
院子裏一下子安靜得有些詭異起來。
青歌苑以院子中間的戲臺為界,分東西兩側,每側兩層,每個房間裏都有一個雕花小窗,窗口挂着一塊價值不菲的花牌,代表着豔名遠播的十二釵,此時,這些窗戶都開着,包括今日剛挂牌的青月。
只除了跪在院子裏的香微。
小丫頭在莞美人的示意下一路小跑地去取賣身契。
整個清歌苑的氣氛都顯得有些微妙。
不一會兒,小丫頭便抱了一個木匣子來,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莞美人打開匣子,從裏頭取出了一張薄薄的紙來,拿在手裏晃了晃,“這就是你的賣身契。”
香微看着那張薄薄的紙,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她趕緊側過頭看向那個一直躲在她身後的男子,急不可待地道,“快!梁大哥,快把錢給她!”
那男子垂下眼簾,避開了香微的目光,嗫嚅着道,“我……我沒錢……”
香微一下子瞪圓了眼睛,顧不得莞美人在場,驚聲尖叫,“怎麽可能!我明明前些日子剛給了你一百三十金的!”
“……那些錢,那些錢我已經交給我娘了,要留着我日後考科舉用的。”他說着,似乎覺得這個用途是那樣的冠冕堂皇,便挺直了原先有些彎曲的脊背。
香微眼中流露出一絲絕望來,她顧不得其他,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聲祈求道,“梁大哥,你先替我贖了身,你日後考科舉的錢我再慢慢替你賺,好不好?”
聞言,那男子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來,“可是你自己都說你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還能靠什麽賺出這一百金來?”
聞言,香微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梁、文、昌!”她紅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頓地尖聲大叫,“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瞎了眼睛才會喜歡上你!快把我的錢還給我!”
聽到要還錢,梁文昌臉上的表情也立刻難看了起來,他輕哼了一聲,再不看她一眼,甩手便走。
香微哪裏肯讓他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梁文昌,把錢還給我!”
梁文昌眼珠子轉了轉,見那些武師們并沒有要幫香微的意思,臉上便作出有些惱怒的神情來,他狠狠推開她,拔腿便走。
在莞美人的示意下,那些圍着他的武師紛紛讓開了道,香微見梁文昌大搖大擺地丢下她走了出去,不由得大急,想要追上前,那些武師卻伸手将她攔住了。
“讓開!讓開!你們為什麽要放他走!為什麽要放那個混蛋走!他身上有錢!那是我的錢!我的錢!”香微推搡着,歇斯底裏地大吼起來。
“別鬧了,香微。”莞美人淡淡地開口,“我只管事實,事實是你拿不出贖身的錢。”
莞美人的聲音并不大,但卻奇異地蓋過了歇斯底裏的香微。
香微一下子安靜下來,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卷走了她所有銀錢的家夥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她的視線,留她一個人身陷泥沼之中。
“在清歌苑待了四年,你怎麽還是這樣天真,男人,那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東西。”在一片安靜中,莞美人搖了搖手中的扇子,若有似無地掃了一眼樓上樓下那些開着的窗子,輕笑着道,“乖乖去刑室領上五十鞭子,給你十天時間休息,十天後繼續挂牌。”說完,她也不看癱軟在地的香微,拿着手中那張薄薄的紙,轉身便要回屋。
這是在殺雞儆猴了。
香微低垂着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莞美人的話,只低低地笑了兩聲,然後突然爬起身,瘋了一般撞向戲臺的臺墩子。
她的動作很突然,突然到沒有誰來得及去拉住她。
一切仿佛慢鏡頭一樣,在一陣鈍響之後,她軟軟地倒在地,沒有了聲息。
那戲臺的臺墩子上,留下一灘刺目的血跡。
察覺到身後的動靜,莞美人轉身,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無聲無息的香微,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松開了手上那一張薄薄的紙。
一陣夜風拂過,卷起了那張薄薄的紙,一路吹向香微,那紙在香微的身上輕輕地碰觸了一下,然後被風卷向了半空。
那一張輕飄飄的,薄薄的紙,承載着一個薄命女子的靈魂,一起飛向了天際。
“葬了吧。”莞美人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了屋子。
這一句話,仿佛是曲終人散的預告,樓上樓下的窗子一扇扇關了起來,只有青月,仍倚在窗邊,靜靜地看着。
她能看到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她看到香微的靈魂帶着怨氣從逐漸僵硬的屍身裏爬了出來,還沒有來得及等她去報仇,便有陰差出來,将她帶走了。
只剩下院子裏一具沒了魂魄的屍身。
很快便有幾個武師訓練有素地走上前,拿草席将那屍身裹了,擡出了清歌苑。
目睹這一切的,還有站在青月身後的連二公子,青月看着那些人擡着屍體走遠,關上窗轉過身,便對上了連二公子那張鼻青臉腫的面孔。
此時,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大好。
“怎麽了?”青月問。
“我不會讓你和她一樣的。”連二公子看着她,有些突兀地開口。
青月愣了一下,随即搖了搖頭,“我不會和她一樣的。”
“我,不會讓你和她一樣的。”連二公子仿佛沒有聽清她的話一樣,有些執拗地再一次開口,十分堅定地,仿佛在說着一個誓言一般。
青月笑了一下 ,再一次十分肯定地道,“我不會和她一樣的。”
“你等我。”連二公子再一次無視了青月的話,鄭重其事地說完,轉身便走。
只留下青月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這連二公子想表達什麽意思。
溝通障礙啊……
二、贖身
絲碧等了一夜,也再沒等到什麽動靜,倒是那連二公子,花了五十金好不容易搶來的初夜權竟是就那樣白白地浪費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在香微引起的那場鬧劇結束之後,他便面色不大好地離開了清歌苑。
第二日天一亮,被好奇心折磨了一整夜的絲碧便迫不及待地以侍女的身份去了青月的房間。
推開房門的時候,便見桌上的飯菜被吃了個七七八八,一片杯盤狼藉,而青月,正抱着她的傀儡睡得香甜。
看樣子,昨天夜裏竟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那個連二公子到底是怎麽回事?絲碧蹙了蹙眉,随即又釋然,反正青月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跑不掉,雖然不曉得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既然她已經挂了牌,以後的事情便不是她可以說了算的。
她就等着看,青月的好運氣可以維持到什麽時候,等到她的好運氣用盡了,就會露出真面目吧……
絲碧無比期待着。
就在這時,絲碧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待她向着那寒意的源頭看去,便一眼望進了一雙琉璃色的眼睛裏。
那不是人類的眼睛。
是青月懷中的傀儡,傀儡的眼睛是用琉璃珠制成的,看起來漂亮而冰冷,可是明明只是一個傀儡,看着那雙眼睛的時候,絲碧還是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适。
“不要打阿姐的主意。”那傀儡的嘴巴一張一合的着發出聲音來,是個少年的聲音。
這聲音絲碧并不是頭一回聽見,往日裏她只當這聲音是青月用腹語術說的,可是此時,青月分明還沒有醒,而且那聲音将少年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令絲碧忍不住懷疑那傀儡裏是否真的住着一個少年的靈魂。
還是……其實青月已經醒了,她只是在警告自己?
“小姐,不要吓絲碧了,早膳已經準備好了,要送到房間裏來嗎?”第一時間,絲碧作出了決定,她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一邊說着,一邊開始收拾一片杯盤狼藉的桌子。
雨生在開口的時候,青月就已經醒了,她起身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絲碧,“不用了,我去飯廳。”
清歌苑的夥食很不錯,因為十二釵口味一不,衆口難調,廚房會準備各式菜肴放在飯廳讓大家自行挑選,與其讓絲碧送幾樣來,還不如自己去挑選更有成就感。
“是。”絲碧應了一聲,便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起桌子,再不看青月一眼,唯恐她起疑。
青月漱洗完畢,便帶着傀儡雨生下樓去飯廳。
“阿姐,小心絲碧。”下了樓,雨生突然開口。
“嗯。”青月答應了一聲。
走到院門口的時候,青月差點撞上了人,定睛一看,是一個身着胭脂色齊胸襦裙的女子,很是面生的樣子。
她冷冷的看了青月一眼,“你便是新來的青月吧。”
青月點點頭,正欲錯身而過,那女子卻是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為什麽要來清歌苑?”她有些突兀地問。
“嗯?”青月愣了一下,回頭看了她一眼。
“我聽香微說,你是自願跟莞美人回清歌苑的,為什麽。”她定定地看着她,又道。
“莞美人說,我可以暫時住在這裏。”青月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女子聞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聲,“暫時?來了這個吃人的地方,你還想輕易地走出去?”
青月想起了昨天夜裏見到的那一幕,下意識看了一眼戲臺的方向,香微留在戲臺墩子上的那一灘血已經變得黑沉沉的,和戲臺墩子溶為一色,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來了,可是這院子裏,卻似乎還帶着絲絲血腥氣。
注意到青月的視線,那女子的臉色稍稍和緩了一些,她也看了那戲臺墩子一眼,臉上帶了一些黯然之色,“香微是個傻的,竟相信了那樣卑劣的一個男人。”
這麽說的時候,她的語調很低沉,頗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味道。
“人類的感情,一向都是這麽脆弱。”青月淡淡地道。
青月的語氣十分的淡然,聽着竟有一種看破紅塵的寂寥感,那女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才微微笑了一下,“我叫紅缡,住在東院二樓第三間,有事的話可以來找我。”說着,也不再看青月,擡腳進了屋子。
青月看了她一眼,腳步匆匆地去了飯廳,看她的樣子應該已經用過早膳了吧,不知道還剩下些什麽可以挑呢。
抱着那樣的念頭,青月趕到飯廳,在看到琳琅滿目的粥品點心之後,她安下心來,慢悠悠地挑選起了吃食。
吃到一半的時候,剛剛在門口撞見的紅缡突然闖了進來,一把拉起她便走。
“怎麽了?”青月趕緊搶起一塊玫瑰糕,另一只手想去再抓一塊的時候,紅缡已經拉着她走到門口了。
紅缡聽到這話,微微頓了一下,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看起來又羨又妒,“連二公子來替你贖身了。”
青月将手中的玫瑰糕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糕點屑,“贖身?為什麽?”
見她嘴上還沾着糕點屑,一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吃貨的模樣,紅缡不由得有些怒其不争,“還能為什麽?管他為什麽!他是城主家的二公子,又素有才名,且是你第一個恩客,如今他願意将你帶出這個火坑,要是我,做夢都要笑醒了!”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的嘴裏有些發苦。
被困在這清歌苑裏的女人,哪一個不幻想着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可以将自己救出火坑,香微便是抱着這樣的期望,才會被騙得那樣凄慘,得了那樣一個下場。
看到香微的下場,誰還敢再抱有那樣的期望?
可是眼前這個女子,卻是恁地好命。
想到這裏,紅缡拉着青月的手微微松了松。
青月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注意到青月的眼神,紅缡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你去前廳看看吧,我怕莞美人會獅子大開口。”
青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去看?看什麽?若是莞美人真的獅子大開口的話,難道還有她說話的份?
雖然這樣想,她還是聽話地擡起腳步去了前廳。
去看看也好,她也好奇連二公子為什麽要替她贖身。
紅缡料得沒有錯,莞美人真的獅子大開口了。
此時,莞美人正斜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慵懶地靠着椅背,右手輕搖着一柄輕羅小扇,聽完連二公子的來意之後,懶洋洋地伸出塗着蔻丹的左手,五指微張。
“五百金?”連二公子看了一眼那只纖纖玉手,試探着問。
莞美人輕笑着搖了搖頭,紅唇微動,吐氣如蘭,“是五千金。”
站在連二公子身邊的書僮一下子瞪圓了眼睛,像個金魚一般恨不起把眼珠子都凸出來,一副飽受驚吓的樣子。
五千金?!
這個價錢都可以買下整個清歌苑還綽綽有餘了!
休說少爺身上根本沒有這麽多錢,就算是有,被老爺知道少爺竟敢花這麽多錢替一個青樓女子贖身,也一定會打死少爺的!想到這裏,他趕緊拉了拉連二公子的衣袖。
連二公子的臉色也有些不大好,五千金實在太多了,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
“怎麽?我的小青月在連二公子眼中不值這麽多金子?”莞美人笑着挑了挑眉。
連二公子蹙着眉頭,沒有開口。
“婉香,送客。”見他久久沒有開口,莞美人搖了搖手中的扇子,笑盈盈地吩咐道。
站在一旁的婉香應了一聲“是”,便要起身送客。
“慢着。”連二公子忽然開口。
“嗯?”莞美人手中的扇子微微頓了一下。
“給我一天時間,我明天必帶金子來贖人。”
聞言,莞美人一下子笑了起來,“連二公子什麽時候來都行,我随時恭候着,只是小青月既然已經挂了牌,便是要接客的,若是連二公子在今天日落之前不能帶足了金子來贖人……”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
連二公子定定地看了她一陣,轉身便走。
誰知一轉身,便看到了正站在門口的青月。
青月也在看着他,眼神淡淡的,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你且等着我,我一定會在日落之前趕回來的。”連二公子愣了一下,随即一臉鄭重地保證道。
昨天夜裏香微的死讓他受到了驚吓,他不知道這個外表光鮮的清歌苑竟然是一個如此可怕且吃人的地方,他怎麽能夠讓她也遭受到那樣的事情……
青月看着他那張仍是鼻清臉腫的面孔,沒有開口。
連二公子也等不及她說什麽,只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便匆匆走了,他急着去籌錢,自然一刻不敢多耽擱。
“小青月好福氣。”莞美人看着連二公子匆匆離去的背影,笑盈盈地道。
青月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吱聲。
莞美人被她那一眼看得有些讪讪的,輕咳一聲,拿扇子掩了唇,轉身上了樓,心中暗道,原以為這姑娘呆呆傻傻的甚是好騙,如今看來……竟是個明白的?
才回到房間,迎接莞美人的,便是一個響亮的巴掌。
那一巴掌力道極重,她被打得有些懵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不解地擡起頭,便見絲碧正怒氣沖沖地看着她。
“誰給你這樣的膽子自作主張!”她惡狠狠地道。
莞美人一下子明白她在說連二公子來替青月贖身的事情,趕緊跪了下來,解釋道,“姑娘息怒,奴婢提出了五千金這樣的天價便是要那連二公子知難而退,連二公子雖然是城主家的公子,但一向家教極嚴,斷不可能一下子拿了那麽多錢來的。”
“最好是。”絲碧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感覺到她離開了,莞美人才垂着頭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身,嘴角卻是帶着一絲嘲諷的笑意。
連二公子允諾要出五千金替青月贖身的事情經旁觀者婉香的口一下子在清歌苑裏流傳了開來,一時間,大家對青月不由得又羨又妒。
五千金啊,這樣大的手筆,簡直不敢想象。
而這個時候,青月正被得了消息趕來看熱鬧的清歌苑大名鼎鼎的十二釵團團圍着。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青月妹妹果然好福氣。”婉香語帶羨慕地說着,這麽說的時候,她手中的帕子被攪成了一團,眼中是掩不住的羨慕嫉妒恨。
“是啊,這樣好的福氣……”洛秋喃喃附和,略略有些失神的樣子。
“大家先不要這樣羨慕,等連二公子能夠在日落之前趕回來再說吧。”一個尖利的聲音有些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