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時摸不清範文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青月倒是覺得這主意不錯,當下笑眯眯地點頭,“既然如此,便一道走吧。”
見青月笑得如此溫柔可人,範文章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看到他那副色眯眯的表情,雨生一下子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了,當下氣得便要給他一頓錘,青月卻拉住他,小聲道,“他陽氣重,你們一道走,我看挺好。”
雨生只得作罷,因見他還在盯着青月看,趕緊上前一臉不爽地拉了範文章便走。
“阿姐,我們走了啊~”範文章還回過頭,一臉依依不舍地揮手。
雨生氣得差點炸了,誰是他阿姐?阿姐也是他叫的?!
“走好,在學堂裏不要打架,要好好相處哦~”青月扮大姐姐上瘾,也揮了揮手,一臉殷切地囑咐。
“放心吧阿姐,我一定好好看着雨生,不讓人欺負他!”
範文章還要再保證些什麽,雨生已經連拉帶拽地将他拖遠了。
到了學堂,範文章便搬了桌子坐到了雨生的後面,還四處放話,說以後符雨生是他罩的,誰敢欺負符雨生就是跟他範爺爺過不去,搞得他一衆跟班以為他昨天晚上被符雨生吓傻了。
符雨生卻是懶得理他,只記挂着昨天被他搶走的那只護身符,那護身符是用青月的頭發編的,他得要回來。
範文章卻是成心跟他賴上了,好說歹說都不肯将那護身符交出來,他認準了那護身符是美人青月做的,當然要留着當個念想,惹得符雨生差點又要揮拳頭,範文章卻是笑嘻嘻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副我聽阿姐的話不跟你計較的模樣,直氣得雨生差點吐血。
三、族長大婚
目送着雨生和範文章拉拉扯扯地離開,青月轉身去了大殿。
大殿裏十幾年如一日地燃着青木香,青月一踏進大殿便看到了那個跪坐在神龛前的老婦人,她依然是一襲樸素的黑布衣衫,白色的頭發整整齊齊地在腦後梳成了一個髻,用銀簪簪着。
Advertisement
此時,她正十分虔誠地念着一段祝禱辭。
這老婦人不是旁人,正是長住在神廟裏的前任族長夫人,阿落的母親。
自前任族長過世之後,她便迅速老去,變成了如今這般枯瘦幹癟的模樣,再也看不出曾經那副保養得宜養尊處優的樣子了,只是相比逝去的琴姑姑和前任族長,這位前任族長夫人真是出奇的長壽。
這十六年裏,她一直在神廟裏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生活着,對所有人都視而不見,仿佛活成了一縷孤魂。
青月早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因此并沒有特別的注意她,只是如往常一樣将神龛仔仔細細地清理了一遍,又換上了新鮮的供品,最後跪在蒲團上念了一段祝禱辭,這一切都是琴姑姑教她的,琴姑姑逝去之後她也将這些習慣延續了下來。
做完這一切,正好剛過卯時。
青月從蒲團上站起來,轉身便見那位族長夫人仍然跪在那裏默默念叨着什麽,不由得稍稍有些意外,因為往常這個時候,她早已經完成她的早課,回她獨居的小屋去了。
只是今日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就一直默默地跪在那裏,完全沒有要起身的打算,而且看她的表情,似乎比往日更為虔誠了。
但青月并不是一個喜歡尋根問底的人,對于這位前任族長夫人的小小異常,她也只是稍稍覺得有一些意外而已,并沒有多想。畢竟相比起來,她對今天早膳的內容是什麽更感興趣一些。
于是她轉身離開大殿,去小廚房找吃食去了。
盤玉不在小廚房裏,青月便自己從鍋子裏盛了小米粥出來,佐着醬黃瓜吃了。
吃過早飯,便是靜坐時間,琴姑姑曾說這是為了替那依族人祈福,只是近年來,村子裏的人們似乎有了新的信仰,并不是很在意這樽曾經十分敬畏的那依大神了,連帶着香火也少了許多。但這些跟青月似乎并沒有太大的關系,她依然每天用過早膳,便回到大殿靜坐,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倒也并不是為了要給誰祈福,畢竟那依大神究竟長得什麽模樣,她除了從神龛上那樽金身塑像上窺見一二之外,并沒有比旁人知道得更詳細一些。
既是如此,她并不認為那依大神要給她面子,聽她絮絮叨叨地替旁人祈福。
回到大殿的時候,那位前族長夫人仍然十分虔誠地跪坐在神龛前,青月便也沒有打擾她,自己在一旁靜坐。
以前琴姑姑在的時候,每天都會有許多來神殿裏祈福的人,按規矩一般都是過了靜坐時間來,祈求的內容千奇百怪,什麽都有,那時候她總覺得那依大神很辛苦很忙碌,但近年來,會來神殿祈福的人少了很多,尤其這一二年,幾乎已經沒什麽人來了。
然而這一日,剛過了靜坐時間,便有人踏進了神殿。
可來的并不是祈福的人,而是許久不見的阿落……和曾與青月有過幾面之緣的泠紋,其實泠紋之前一直跟着族長夫人住在神廟裏,日日随侍在側,十分的盡心盡力,但大概是因為時間差的關系,青月并不常見到她。
想不到如今再見,竟是這麽個光景。
今日的泠紋與往常打扮得并無不同,此時正怯怯地跟在阿落身後,似乎在畏懼着什麽似的,尤其是看到跪坐在神龛前的老婦人時,面上的那絲懼意幾乎就要掩飾不住。
阿落卻是無暇顧及她,自踏進神殿之後,便一直怔怔地看着青月,他曾經想盡辦法找各種理由各種借口好光明正大地來神殿裏看她一眼,包括教雨生功夫……只是,自那一夜之後,他便再也沒有來過。
他就要成親了,以後就算是偷偷将她放在心底……也不能了,那是對她的亵渎,想到這裏,他的心便痛得不能自已。
……他就這樣看着青月發愣,直至泠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回過神來,看向跪坐在一旁的老婦人,叫了一聲“娘。”
那老婦人卻是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
泠紋見狀,紅着眼睛“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那老婦人仍是不動,只是在口中默默地念頌着什麽。
“娘……”阿落上前一步,面上透了一絲哀凄,“您真的不看看兒子麽?”
那老婦人這才停下了口中的念頌,笑了一下,才道,“看不看,你都是我兒子,有什麽事麽?”
“娘,我打算成親了。”阿落張了張口道,終于将這句話說了出來,語氣卻是十分的艱澀,并無喜悅的樣子。
這樣說的時候,他強忍着沒有回頭看青月。
他也不敢回頭。
他怕看到青月那雙清冽冽的,沒有絲毫感情波動的眼睛,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曾經所有的愛戀都是一場妄想,雖然……那的确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哦?成親是好事啊,你早該成親了,娶的是哪家的姑娘?”老婦人緩緩睜開眼睛,臉上并無不悅的樣子,只問道。
“……是泠紋。”阿落說。
“泠紋?哪個泠紋?”老婦人揚了揚眉,問。
“老夫人恕罪……”一直跪在一旁的泠紋垂着頭,低低地啜泣起來。
“娘……”看到泠紋泣不成聲的樣子,阿落又喚了一聲。
老婦人這才笑了起來,“該不是這丫頭吧?她不是一直都是我的丫頭麽?”
阿落垂下頭,“孩兒不孝,請娘成全。”
老婦人靜默半晌,竟是“嗤”地一下笑了起來,“阿落,你是我的兒子,你的心思我最是清楚不過,成親原是件喜事,怎麽你卻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阿落愣了一下,一旁的泠紋卻是哭得愈發的大聲起來。
“閉嘴。”老婦人突然沉沉地開口,那聲音不大,卻透着嚴厲。
泠紋被吓得一下子噤了聲,眼睛裏卻仍有淚珠不停地滾落下來,看起來端的是楚楚可憐。
老婦人緩緩站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泠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泠紋,冷笑了一下,才彎下腰,在她耳旁低低地道,“真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丫頭,居然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
泠紋微微顫抖了一下,才試圖辯解道,“老夫人,泠紋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你以為爬上我兒子的床,就成功了麽?你是我的丫頭,做娘的送一個通房丫頭給未成親的兒子,也不是什麽大事。”老婦人以低低的,只有泠紋能夠聽到的聲音說着,直起身的時候,臉上竟是帶了一絲和藹的笑,她轉身看向自己的兒子,道,“既然喜歡,收做通房丫頭便是了,哪裏值得費這麽大的勁兒。”
“不,我要娶她。”阿落卻是意外的堅決。
老婦人卻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笑了起來,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青月,道,“聖女,你看這事成不成?”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道問題怎麽就轉到自己身上來了。
聽到老婦人的話,阿落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
青月卻是一副茫茫然不明所以的表情,“為什麽不成?”
老婦人笑了一下,還未開口,便被阿落打斷了。
“娘,不要說了!泠紋我是一定會娶的,日子已經定下了,就在下個月初二,到時候我會來接您回家。”阿落急急地說着,漲紅了臉,連呼吸粗了起來,仿佛這幾句話已經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一般。
老婦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兒子,面上的笑一點一點消失不見,終是沉下臉來。
但她終是沒有再發一言,只是重重地拄着拐仗,離開了大殿。
大殿外面本來是一片小花圃,這些年被盤玉打理成了一個小小的菜園子,這個時候,盤玉蹲在園子裏除草,看到老婦人從大殿裏走出來,她輕聲笑了一下。
“被自己養大的小貓撓了一爪子,感覺怎麽樣?”盤玉笑盈盈地道。
老婦人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麽,只是繼續拄着拐仗往前走,雖然腳步蹒跚,但腰背卻挺得筆直,仿佛有什麽東西強撐着她的背脊一樣。
那是她強撐了一輩子的驕傲。
泠紋終是如願成為了族長夫人,她出嫁的那一日,族長阿落的母親病倒了,沒有能夠參加婚禮。但這個小小的插曲并沒有影響族長的大婚,喜慶的鑼鼓聲整整鬧了一天,泠紋被風風光光地迎進了族長大宅。
神廟地處偏僻,在夜裏尤其的靜寂,年老的婦人坐在妝鏡前,對着鏡子出神。
什麽時候……她竟老成了這副模樣?
有些厭惡地看着銅鏡裏看那個雞皮鶴發的自己,老婦人突然想起了青月,阿落一直喜歡的,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想起她明亮的眼睛,柔美的肌膚,紅潤的嘴唇。
若她再年輕一些,比起青月來,也是一絲不差的。
可是,可是那個人……為什麽不喜歡她?
為什麽會喜歡那個平庸至極的李琴?甚至……甚至在那個平庸的女人死去之後,還給了她那樣響亮的一個耳光……她怎麽也想不到,沉默了一輩子的丈夫竟然會跟着她一塊兒去了,留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孤孤單單地捱日子……
還有阿落……她寶貝了一輩子的兒子,為什麽臨了竟會忤逆了她的意思,娶了那個惡毒的小丫頭?
就在她對鏡出神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老婦人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門的方向,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她咳了一下,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娘。”門外,那人喚她。
老婦人卻是一下子陰沉了臉。
站在門外的,不是她的兒子阿落,而是那個賤婢泠紋。
仿佛沒有看到老婦人那難看至極的臉色,一身錦繡的泠紋抿唇笑了一下,側身走進了房門,柔柔地道,“娘,你身子不好,相公很擔心,外頭已經準備了轎子,不如您就跟媳婦回去吧。”
往常,她就是被她這副溫柔聽話的樣子騙了吧,竟然相信她的忠心,對她放松了警惕。
“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打斷了泠紋的話。
泠紋也不生氣,只是撫了撫有些紅腫的臉頰,仍是笑盈盈的的樣子,她說,“娘,你知道為什麽你這一生如此失敗嗎?”
她的表情還是那樣的溫柔,仿佛她沒有在出言挑釁一般。
老婦人捏緊了拳頭,揮手又是一個耳光。
可這一次,泠紋抓住了她的手,她看着眼前這個已經垂垂老矣的婦人,眼中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淡了下來。
“因為你不懂得服軟。”她說。
“你一輩子争強好勝,從來不允許任何人爬到你的頭上去,喜歡牢牢掌控着一切,可是結果呢?”泠紋彎起唇,冷冷地笑了起來,“你以為取代了琴姑姑嫁給族長就是贏?可是族長到死心裏也只有琴姑姑一個,你以為害了眠秋,害了盤玉,阿落就會一輩子聽你的話,按照你的安排你的想法生活?到最後……阿落還不是娶了我?”
老婦人憤怒起來,想要抽回手,卻沒有能夠如願。
泠紋比她年輕,力氣比她大,她現在,竟然連抽回手的力氣,都沒有。
“你知道,阿落為什麽那麽堅決地要娶我麽?”泠紋突然眨了一下眼睛,一臉神秘地笑道。
“放開我。”老婦人沉沉地道。
“因為……阿落已經知道他一向最是敬重的母親,其實是一個歹毒的女人,那個歹毒的女人害死了琴姑姑,害死了眠秋,害得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無家可歸,害得盤玉一生盡毀……”泠紋笑着放緩了聲音,一字一句,緩緩地道。
“賤人!”老婦人厲聲罵道,面色卻是一下子灰敗了下來。
“娘既然執意不願回去,兒媳也沒有辦法,若是娘改變主意了,随時可以回來。”泠紋說着,松開手,再一次撫了撫自己的臉頰,轉身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她看了一眼領着她進來的盤玉,笑了一下,昂着頭離開了神廟。
四、強求之過
盤玉的房間就在青月隔壁,她送走了那位不速之客之後,沒有直接回房,而是敲開了青月的房門。
“氣死我了!”一進門,盤玉就徑直走到桌邊,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
“……那茶涼了。”青月張了張嘴,話還沒有說完,盤玉已經抄起茶杯,一仰頭,将那杯涼茶往口中猛地灌了下去。
青月便默默地閉了嘴。
“我上火!”說着,盤玉重重地放下空了的杯子,忿忿地又倒了一杯茶,“你說!她究竟在嚣張什麽!”
她?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太明白盤玉在說誰。
“泠紋那個死丫頭啦!”盤玉又喝了一杯涼茶,氣沖沖地道,“你沒有看到她剛才那副鼻孔朝天的樣子,簡直氣死我了!”
青月默默在一旁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茶。
大概是青月太安靜了,盤玉放下茶杯,覺得有些無趣,又覺得這火實在發得有些莫名其妙,畢竟泠紋讓那位前任族長夫人吃了個啞巴虧,又狠狠收拾了她一頓,按道理她應該覺得十分痛快解氣的,可是一想到最後竟是她成了阿落的媳婦,再看看她如今那副氣焰嚣張的樣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算了,跟你這木頭說什麽,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有些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盤玉有些自嘲地說着,轉身出了房門。
木頭?
青月看了一眼桌上的燭臺,笑了一下,這一句,盤玉倒真沒有說錯,她還真是一樽木頭呢。搖了搖頭,她正打算滅了燭火上床歇息,突然聽到院子裏“撲通”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從牆上掉了下來,然後有人“啊”地叫了一聲。
雨生的聲音?
青月忙拉開房門,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便見雨生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身上還趴着一個紅慘慘的身影,她皺了皺眉,甩手一道銀絲便将那紅慘慘的影子縛了個結實。
這些髒東西真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居然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對雨生動手,若她不在,還不知道它們會如何嚣張呢。
想到這裏,青月決意給它一點顏色看看,當下勒緊了手中的銀絲,準備勒它一個魂飛魄散,誰知剛一用力,那紅慘慘的身影竟然“唔”地痛呼了一聲。
呃……似乎不是那東西?
有體溫有呼吸,是個……人?
“阿姐……他是阿落叔叔……”一旁,剛剛爬起來的雨生忙道。
啥?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那紅慘慘的身影擡起頭來,雖然頭發有些淩亂,看起來有些狼狽,但那張臉……可不就是穿着大紅喜袍的阿落麽……于是趕緊撤了手中的銀絲,誰知阿落竟然借着那銀絲的慣性踉踉跄跄地向着她直撲了過來,精準無比地一頭紮進了她懷裏。
正在青月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阿落動了一下,掙紮着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青月,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的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看起來與往常不大一樣,此時,正定定地看着她,神情頗為複雜糾結,似驚似喜似悔似怨……
“……阿落?”那眼神太複雜了,看得青月有些茫然,于是她猶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試探着喚了一聲。
聽到她的聲音,那雙被酒氣浸潤着的眼睛裏竟是驟然放出光來,他冷不防伸出胳膊一把将青月抱了個結實,口中欣喜若狂地道,“是你……不是夢……我就知道不是夢……我真的娶了你啦……”
那喜氣洋洋的聲音聽得躲在門後的盤玉掉下淚來,她也是聽到雨生的聲音才推門出來的,結果卻見着了這麽一幕。
他果然……果然是一直喜歡着青月。
這些年,她分明看得透徹,阿落一直沒有成親的原因她也是心知肚明,只是青月的身份擺在那裏,阿落的心思注定是要落空的,可是她怎麽也想不明白,一直不願成親的阿落怎麽會突然娶了泠紋那個臭丫頭……如今看到阿落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便知他的心意從頭至尾都沒有變過,娶泠紋的事怕也有蹊跷。
只是這個傻子……看他這副模樣,到底是喝了多少的酒啊,他又該有多喜歡青月,才會在他的新婚之夜,這樣醉醺醺地跑出來……不過,也大概只有喝醉了,他才敢如此毫無顧忌地抱着青月不撒手吧……
想到這裏,盤玉只覺得心裏一抽一抽地泛着疼,也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疼,還是為了阿落疼,疼着疼着,她下意識看了一眼青月,卻見那木頭還是一副完全不在狀态中的呆愣模樣。
“不是夢不是夢。”這廂,青月哪裏知道盤玉那番柔腸百結的心思,只拍了拍阿落的肩,順着他的話道,“你怎麽在這裏?泠紋剛走,你這個時候去追她,興許還能追上呢。”
阿落卻是仿佛全然聽不到她的話似的,只一徑癡癡地盯着她看,兩只手像兩只大鉗子似的,牢牢地抱着她不肯撒手,全然沒了往日裏那副冷靜自持的族長派頭,仿佛時間又回到了十六年前,他仍是那個腼腆的,全心全意愛慕着青月的阿落。
“阿落,你先松手好不好?”青月被他那癡癡的眼神看得發毛,試着跟他商量。
阿落搖頭,抱緊了她,一副死也不撒手的模樣,青月掙紮了一下,沒有掙開,又因怕傷着他不敢太過用力,當下不由得有些無奈了,只得左右看了看,想尋人求助。
結果除了站在一旁發愣的雨生外,她只看到躲在門後抹眼淚的盤玉了。
雨生在她眼裏還是個孩子,不在求助範圍,于是她下意識喊她心目中比較厲害的角色,“盤玉快來,阿落看起來好奇怪。”
盤玉瞪了她一眼,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這才不情不願地慢吞吞地走了出來。
“盤玉,你快讓他松手。”青月動了動身子,又道,“他好像跟往常不大一樣,我瞧他又不像是中了蠱的樣子。”
“他只是喝酒喝多了而已。”盤玉嘴角抽了一抽,随即神色複雜地看向酒氣熏天的阿落,“族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麽跑到神廟裏來了?”
當年情蠱事件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叫過他一聲表哥。
阿落聽到盤玉的聲音,卻是微微一僵,他怔怔地側過頭去,看向盤玉,似乎是有些要清醒過來的樣子,“神廟?”
“是啊,這裏是神廟,這大晚上的,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啊?”盤玉心下微酸,放緩了口氣哄道。
“我來……我來接新娘啊……”阿落想了想,仿佛終于想通了似的,又笑了起來,“我來接新娘!”
“松手吧,泠紋剛剛已經回去了。”嘆了一口氣,明知他在做着他的美夢,盤玉還是狠了狠心,打破了他的夢。
“泠紋?泠紋是誰?”阿落愣愣問。
“泠紋是你的新娘啊。”盤玉硬着心腸道。
“……不是青月麽?”阿落呆呆地看着盤玉,竟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盤玉搖頭,“不是青月,是泠紋。”
阿落也搖頭,面上還在笑,只是那笑虛得慌,仿佛随時都會碎裂開來一般。
“你騙我,你看,我抱的明明是青月……”他喃喃着道。
“相公,你在做什麽。”這時,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自院子門口響起,正是去而複返的泠紋。
她在半路遇見了家裏的仆役,仆役說族長出來接她了,她還滿心歡喜,因又聽聞說族長已經往神廟裏來了,她唯恐他跑了個空趟,這才巴巴地又折返回來,沒想到竟然讓她撞見了這麽一幕。
“做什麽你不會自己看麽。”阿落沒有回答,卻有一個譏诮的聲音自牆角那邊響起。
衆人循聲看去,便見一個幹癟枯瘦的老婦人提着一盞燈籠,正如鬼魅一般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來的。
此時,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泠紋,那目光看得泠紋愈發的惱羞成怒起來。
“娘。”雖然惱怒于心,但當着阿落以及衆人的面,泠紋還是屈了屈膝,給那老婦人行了禮。
老婦人笑着受了,也不讓她起來,只一徑笑道,“你道我一生失敗是因為不懂服軟,我卻說你錯了,到如今,我也承認我這一生過得失敗,可是你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嗎?”
“娘,泠紋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泠紋屈着膝,咬牙道。
“呵呵,看到如今的你,便仿佛看到了當日的我,我來告訴,我這一生過得如此失敗,是因為我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強求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所以最終才會落得如此下場。”老婦人看了一眼仍然醉醺醺地抱着青月不肯撒手的阿落,眼裏帶了絲詭谲的笑意,“看看今日的我吧,那便是你明日的下場。”
說完這如同詛咒一般的話,她笑盈盈地提着燈籠,從從容容地回她的小屋去了。
泠紋直起身子,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氣得直打哆嗦,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回頭見阿落還緊緊地粘在青月身上,不由得更加氣惱。
“還不快去扶着族長。”咬了咬牙,泠紋冷聲道。
一旁的仆役趕緊上前,将已經醉迷糊了的族長強行拉了開來,他到底是喝多了,這會兒手腳已經軟綿綿的沒了力氣,被三四個仆役用力一拉,便拉開了。
“青月,青月……”雖然不甚清醒,但他仿佛也知這一回,可能是他此生最接近青月的時候了,不由得掙紮着,不甘心地哀哀地叫喚着。
青月見此時終于能夠脫身,哪裏還在聽他在叫些什麽,趕緊後退了幾步避開他,心裏不由得開始思索酒是何物,瞧着竟比情蠱還厲害些,能夠讓人失魂喪志到這等地步。
幾個仆役見族長如此做派,當下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起來,自覺窺探到了什麽不應該知道的秘密……
“愣着幹什麽,族長醉了你們看不到嗎?還不扶着族長回府!”泠紋捏了捏拳頭,冷聲喝斥道。
幾個仆役神色一凜,終是不敢再細想,扶着族長走出了院門。
“族長夫人真是好大的威風。”見阿落迷迷糊糊地被他們強行扶着離開,盤玉忍不住冷聲譏諷道。
泠紋哼了一聲,沒有理會她,只冷冷看了青月一眼,便轉身走了。
那怨毒又嫉恨的眼神竟是看得青月一個激靈,當下不由得開始思索,唔,她這是……有哪裏得罪這位新上任的族長夫人了麽?
第二天,神廟大門口便被潑了一大盆的黑狗血。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範文章,他如往常一般偷偷摸摸離了自家老娘的視線之後,便又折返回神廟找雨生一起去上學堂,結果剛到神廟門口,便見着了大門上那滿滿當當淅淅瀝瀝還沒有幹的黑狗血。
見着這些,他沒有聲張,而是悄悄溜進了院子,剛到院子門口,便看到雨生正在院子裏打拳,他練得很用心,這樣涼的天氣,額頭上竟也沁着薄薄的一層汗。
“喂,符雨生!”他壓低了聲音叫喚,還沖他招了招手。
雨生朝他看了一眼,沒有理會他,徑自打着拳。
見符雨生不搭理他,範文章跺了跺腳,上前一把拉了他就走。
雨生不由得有些惱怒,正要發火,範文章卻是突然湊近了他,在他耳旁嘀咕了兩句什麽,雨生的臉色微微一變,竟是被他乖乖地拖着走了。
“你說的是真的?”一面走,雨生一面皺眉問。
“你看了就知道了。”範文章嘆了一口氣,“你都不知道,我娘他們說得可難聽了,說阿姐是妖女什麽的……還說昨天族長差點被迷了心竅什麽的……”
雨生聽了這話,臉色已經十分的難看,他拿了水桶和刷子便跟着範文章往大門那邊走,剛到大門口,果然便聞到一股腥臭味撲鼻而來。
“欺人太甚!”
“小聲點,你想被阿姐聽到嗎?”範文章拉了拉他的衣袖,“趕緊趁着沒人發現收拾幹淨吧。”說着,他從雨生手裏拿了過了刷子,“你去打水,我來刷門。”
雖然往日裏總覺得範文章肥頭大耳面目可憎,且行事十分之不靠譜,但雨生知他今天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的,便也沒有反駁,趕緊去水井邊提水。
兩個人忙忙碌碌收拾了半天,才把門上的血跡清理幹淨。
剛收拾完,盤玉便推門出來了,範文章趕緊眼明手快地将水桶和刷子藏在了身後,笑嘻嘻地叫了一聲,“盤玉姑姑。”
因着他娘的關系,往日裏盤玉是不肯給這小胖子好臉色的,但今天她沒有說什麽,只淡淡看了一眼他有些濕漉漉的衣服,又看了看旁邊一臉心虛的雨生,“你們兩個也累了半天,趕快進來換身衣服吃點東西上學去吧。”
聽了這話,雨生便知道瞞不過盤玉了,垂頭喪氣地拉了範文章往院子裏走。
五、傀儡師将影
黑狗血事件盤玉和雨生都默契地沒有再提起,因此青月并不知道,她依然每日按着琴姑姑留下的習慣打掃神龛,整理供品,然後念祝禱辭,靜坐,日子過得十分的規律。
倒是那位前任族長夫人,在那天晚上之後,再沒有到大殿裏來過,因為泠紋出嫁的關系,阿落另派了一個丫頭來伺候她,卻被她用拐杖趕了出去,結果還是盤玉黑着臉日日給她送飯送菜。
那個脾氣古怪的老婦人這回倒也沒有再說什麽,就這麽相安無事地過了大半個月。
這大半個月裏,神廟仿佛徹底與世隔絕了一般,再沒有人來過,饒是神經粗壯如青月,也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往常雖然說神廟的香火不如琴姑姑在的時候那樣鼎盛,但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有那麽一兩個比較忠誠的信徒會來神廟裏祈福,進獻香火之類的,可是自族長大婚之後,神廟似乎便徹底被孤立了。
……只除了小胖子範文章,他倒是來得勤快,幾乎每天都會來神廟等雨生一起上學堂。
但是這一日,他沒有來。
雨生在家裏等了大半日,也沒有等到他,因疑心他被他娘發現了行蹤,便自己去了學堂,到了學堂才知道,範文章竟是也沒有來學堂。
一連五日都是如此,到了第六日,便聽先生說範文章生了病,要在家中休養,暫時不來學堂了。
因為雨生在學堂裏一向孤僻,尤其是族長大婚之後,更是成了透明人一般,除了範文章幾乎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現在範文章不在了,他便又恢複了之前的狀态。
這一日下了學堂,他依然一個人回家。
往常這樣一個人走不覺得有什麽,甚至範文章跟着他的時候他也不會給他好臉色,還覺得他煩人得很,但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過被他磨了幾天功夫,他竟然就不習慣一個人走山路了,覺得冷冷清清的甚是無趣。
要是有範文章在一旁插科打混,說些混帳話,也許這山路就不會顯得這樣冷清了吧,符雨生想。
“符雨生!”正想着,便聽到有人叫他。
聽那聲音竟是範文章,雨生愣了一下,今天範文章并沒有來學堂啊,幻覺麽?
“符雨生!”仿佛為了證明不是幻覺似的,身後那人又叫了他一聲。
這一回,他聽真切了,真是範文章的聲音,雨生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瞧見那個胖乎乎的身影,倒看到了一團綠幽幽的,鬼火一樣的東西。
心裏暗暗罵了一句,他拔腿就跑。
“符雨生!符雨生!”身後,那聲音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不停地叫喚着。
雨生哪裏敢停,一路跑得飛快。
“別跑!別跑啊!我是範文章!”那聲音又叫,“你看見我了是不是?我知道你看見我了!快給我停下!停下啊!”
那聲音叫着叫着,竟是十分委屈地帶了哭腔,雨生咬了咬牙,終是捏緊了手中的護身符,停了下來。
“我說你跑什麽呀!”那團綠幽幽的鬼火飄到了他面前,收了可憐兮兮的哭腔,語帶不滿地道。
符雨生這才看清了那東西,不是什麽鬼火,而是一個魂靈,竟然長得跟範文章一樣,一樣胖乎乎的身子,只是沒有腳,皮膚也不像往常那樣白得跟發面饅頭似的,而是綠油油的。
“你是什麽東西?”符雨生捏緊了護身符,一臉戒備地看着他,疑心是什麽鬼怪化作了範文章的樣子來騙他。
“我呸,連你範爺爺我都認不出來了啊!”範文章氣得大罵,想要打他,結果一碰到他,那胖乎乎的手掌就直接從雨生的肩膀上穿了過去,他不由得有些郁悶。
“你怎麽變成這副鬼樣子了?”聽他的口氣不像作假,符雨生皺了眉問。
“我還想知道呢!”範文章氣呼呼地道,“五天前一覺醒來我就變成這樣了,誰也看不見我,真是糟心。”
符雨生覺得事情不太妙,“不是說你病了麽?”
“哪裏呀,是我娘她發現我日日往神廟裏跑,非說我被妖女迷了心,把我送到神巫那裏驅邪,結果我就變成這樣了。”範文章頗有些懊惱地道。
“你是說……那個神巫将影?”雨生皺了皺眉。
神巫将影是兩年前搬到村子裏的,青月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雨生和盤玉卻是知道的,神廟香火一日不如一日,跟這個将影有很大的關系,據說他來到村子裏之後,很是發生了幾件神跡,導致村子裏的人們對他深信不疑,漸漸的,也就放棄了那依大神,改信神巫了。
“嗯,就是他。”範文章點點頭,十分郁悶地道,“他給我喝了一劑符水,我就覺得迷迷糊糊難受得很,回家睡了一宿,醒來就發現自己變成這樣了,只能飄着走,而且誰也瞧不見我……”說到這裏,他又可憐兮兮地道,“我試了很多人了,如今只有你能看得見我,我跟定你了,你得幫幫我,你不知道,我那身子如今竟然還能動,我娘一點都沒有察覺出不對來,天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
雨生猶豫了一下,見他這模樣實在可憐得很,便道,“不如你先跟我回神廟,讓阿姐看看吧。”
聽到“阿姐”這兩個字,範文章眼睛立刻就亮了,趕緊點頭表示同意。
雨生暗暗罵了一句死性不改,便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