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束光
俞清昀也不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池徹的。
就像我們并不能明确地知道一天當中黑夜和白天的分界線。有些事情,就算并不出于她的主觀意願,但依然抵不過地心引力般銳利的洶洶來勢。
俞清昀和池徹念的是同所高中。一個不論出現在學校裏的哪個空間,都會迅速引起人群騷動的少年,但凡是學校裏的人,想不多注意他幾眼都難。
但她第一次見到他,倒是發生在上高中前的暑假。
那時候魏明澤和俞華月已經結婚好幾年了,好吃懶做又愛玩的男人早已暴露出劣根性。
沒個正經工作,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喝得爛醉後去麻将館打一整晚牌,然後早上回家睡到半下午,悠悠哉哉看會兒電視等着俞華月下班回來做晚飯。
魏明澤這個人,跟個泥鳅似的油嘴滑舌,又生一張比城牆還厚的臉皮。
任旁人如何評價他,他盡管八風不動。
那晚他打牌還沒打到淩晨便把錢輸了個精光,打電話回來讓送錢過去。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支付,人們出行仍然需要随身攜帶現金。
電話那頭男人們的雜亂吆喝和口無遮攔的污言穢語傳來,灌滿了整間屋子。
看了眼剛下晚班累得在沙發上睡過去的俞華月,以及響個不停的座機。
俞清昀咬住唇,拿了錢出門。
魏明澤那麻将館在逼仄窄小的巷子深處,燈光陰暗,環境淫/亂潮濕,擦肩而過的那些男人打量目光一個比一個不懷好意。
俞清昀緊縮着肩膀,戰戰兢兢貼牆邊走,找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了魏明澤電話裏說的那家麻将館。
一塊歪斜破木板挂在頂上,蜘蛛網和吃剩生蚊蠅的方便面桶糾葛在一起。
裏面走出來一個八字胡男人,瞥見在門邊徘徊的俞清昀,那雙被酒氣渾濁的眼睛登時一亮:“小妹妹,你來這兒什麽事兒啊?哦,找人啊,那要不要叔叔幫幫你啊?”
邊說着手邊不老實地滑向少女纖細腰肢。
俞清昀猛地彈開,瞟見門邊放着一塊壓門簾的板磚,立刻沖過去,将板磚抓起擋在自己面前。
八字胡不怒反笑,說他還就喜歡嗆口小辣椒。
俞清昀努力平息着身體的顫抖,緊盯着八字胡腳步,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她就立刻用這個板磚鑿開他那惡心的頭顱。
結果八字胡還沒來得及動,旁邊突然“噼啪”一聲巨響,脆弱的窗玻璃不知被從哪裏飛來的一塊石頭打得稀碎,玻璃渣嘩啦掉了一地。
緊接着,一群手拿棍棒的少年沖過來,帶着十幾歲人獨有的沖勁兒和不怕事的肆意嚣張,不由分說地沖進麻将館,揮舞着棍棒見到東西就砸。
裏面瞬間沸騰喧嚣起來,打麻将的人吵吵嚷嚷魚貫而出,四處逃竄。
八字胡是麻将館老板,這會兒根本沒時間來搭理俞清昀,罵罵咧咧地一頭紮進了麻将館。
俞清昀被亂竄的人群擠到了圍牆死角,緊緊埋着頭,牙床打顫,挪動不了腳步。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盡,視線範圍內突然出現一雙一塵不染的白球鞋。
踩在滿是髒污的泥地面,顯得極為幹淨矜貴。
俞清昀小心翼翼擡頭。
少年穿一身幹淨清爽的黑色運動裝,拉鏈敞開一半,凸出鎖骨往寬肩兩旁蜿蜒。
臉頰線條流暢利落,五官精致清隽,皮膚白皙幹淨,狹長眼眸點着些若有似無的意味,左眼下的黑痣蠱着人移不開視線。
左手捏了跟棒球棍,懶洋洋搭在肩上,垂着眼皮打量她。
猝不及防跌進他眼底,俞清昀神情愣愣,緊張情緒放松下來,忽地打了個氣嗝。
少年嘴角慢悠悠拉開,眸底笑意鋪開,輕嗤了一聲。
身後人群早已四散,深巷陷入從未有過的寂靜。
棒球棍不急不忙地調轉方向,少年捏住棒柄,将它緩慢抵向俞清昀手裏的板磚,輕微往下用力。
感受到壓力,俞清昀視線順着他棒球棍下移,落到手裏的板磚上,如夢初醒,手腕倏然一抖,板磚“啪”地落地。
少年舌尖抵着臉頰哂了聲,想了想,他又伸手進兜裏掏出一只棒棒糖。
荔枝味的。
不管俞清昀要不要,也不管她能不能接住,他就這麽直接不管不顧地将糖抛了過來。
糖紙顏色鮮豔,而她手心沾滿了污垢。
這時,麻将館裏跑出來一個男生,挺胸驕傲道:“池哥,搞定了,八字胡這回元氣大傷,短時間裏作不了妖了。”
少年不太意外地揚眉:“行,辛苦了。”
走之前,他又轉過身看向俞清昀,挑着唇角笑了笑,十六歲少年聲線已然褪去青澀,變得磁沉。
他說:“女孩子的手,還是用來拿糖比較好。”
俞清昀家住在長北市最邊上的馥郁區。
好笑又諷刺,這區名字聽着諧音富裕,卻是長北經濟最落後,土地最貧瘠的一個區。聽說非常多的住在長北市中心的人們都并不承認這個區隸屬長北,覺得它拖了整個發達地區長北市的後腿。
但俞清昀讀高三那年,他們一家三口不得已搬過來長北的時候,算得上是落荒而逃,能在鬧市裏找到一個落腳之處已是萬分不容易,哪還有餘力去嫌棄。
俞清昀出了學校,在長北大學地鐵站坐上地鐵,停停走走接近一個小時,在終點站下了車,又走了十分鐘路坐公交,搖搖晃晃又是大半小時,再一次在終點站下車,進入一個老小區,七彎八拐,她家住在最西邊的樓棟。
好不容易住到了西邊,沒想到還是比筒子樓好不到哪裏去。
到家的時候差不多五點,俞清昀在小區門口買了些水果,沒手拿鑰匙索性敲了門。
俞華月給她開門的時候手裏還拿着鍋鏟,急急忙忙扔了句“清昀你先坐啊,菜馬上就好了”之後,又跑去廚房顧她正在煎的魚。
老房子狹窄逼仄,房梁很低,家具都斑駁老舊,是上任房主搬走時遺棄的。
俞清昀踏進門,客廳裏臺式電視機音響震天響,足球賽解說聲貫徹整間屋子,震得人耳膜都在發疼。
往聲源看了眼,俞清昀面色瞬間冷下來。
魏明澤一個身體康健,每天熬夜打麻将喝爛酒的男人此刻正心安理得地坐在沙發上,喝酒吃花生看球賽。
而前幾天才化療過的黃皮寡瘦的病人,此刻正戴着口罩和圍裙,忙碌于廚房。
俞清昀鐵青着張臉快步走進客廳,将手裏的水果一股腦甩到了魏明澤身上。
魏明澤擡頭看了她一眼,熟視無睹地咧開一排被煙酒泡得黑黃的牙齒:“诶清昀,你回來啦?”
俞清昀盯着他沒動。
魏明澤演了好幾年的裝傻充愣戲碼現下早已爐火純青,樂呵呵地把散落在身上的水果挨個擺到茶幾上:“哎喲,你看看你,回家還買什麽水果,你本來也沒掙幾個錢,還得給你媽治病,以後可別破費了啊。”
說完,他視線又投回比賽正如火如荼的電視上,激動吼了聲:“好!傳!”
“……”
俞清昀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轉身進廚房。
搶過俞華月的鍋鏟和圍裙,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出廚房,自己接手了下來。
剩餘需要炒的菜也不多,配菜俞華月都有切好,俞清昀廚藝熟練,也就不到二十分鐘就搞定了。
正想端最後一道菜出去,俞華月倏地擠進廚房,把門關上,又把她往陽臺那頭拉。
俞清昀一頭霧水。
俞華月看了眼廚房門,确認關好後才壓低聲音跟俞清昀道:“你剛剛是不是又責怪你魏叔了?”
俞清昀臉色不太好,沒說話。
俞華月嘆了口氣,小聲道:“清昀,媽媽知道你是心疼我,但魏叔真的對媽媽挺好的,你也別對他太苛刻了,你看你平時這樣對他他不也一直沒跟你計較——”
俞清昀倏地打斷:“我怎麽對他了?他什麽德行他裝失憶你也不記得嗎?”
俞華月神情僵了僵,半饷又讨好地道:“清昀……”
“算了。”
俞清昀舔舔唇,轉身跨去陽臺上:“你們先吃飯吧,我透透氣。”
身後又傳來一聲女人的嘆息,廚房門被輕輕合攏,周遭恢複寂靜。
老舊小區安保管理做得很差,陽臺都沒有做防護欄,幾乎都大敞開着,最多在陽臺連至裏屋的位置加上一道門。大概住這裏的人也很有自知之明——小偷都不屑于铤而走險來光顧。
俞清昀取下圍裙扔到一旁,雙手撐上陽臺欄杆,緩緩弓下腰,頭埋到胸口裏,長長呼出口氣,眼睛也莫名幹澀了起來。
女生身姿單薄瘦弱,肩頸白皙透明,背脊繃成一條弓弦時,背上兩塊凸起蝴蝶骨似是要帶着她振翅欲飛。
然而……
現實卻是,她只是一只負重前行,永遠都無法化繭成蝶的蛹。
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倏然,頭頂斜上方一陣蜜蜂低語似的嗡嗡聲逐漸靠近,輕輕觸碰她耳膜。
俞清昀疑惑擡頭,一只小型無人機闖入視野。
無人機紅黑相間,四個螺旋槳分布于四個角落,螺旋槳勻速并快速地轉動着。
正中間的幾個狀态指示燈以及相機像是它的眼睛和嘴巴,無人機停在空中和俞清昀保持相對靜止,嘴巴處的相機緩緩轉向,對準俞清昀,然後毫不客氣地“咔嚓”了一張。
有點醜萌醜萌的。
俞清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心情因為這無厘頭的緣由突然通暢了許多。
俞清昀雙手交疊撐在欄杆,下巴搭在手臂上,眨巴着大眼睛,仔細端詳着無人機的構造。
須臾,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意圖,無人機非常流暢地在空中劃出一條曲線,穩穩降落在了她眼睛正前方,差不多一米的位置,不至于螺旋槳誤傷到她,也方便她看個痛快。
等她瞳孔從左到右,又從上到下晃蕩了一圈後,無人機又非常靈性地調轉了個方向。
一動不動地停在空中,原地轉身,将自己後方的槳葉保護罩展示給她看。
像個剛穿上禮服,洋洋得意給客人們展示自己可愛身姿的迪士尼小公主。
俞清昀嘴角情不自禁上揚。
女生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像月牙一樣彎彎,皮膚瓷白,向剝殼雞蛋一般細膩,清澈瞳孔漾着水漬,亮晶晶的,小虎牙淺淺地支在上唇兩邊。
靈動又可愛。
無人機開始慢悠悠地旋轉身體,俞清昀也不自覺跟着它偏頭。
從左偏到右,再從右回到左。
……
情緒緩和得差不多了,俞清昀直起身體準備回去。
跟無人機揮了揮手示意。
正打算轉身,忽然瞥見無人機前方正中央的相機轉動了下。
俞清昀愣了愣,一時腦子有點懵。
緊接着,相機不慌不忙地朝左轉,似乎是在示意她往某個方向看。
回想起自己剛剛像只被逗弄的寵物狗般的愚蠢舉動。
俞清昀心裏莫名一慌,臉頰微微發燙。
清清嗓子保持鎮定後,她才轉頭朝它示意的方向看去。
斜下方的樓下,兩棟樓中間的巷子正中央。
池徹穿着黑色襯衫外套和灰色運動褲,就這麽懶洋洋又大不咧咧地靠在一張老式竹編靠背椅上,長腿敞開着,右腿膝蓋向外打開,左腿腳踝骨散漫地擱在右腿膝蓋上。
和她交接上視線後。
池徹似笑非笑,單挑起一側眉,緩緩舉起手裏的遙控手柄。
然後,在空中肆無忌憚地抖落了兩下。
落井下石。
女生剛還漾着笑意的眼睛瞬間拉了下來。
下一秒,池徹眼睜睜看着她消失在了陽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