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共焚
她發出一聲如枯枝折斷一般的幹笑,“你,你們,是從未起過疑心,還是,根本不敢去探究,這三位帶你們走出絕路的婆婆,在亂世中為你們辟出一塊人間清淨地的婆婆,真的會是三個妖怪嗎?”
她回頭,黑暗中,阿榮看不清她的眼睛,卻能感覺到那兩個黑洞中滲出的寒氣。
“我們是,沒有凡胎會肉身不死,是不是?”她緩緩走到榻邊來,将妝匣放在阿榮手上,“你猜,這裏面裝着什麽?”
阿榮只覺耳邊嗡嗡作響,手指卻不受控制掀開蓋子,因為看不清楚,只能把手顫抖着探進去。
指尖被紮了一下,滲出血滴,他覺喉嚨被一口氣堵住,縮回手去,将妝匣扔到一旁,再也不敢探尋裏面藏着的真相。
“噌”的一聲,油燈被點亮,紅婆婆的臉在火苗後面,紅得詭異,“阿榮,你看清楚,以後,便不用再自欺欺人,把我們當成慈悲為懷的活菩薩。”
妝匣中的東西被火光鍍上一層淡淡紅色,阿榮看了一眼,忽然覺得一股惡氣從喉嚨湧出,捂住嘴,踉跄着逃離那間房,跌跌撞撞沖下樓,卻聽紅婆婆的聲音從上面悠悠飄落。
“你若違拗,将來,你,你的妻,你的子,也會被裝進這匣中,連靈魂,都會被困在這裏,永世不得超生。”
聲音陰毒兇惡,哪還有半點記憶中慈祥恺恻的模樣。
阿榮慌不擇路地逃出竹樓,回頭,見三個人影站在窗邊,他看不見她們的眼睛,卻又分明看見那陰恻恻的眸光,像幾只冰冷的手臂,伸過來,纏在他的頸上,将他死死縛住。
“第二日,第三日,阿榮都未過來,于是我們邀了阿依,并在她走時,送給了她一件嬰孩的肚兜,二妹親手繡的,圖案是‘榴開百子’。”
“阿榮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所以在第四日,他終于來了,自此,一直到他死,都沒有逃離。”
劉長秧掀起眼皮,眼角露出兩點寒光,“那妝匣中裝着何物?”
紅婆婆冷冷一笑,“喉骨,我們每殺一人,便要将他的喉骨取出,收做紀念。”
“屍體被你們藏在何處?”
紅婆婆似笑非笑,“公子,老君溝埋人只需一卷草席便可,”說罷,又抿唇,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還有幾個,被我們依法炮制,做成了一缸鹹肉,就放在竹樓的地窖中。阿榮,也是看到了那幾口大缸,才全然死心,依從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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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秧靜思片刻,“這些男人的家人不會追究嗎?”
紅婆婆哼道,“我們三個要定期指人外出采買,所以......”她摁住眉心,皺紋深得入骨,“當然還有一些,他們......”
“大姐,”彩婆婆驚措無助,走上前,欲掩住紅婆婆的嘴,轉頭沖劉長秧道,“大姐她近幾日頭風病犯了,難免言三語四,你們千萬不要信她的胡話。”
說話間,紅婆婆卻忽地掙脫她的手臂,沖彩婆婆和移步過來的玉婆婆莞爾一笑,旋即又看向劉長秧,和聚在他身後的高大身影,那些影子堆聚起來像一座高山,能将她蒼老的體魄碾壓成肉泥。
可是她不怕他們,她知道,普天下的男人,無論老的,壯的,醜的,俊的,全都一樣。男人,只有畏懼的時候,才會乖得惹人憐愛。
這個道理,她很早便知,只是那時,她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幾乎動不了了,可是變老的這段光陰中,她聽了許許多多的故事,許許多多女人們的故事,無一例外,她們都過得不算好。再後來,她衰老得更厲害了,腦袋上仿佛罩着一次膜,看不清也聽不清,腿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指揮都指揮不動了。
這樣的一把老骨頭,本是只能等死的,可她卻多了些不甘心,她很想再活下去,不管用什麽形式都好,就這麽,活下去。于是開始對旁人講自己的故事,她覺得她們都沒聽懂,一個耄耋老妪,一些斷斷續續沒頭沒尾聽起來像天方夜譚的故事,誰會懂?誰能信?
可這樣的話講多了,老天仿佛也聽到了,于是有一天,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自己,立在竹樓的一角,在靜靜地微笑。
“公子,”紅婆婆又斟一杯酒,自飲了,把酒杯倒轉過來,晃了幾下,沖劉長秧笑道,“全喝完了,你是不是......是不是該祝我天保九如,萬壽無疆?”
四下一片寂靜,所有人似乎都被紅婆婆瘋狂的舉動震住了,包括玉婆婆和彩婆婆。
只有劉長秧神色平靜,朝後退出一步後,目光直落到紅婆婆混沌的眼睛中,那裏,冰雪消融,露出原本的底色。
“晚輩,祝婆婆春秋不老。”
他說着舉杯,嘴唇尚未沾到杯沿,眼角就瞥到有什麽東西在紅婆婆袖口處一閃,于是動作一滞,卻并未出聲,仍将那被酒飲盡了。
“春秋不老,”紅婆婆念出這四個字,凄然一笑,“終究是南柯一夢罷了,終須醒的。”
最後這幾個字是對玉婆婆和彩婆婆說的,她望着兩個妹妹,忽然提起手來,将剪刀的利刃完全沒入脖頸。
風起,從大敞的門窗中送來淡淡香氣,外面圃園中,花影搖曳,像招魂鬼手,欲将一切秘密掩埋。
“阿姐......”
彩婆婆的聲音穿透寂靜,在竹樓中炸開了,她撲過去,抱住紅婆婆的屍身,晃了幾下後,卻見更多的血湧了出來,沾濕她的衣擺。
這件衣服是阿姐給她做的,團花褐緞上,繡着一對貓蝶。
“阿姐......”
阿彩尖利的聲音彷如哨鳴,她擡頭,看前面的道道人影變得模糊,融在一起,像一片忽濃忽淡的霧氣。只有一樣東西是清晰的,一把放在桌案上,用來切瓜的刀子。于是她放下紅婆婆的屍身,朝那柄一紮來長的小刀撲過去,死死握住刀柄,刀尖對準前面凜凜劍鋒。
以卵擊石嗎?或許吧,不過她不在乎了,只是她不明白,阿姐為何忽然如癡如癫至此?
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彩婆婆猛地想起一件事,不禁渾身的血都涼了,她擡頭,在人群中尋找那個人,終于觸上他的眸子時,幹癟的嘴唇卻顫抖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堪堪道出幾個字來,“信......是你......”
身後忽然撲來一片熱浪,紅光閃耀,玉婆婆的笑聲夾在光和熱裏,随白煙一起袅袅飄向上方。
彩婆婆回頭,眼睛中瞬時被火光填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火人,手握兩支燭臺,點燃了所有可以點着的東西。
“大家一起死啊,為阿姐陪葬......”玉婆婆狠戾地咧開嘴角,火将她的頭發燒着了,她的腦袋現在就是一個冒着火的球,黑煙滾滾,灰燼在周圍飄揚着。
“死,一起死。”彩婆婆跟着姐姐一起笑,丢下手中的刀,把面前的燭臺和酒壺全部推倒,火苗于是順着酒水潑灑出去,剎那間便點着了整張桌案,卷上窗臺,爬滿竹樓,劈啪作響,像在演奏一首雜亂的樂曲。
“一起死,誰也別想出去......”彩婆婆看着玉婆婆,原來生命走到盡頭,她還是稍遜二姐一籌,不過沒關系,現在三姐妹要永遠在一起了,還有那麽多人陪着她們。
竹樓炸開了,火勢沖天,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把玉婆婆和彩婆婆圍在中間,撞擊着她們脆弱的耳膜,點燃了那最後一點埋在心底的熱流......
皮膚化成了泥,頭發燒成了灰,血被蒸成了霧氣......都死吧,一起死吧......
可是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為何會覺察到一絲清涼?連燒焦的嘴唇,都因被這沁心的涼爽澆灌,變得豐盈起來。
下雨了,雨絲漫天飄搖,蜂擁而落,澆熄了老君溝中荒蠻瘋長了這麽些年的欲望。
終究還是敵不過呀,彩婆婆握住姐姐們的手指,看灰和雨沸揚着落下,眼中也被灰燼填滿,餘下種種,不過是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