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就算是飲鸩止渴,他也願……
賀雲白在首長府大廳中等了一會兒,管家擔心她無聊,便說帶她到後花園轉轉。
其實賀雲白已經在首長府中轉過許多次了,就在昨天,她才剛剛欣賞完花園中那簇新開的玫瑰。和幾年前的那天一樣,最近恰好是玫瑰開得最好的時節。可現在,那個曾經站在玫瑰叢間,用警惕眼神望向她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不用了,我自己走走吧。”她想獨自再去看看那從玫瑰,就當是最後一次告別。
下午的陽光很好,暖洋洋卻不曬人,她走向那座熟悉的假山,後面的玫瑰叢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影晃動。
賀雲白心神一動,然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個少年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
伴着他嘶啞渴求的低低聲音。
是楚雁。
他就在她面前,幾乎是一步之遙的距離。
其實在來帝都之前,賀雲白預想過許多次和楚雁見面的可能性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
在她的預想中,楚雁該是恢複了從前那樣高高在上的小王子模樣,他身邊也許會有另一個人,他們過得很好,沒了楚林山的束縛和陰謀,他會和一個自己選擇的人在一起。
而不是她,一個被卷入圈套,從一開始就被設定好的人。
可此刻的少年卻孱弱單薄,艱難地從輪椅上站起。他的衣衫在微風中輕拂,勾勒出他如今瘦削的身體。他好像連站都站不穩,淚水不自覺地湧出,雙目沒有焦距,神情茫然,只是在尋找到她的身影時,顯現出一絲卑微的期盼。
他身邊沒有任何人,看向她的目光一如從前那般炙熱。
賀雲白在軍隊中見多了重傷的士兵們,怎麽會不明白,這是精神力衰竭的表現。
楚雁一只手顫抖地扶着輪椅的椅背支撐着,另一只手無力地搭在身側,手腕處纏着層層疊疊的繃帶。
只幾秒鐘的時間,賀雲白便知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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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她艱澀開口,許久未見之後,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當初的移植手術……是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讓賀雲白沒有想到的是,楚雁在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瞬,仿佛突然被驚醒了一般,直截了當地打斷她,甚至轉過了身,不再看她。
“誰允許你進入後花園的?”楚雁的手指仍在不停顫抖,他的心髒被他自己說出的話刺傷,可他仍在強裝鎮定,即使話尾已經帶上了哭腔,“請你離開,現在。”
他本以為,這又是一場夢。
賀雲白又來到了他的身邊。
可楚雁現在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很清醒。賀雲白是真實的,他不是在夢境中。如果在夢境中,他能忽視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忽略他現在殘破的身軀,只是被她所吸引,在夢中的親密亦或是墜落,都沒有任何代價。他寧願自己沉淪在夢中。
可是,這不是夢。
賀雲白真的見到了他,見到了他現在的模樣。她這樣聰慧,很快就能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會厭惡他嗎?還是施舍一些同情?她是不是已經同趙子辰在一起了?
她一定很快就會離開,無論她會表現出怎樣的态度,她很快就會離開。
賀雲白是解藥,也是他握不住的風,并不會在他身邊停留。
如果是這樣……楚雁悲哀地想,為什麽要讓她見到自己?
賀雲白看出他現在狀況不是很對勁,心中莫名一突一突地疼。她憑借本能行事,向前一步,試圖握住他的手臂——
楚雁甩開了。
“求你……離開這裏,可以嗎?”
“就當,就當你沒有見過我。”
他終于壓抑不住自己的哽咽,哀求道。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幾乎差一點點就要倒在玫瑰叢中。
仿佛往事重演一般,美麗但鋒利的玫瑰馬上就要刺痛他的肌膚。
賀雲白卻沒讓這一切發生。
她迅速承接住少年的身體,扶着他重新坐上輪椅。
他太瘦了,這是賀雲白的第一反應。少年比她高出十厘米,此時卻沒有任何力氣地任她操控。
楚雁的眼睫上還挂着淚珠,他微微地喘氣,終于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他身體的溫熱透過單薄的睡衣同賀雲白的指尖相接,那一點點的溫度留存了下來,讓賀雲白在剎那間頭腦空白。
隔了好久好久的時光,她又觸碰到她曾經的少年。
……
楚雁在一片混沌中驚醒。
他又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之前發生的一切太像一場夢了,他一時無措,又将剛才賀雲白的出現當做他自己憑空幻想出的虛幻。
玫瑰花,賀雲白,還有她的觸碰……如果不是夢的話,這些事物未免也太美好,楚雁根本不敢相信。
曾經的他是擁有這一切的。
從初見時開始,賀雲白就毫無保留地将溫柔留給了他。她給他上藥,同他軟和地說話,陪在他身邊。
只不過不知什麽時候,他慢慢遺失了。
楚雁掙紮着爬起來,身上有了些力氣。
他不是第一次發生因精神力枯竭而暈倒這種事了。管家應該已經給他注射了暫時補充精神力的藥劑,他才得以慢慢恢複過來。
和當初的賀雲白一樣,楚雁手腕處傷口的愈合需要漫長的時間,在完全康複之前,他會持續性地損耗精神力,只能依靠着藥物來維持身體的基本穩定。
他痛恨自己如今的這副模樣。
楚雁寧願自己沉浮在夢境與現實中煎熬,也不願讓自己的這副模樣被賀雲白看見。
然而,這念頭剛剛在他心間升起,房門便被推開了。
昏暗的室內沒有一絲光線,連窗簾都被拉得嚴嚴實實,外面的人推門而入的同時,也将一絲光亮帶了進來。
楚雁迎着那束光望去——
賀雲白端着一個托盤出現在他面前。
他渾身一震,賀雲白到來的那一刻太過聖潔,以至于他一瞬間又以為自己在做什麽夢,亦或是他已經在生死邊緣徘徊,這只是他最後的回光返照。
她模樣一如往昔,外間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她的半張臉。她仍舊是那樣清麗出塵,臉孔光潔美麗,只是頭發留長了些,掖在耳後。賀雲白的那雙眸子最是動人,淺綠色的瞳孔像寶石一般熠熠生輝。在曾經的無數時刻,她用那雙眼眸動情地望過他,眼瞳中只會映照出他的身影。
可她的目光也曾淡漠無比,楚雁也記得,在R星時他求她的那一次,賀雲白全程沒有給過他一個溫和的眼神,她只是望過來,楚雁便覺得渾身冰凍,仿佛墜入了最無望最寒冷的深淵。
但此刻,她很平靜,既不過分親熱也不冷淡,她只是向他走來,雖然步伐緩緩,卻很堅定。房間內沒有開燈,楚雁看不清賀雲白的神情。他馴順地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只是專注地凝視着她的身影。
好像他一動,賀雲白便會立即消失一般。
女子終于到了他的身前,她将托盤輕輕放在床邊的置物櫃上,便伸手輕輕捋過他額頭的亂發。
像從前一樣。
房間內一片寂靜,兩個人卻都默契地沒有說話。楚雁的背脊輕顫着,臉頰不由自主地蹭上賀雲白的手掌,像是乖巧的小動物在祈求主人的垂憐。
黑暗中,楚雁甚至沒有感受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賀雲白的手指輕柔地撫上他的眼角,替他拭去淚跡。楚雁眼睫如鴉羽似地拂過她的指尖,滾燙的淚珠掉落在她的手心。此時此刻,連空氣都很安寧。賀雲白身上令人着迷的苦咖啡氣息靜靜彌漫,楚雁試探性地攥住她的衣角,而她沒有拒絕。
他又想哭,眼淚根本止不住。
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他緊緊地将她的衣角攥在手心。不敢真正觸碰她,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貼近。楚雁此刻完全将自己方才的想法盡數抛之腦後。他想,他怎麽會不願意和賀雲白相見呢?
就算只有片刻,就算只是她一時的施舍與同情,就算是飲鸩止渴,他也願意。
楚雁甚至想要在此刻死去。
然而美好總是會有終點,賀雲白還是移開了她的手,端起一旁櫃子上的托盤,出聲:
“……吃點東西?”
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
其實不僅是楚雁,賀雲白現在的心情也極為複雜。
她只知道一點,她不可能在現在離開他。
少年出現在玫瑰花後,驚慌又卑微地望過來的那一眼太過令她難受,随後知曉的真相更是讓賀雲白心中酸澀。
她想,至少……她要問清楚,楚雁這麽做的理由。
其實答案根本呼之欲出,可賀雲白卻有些不敢觸及。
如果,如果真的對她有這樣深厚的感情,為什麽當初不願意相信她……
說到底,她還是會害怕,害怕她再次自作多情,而楚雁只是想同她兩不相欠而已。
對于賀雲白的問話,楚雁沒有回應,他只是保持着同樣的姿勢坐着,呆呆地望向賀雲白。
“需要我開燈嗎?”賀雲白再次打破讓二人都如履薄冰的沉默,她伸手向開關的位置。
“別!”楚雁忽然有了反應,猛然握住她的手阻止。
他現在的模樣太狼狽,面容也沒有以前那麽好看,賀雲白不會喜歡的……
握住了她的手,就根本不想放開。
楚雁聲音沙啞,喉嚨像是着火了一般,賀雲白擔心他的身體狀況,還是拿過托盤上的一杯水遞給他。她沒有拒絕楚雁握着她的手。
喝了水後,楚雁終于恢複了一點平靜。只是他仍低着頭,不願意和賀雲白眼神接觸。
這一切不是夢,賀雲白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面前,和他肌膚相貼。
“你……什麽時候回R星?”
沉默了半晌,楚雁最終只吐出這一句話。
他不問賀雲白為什麽來帝都,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眼前,也不問她為什麽不抗拒自己的觸碰。
他從最開始就要準備給自己判死刑。
賀雲白是會離開的。
楚雁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之前在R星賀宅的那次混亂之後,賀雲白只丢下了一句話,讓他不要再喚她“姐姐”。
可楚雁卻怎麽也沒辦法喊她的全名,那太陌生了。
“……”賀雲白感受到楚雁的逃避與害怕,她嘆口氣,最後說:“原本打算後天回去。”
楚雁擡起了頭。他的臉頰上還留有淺淺的淚痕,昏暗的光線下,他的一雙眼眸驟然亮了起來。
“原本打算”。
賀雲白的措辭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個微弱的火種,一經點燃,便有燎原之勢。
“那……現在的打算呢?”楚雁低低地問她。他聲音很小,卻蘊含着無盡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