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暮途遠
長安城,華燈初上。
沿河街旁的酒樓裏熙熙攘攘,和大堂外面的吵鬧不同,這裏相對安靜些。酒過三巡後,歐陽霖喝得有些微醺,吐了口氣道:“暢快!”
錢大人道:“府監大人在朝堂上言辭犀利,讓人佩服,下官再敬大人一杯。”說完仰頭又喝了一杯下去。
歐陽霖笑道:“今天這酒喝得最有滋味。”
徐大人也陪了一杯,“平日裏看他們在朝堂風頭正盛,哪裏還有咱們說話的份。”
錢大人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士族子弟在朝中尚且艱難,更何況他區區一個科甲出身。”
也不知誰接道:“如今一個被罰,一個被貶,還不知道今後怎麽樣呢?”
徐大人道:“哪來的今後。”
歐陽霖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只覺得心裏也舒服了些。王子衡是他的授業恩師,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江南,要是不能為他報仇,哪裏對得起他栽培的那些年。
這時錢大人沖着門外的人道:“去将玉萦姑娘請來!”
徐大人取笑道:“錢大人平日裏最愛去暢音閣,怕是魂都留在那裏了。”
錢大人道:“如此好酒,再有佳音相伴,豈不是更勝一籌。”衆人聽後哈哈一笑。
年初陳懷泫就要啓程去江州赴任,長女宛儀婚事是當務之急,兒子年幼,陳老太太身子不好不易挪動。連州冰天雪地不說,還要長途跋涉。
思來想去只能陳懷泫帶着佟氏還有宛儀和延朗去江州任上,陳老太太和宛蓉留在金陵。
經此一事,陳府大宅也沒能保住,朱漆門上被官府貼了封條。府裏除了各自的貼身丫鬟和管事,發落的發落,遣散的遣散。
陳懷渭不肯收留嫡母和侄女,佟老太爺早逝,韋姨媽又與柳家結了親。無奈之下,陳老太太只能帶着孫女投奔了金陵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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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老爺原是莊戶人家,因那年旱災他們莊家人顆粒無收。陳老太爺赈災時,見一個衣衫褴褛帶着孩子的人當場暈了過去,便着人帶回了家,養在了府裏。
後來養好了病,陳老太爺又給了些銀兩,讓他帶着孩子回去買些地和商鋪,安心過日子。
那人拿着陳老太爺給的錢財,回去置辦了些田産和商鋪。沒想到幾年過去,運氣也不錯,慢慢家裏也起來了,再往後就和陳老太爺認了義親也是常來常往。後來陳懷泫做了江南東道,對他家的子孫也頗有提攜之恩。
那老爺雖還在世,但是眼也聾了耳也花了,家裏的事情早就不管了,念着往日的情分終究還是收留了她們祖孫二人。如今是他的兒子媳婦管家,找了一處三間廂房的院落給她們。萬分道謝後,宛蓉帶着羅伊和燕绡先扶老太太去休息。
這是一處比較偏僻的宅院,只有正屋一間,東西各一間廂房。他們一行六人确實不夠分配,無奈也不好開口找人多要間房子,只得先将就着住下。老太太身體不好,需要靜養,正屋收拾過後給老太太一個人住。宛蓉和羅伊燕绡住在東面,其他人住在西面,所幸帶的東西都不多,歸置歸置也能住得下。
起初趙家人礙于面子每日還邀請他們一同吃飯,後來漸漸地便不大叫了,于是宛蓉在院子裏自己開了竈。
她唯恐祖母傷心,故意編了個慌說:“孫女想親自照顧祖母,沒有人比孫女更了解祖母的喜好了,求祖母給孫女個孝敬的機會。”
陳老太太呵呵笑了,捏了捏孫女面頰道:“好好好!”
宛蓉悄悄松了口氣,示意其他人不要在老太太面前多說,免得祖母傷心。
二月中旬,父親來了書信,說他們已經到了任上,問祖母安。
宛蓉回了書信,請父親放心,她會好好侍奉祖母,勿挂念。
這日趙府裏熱熱鬧鬧的,原來是他家的大小姐回來了,他們家在長安買了宅子,平日裏大小姐也都是在長安生活,這幾日趕上她過生辰,便接了回來。趙家的家宴上邀請了陳老太太和宛蓉一同出席。不過祖母身子不好,便只吩咐宛蓉去赴宴。
宛蓉從未見過趙家的大小姐,只知同她一般大,今年也九歲。她叫燕绡找了一塊玲珑碧玉出來,初次見面總不好空手。
“這玲珑碧玉還是外公在世時送給小姐的禮物,已是少有的稀罕物了。”
“如今我們有落腳之處,是承了他們家的情,總要拿出誠意來的。聽說他們家大小姐從小養尊處優慣了,怕是普通的東西也入不了她的眼。”
“從前他們家老太爺還是咱們家老太爺收留救治又給錢財度日才有了今天,這些年不說報答過老太爺的恩情,如今咱們寄居這裏反倒還要處處看他們臉色了。”
“這是兩碼事,祖父當初赈災救人,是行善舉,我想他老人家也從未想過要什麽報答吧。如今父親出了事,咱們寄居這裏,也确實給他們添了麻煩,總該有些表示才對。”自從陳府出了事,素日與他們來往的人也都不見了蹤影,紛紛避之不及。
現在看開了也好,畢竟礙于清流名聲的事,誰願意沾染上身呢。韋姨媽說得對,如今都是各掃門前雪,誰管他人瓦上霜。趙家願意給他們一個栖身的地方,已是分外難得,哪裏還要資格挑三揀四。
燕绡将碧玉收好,随宛蓉一同去了宴席。
那位大小姐養的極是嬌美,才八九歲的年紀已經是個難得的小美人了。依次坐在趙夫人的身邊,時不時地倒在趙夫人的懷裏。
看着別人母女情長,宛蓉心裏也十分想念佟氏。幾個月前,她也曾這般無憂無慮,撒嬌黏人讨母親抱抱。
一時心中感慨,竟掉下眼淚來。那趙夫人見狀道:“好端端的為何哭了?”
宛蓉這才注意到失禮,忙拭了眼淚,“只是想我娘了。”
趙夫人笑道:“必是見我家丫頭黏人,一時勾起傷心事了。”
宛蓉吩咐燕绡送上生辰禮物,那位大小姐打開看了看。眼中滿是歡喜之色,想來是喜歡的。宛蓉道:“知道今天是趙小姐的生辰,這玲珑碧玉是祖母和我的一點心意,希望小姐會喜歡。”
她合上蓋子,“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閨名宛蓉。”
只見她面色不悅,“我叫宛蓉,怎麽你也叫宛蓉?”
宛蓉愣了愣,自己也沒想到,原來她和她都叫宛蓉,竟是重名了。母親說,蓉,水上之花,取純真善美之意!
“名字是家父家母取的,不曾想和趙小姐還有這樣的緣分。”
她放下盒子,大約是心底不悅,“這府裏兩個宛蓉別人要怎麽區分,你改個名字吧。”
宛蓉一時語塞,名字是父母給的,哪能說改就改。可是人在屋檐下,祖母還在病中,她若為這些小事上心,必定會累及祖母。
于是松了松手心道:“我在家中排行老四,父親母親平日裏都喚我四兒,夫人和大小姐叫我四兒就好。”
來者既是客,有時過于喧賓奪主,也有失待客之道,只聽趙夫人對着女兒道:“宛蓉是你的大名,你的小名叫雙兒呀。以後咱們還喚你的小名就行了。”
那位大小姐滿心的不樂意,從小到大,這府中上下哪個不是疼她愛她,不管什麽都是獨有的一份。
因這重名的事,弄得他家大小姐不愉快,宛蓉這幾日也沒去前院了。羅伊今日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盆石榴,這種季節倒是極少有,宛蓉知道老太太愛吃,便命她們洗洗端去。
突聞屋外一陣腳步聲傳來,宛蓉轉身一瞧,原來是他家的大小姐雙兒。出來迎道:“姐姐來了,快請進。”
雙兒打量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在找着什麽。看見羅伊手裏端的石榴,手指着道:“你們是小偷。”
宛蓉心中一驚,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忙上前道:“姐姐何意,什麽小偷?”
她一把奪過羅伊手裏的石榴道:“這石榴是我從長安帶回來的,少了好些個,原來是被你們偷吃的。”
羅伊辯道:“大小姐不要冤枉人,這石榴是夫人拿給我們的,怎麽能說是偷?”
雙兒面色猙道:“我娘怎麽可能拿給你,我娘說了你們家如今落敗,走投無路才來我家寄居避日,念着素日也是義親,這才給你們一個院子居住。你父親得罪朝廷被貶,大姐姐被毀婚約,旁人誰敢和你們家沾上關系,是我祖父念着往日情分心慈收留你們,你們寄人籬下還品行不端,偷我家東西實在可惡。”
羅伊道:“大小姐好歹也是趙府的嫡長女,能說出這樣讓人寒心的話,實在是令人費解。這石榴不是偷的,是夫人拿給我們的,大小姐要是不信,去問問夫人就是。”
她來回走了兩步,“我娘日日忙得很,哪有空閑管這些瑣事。”
宛蓉見羅伊言語沖動,上前賠禮道:“是我管教下人不嚴,大小姐不要生氣。”
那雙兒哼了一聲,“你們如今是落了難,投奔我家來的。既然如此,手腳就要放幹淨些,別竟做些沒有臉面的事。”說完便帶着人離開了。
羅伊委屈地跪下來哭道:“真的是夫人給我的,讓我帶回來給老太太和小姐。”
宛蓉扶她起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不高興,找什麽理由都可以。父親在位時,他們家每每前來巴結奉承,常常提及祖父在世的情景。父親念着祖父們的情誼,也多加照顧。別說幾個石榴,就是幾塊黃金,她宛蓉又何時稀罕過。
如今祖母生病,父親剛到任上,若是此刻離了趙家又能去哪呢。父親臨走的時候千叮咛萬囑咐,切不可擅自做主,要多加小心才是。宛蓉望着她離去的身影,心裏五味雜陳。
這日隐約睡到半夜時分,聽見院子裏有動靜。宛蓉趕忙叫醒羅伊和燕绡換上衣服,跟着衆人出來瞧瞧。只見這院子裏燈火通明,趙夫人正焦急地來回走動着。
見了他們一行人有些為難道:“老太太,并不是我們不願意留您和姑娘,只是近來不太平。若是您二位再待在這裏,恐怕就連我們也會受影響。”
原來是有黑衣人夜闖進府,還好被守夜的小厮發現,連忙叫了人,這才沒有出事。可是若要繼續收留他們,誰知道又會出什麽事?
話說到這份上,陳老太太也不願意再打擾,于是幾經輾轉又帶着宛蓉去了廬陽範家。
作者有話要說:
要開啓寄人籬下的日子了,也許還有同是天涯淪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