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西幻]

第80章

蒼老的人魚回想起那個怪物的樣子,嘆息一聲：“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做到這種地步。就算你覺得我對不起你，只殺了我不夠,還要毀掉整個人魚族嗎……”

阿曼恩靜靜地看着他，胸口騰然升起一股怒火,但奇異的是,他處于憤怒之中，也處于一種詭異的平靜狀态。大概是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比起情緒上所受到的影響,他更能從理智上梳理清楚至今發生的所有事。

阿曼恩緩緩道：“你這樣說，仿佛人魚族很無辜一樣。”

蒼老的人魚感慨道：“這種事，哪有無辜不無辜的呢，對人魚族來說,這只是必須做的事而已。”

“那我的母親呢,她難道不是無辜的嗎？”

蒼老的人魚沉痛道：“阿曼恩，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你的母親,确實是真心相愛的。”

阿曼恩問：“既然你們相愛,她為什麽會離開？”

“大概對她來說，還是白塔更重要吧。”

阿曼恩心想，那她為什麽又要為了我留下來。

蒼老的人魚說：“但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再懷念她，如果當時我能堅持把她留下來的話……”

“她不可能為你留下。”阿曼恩深深地看着蒼老的人魚,這就是父親口裏的愛嗎，完全沒有讓他感動，反而十分惡心。

愛這種東西,說到底，終究還是為了滿足自己。

他偏過頭，厭惡地說：“你走吧，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蒼老的人魚欣喜若狂，看着他說：“其實我這些年，一直想見你一面……現在我也沒什麽遺憾了，阿曼恩，你過得不錯，還有了朋友……”

阿曼恩：“滾。”

蒼老的人魚：“我這就離開。”

阿曼恩又叫住他：“等等，不準把我們在這裏的事說出去。”

蒼老的人魚有些茫然，阿曼恩心想，難道他剛才沒有感知到族長的命令？也有可能，畢竟他說過自己已經不再擁有人魚的力量了。

“你放心吧，我什麽都不會說的。”蒼老的人魚看了阿曼恩一眼，随後轉身離開。

他現在只想活着而已。

失去了人魚族的力量，高貴，美麗，他以從前最為唾棄的醜陋無能的形态活了下去。最開始的時候，他從黑暗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這幅樣子，緊接着便被人魚族驅逐，痛苦幾乎讓他想要立刻再次死去，但當臨死的那一刻，他又拼命掙紮活了下來。

到了後來，所有關于人魚族的榮耀都被他忘記，他在海洋中成為一個異類，艱難地活着。

他不能出現在人魚面前，也不能出現在人族面前，失去力量之後，他甚至要躲避着兇猛的海洋獵手。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最開始，當他看到船上那個女人的時候，他用歌聲引誘着那個女人，她走入海底，他們即将擁有一個孩子，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為什麽，那個女人的血脈如此強大，生下了一個不被承認的混血；為什麽，她一定要離開，回到陸地上傳說中的白塔；為什麽，她偏偏留在了岸邊，卻不願意再見他。

為什麽，她死了之後，留下了那麽可怕的一個孩子。

這一切悲劇的開始，就是他的愛情。

然而即使是這些疑問，人魚也在艱難地生存中慢慢遺忘了。

人魚的心麻木而蒼涼，他朝遠離阿曼恩的方向盡力逃跑，那個孩子，從出生起就讓他感到意外，害怕，是不祥的存在。

果然，從一開始，就不該……

“……！”

人魚低頭看着穿透胸口的手掌，尖利的爪子貼着還在跳動的心髒，血液瞬間在他眼前彌漫開，他發出無聲的痛呼，身後，阿曼恩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只手穿透他的胸膛，并扯下心髒。

“原來，這就是你的心啊。”阿曼恩緩緩道，他注視着那顆鮮血淋漓，還牽連着胸口的心髒，然後輕輕松手，任由它在海水裏飄蕩。

人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追逐着那顆破破爛爛的心髒，伸出手，竟然想要把它撿回來。

“人族為人魚族生下孩子之後會死去，即使這樣，你還是讓母親懷孕了。”阿曼恩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上一次，我算是為母親殺了你，但因為有母親的保護，所以你活下來了。”

“這一次，我為自己再殺你一次。”

“我是你親手制造出來的怪物，是你為自己奉上的屠刀。”

“父親……”

“我是命運送給你的禮物啊。”

人魚的視線逐漸模糊，那坨飄在海裏的血塊離他越來越遠。

看上去就好像新生的胎兒一樣。

他第一次看到新生的胎兒，是什麽樣的呢？

他只記得那是坨血塊，并不可愛，他于是去看那個深愛的女人。

女人的臉色蒼白，注視着那團血肉，流露出深沉溫柔的愛意，然而當她看着人魚的時候，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

女人說：“我要回白塔了。”

他當然不會允許，他把女人鎖起來，希望她能夠留下。

女人在囚牢裏對他說：“魔創會還有兩個月開始，我為那一天已經準備了二十年。”

“你不能把我留下來。”女人說：“不要讓我們變成仇敵，親愛的。”

女人的語氣非常平靜，平靜地讓人魚感到害怕。

他逃走了，想去尋找能夠讓人族永遠留在海裏的方法。

就在那段時間，女人成功逃脫了束縛，她本來就是很優秀的魔法師。

人魚盡力睜着眼睛，想看清自己的心髒。

她為什麽要走？

為什麽？

這一切錯誤的源頭，究竟是什麽。

……

阿曼恩看着蒼老的人魚再次死去，抽離了自己的手臂，任由人魚的屍體沉下去。

薩米爾走過來，說：“我剛才還想，你怎麽可能放過他。”

阿曼恩淡淡道：“看來你已經很了解我了，朋友。”

薩米爾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你朋友，我就是一條路過的銀龍，你們人魚族的恩怨，跟我完全沒有關系啊。”

阿曼恩沉默不語，他看着死去的父親，在親手殺掉父親的那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一切。

薩米爾看着他的神色，說：“他剛才說話的時候，我随手用謊言鑒定術辨別了一下，大概有一半是謊言吧。”

“哪一半是謊言？”阿曼恩下意識問，随後搖了搖頭，道：“在交流之中，哪怕只有一句謊言，那些話就已經毫無意義了。”

“人魚族……”薩米爾感慨：“想不到，我竟然是以這種方式認識的人魚族。”

阿曼恩笑了笑：“這就是人魚族的命運啊。”

薩米爾：“嗯？”

“即使不是我，也會是另一個這樣的阿曼恩出現，人魚終将為自己的傲慢招來仇敵。”阿曼恩笑了笑：“我所做的事，只是命運落在人魚族上的一刀而已。”

薩米爾端詳着他：“你看上去有些不一樣了。”

阿曼恩平靜地說：“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他看上去神色确實和以前比要安靜平和，薩米爾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這條人魚身上就充滿了讓人不适的違和感。

阿曼恩忽然皺了皺眉，說：“他們追上來了。”

薩米爾：“這麽快？”

阿曼恩說：“畢竟是在海裏……他們也有自己得知消息的方法，周圍的任何生物，都有可能是他們的眼線。”

“走！”他拉着薩米爾，說：“現在只能去找海妖幫忙了。”

薩米爾心想，不知道阿曼恩想通了什麽，他居然都不想死了。

他反手握住阿曼恩的手腕，露出了一個笑容：“阿曼恩……如果你不答應我解決婚禮儀式的問題，我們也沒必要去找安尼海涅特了。”

阿曼恩愣了一下。薩米爾接着說：“你看，他們追過來的時候，我直接把你扔過去，然後飛到天上去，他們也拿我沒辦法吧。阿曼恩，這可關乎你的性命，你要好好想想哦。”

阿曼恩露出一個饒有趣味的笑，忽然問：“你們龍族的話，會有婚禮儀式嗎？”

薩米爾搖頭，他們龍族都是看上了就在一起，然後生孩子，孩子完全屬于母親，非常簡單快捷，不需要任何儀式。除了銀龍之外，其他龍族只會看上同族，甚至黑龍只會和黑龍看對眼，藍龍只會和藍龍看對眼，混血龍族很少。

他們的族長算是銀龍和黑龍混血的典型，擁有兩種力量，因此格外地強大，才能硬生生用武力統一整個莫沙徹之脊。

“海妖也沒有這樣的儀式，整個海裏，沒幾個種族會有婚禮儀式。”阿曼恩說：“你看，這個儀式，對你和對海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滿足他呢？”

薩米爾皺了皺眉，認真思索了一下。

“現在，儀式已經成為了他的執念，他為此準備了很久，既然是個沒意義的事，為什麽不幹脆同意了。”阿曼恩分析道：“你應該試過很多次了，無論怎麽拒絕他都不會同意，我也一樣啊，要讓他放棄是不可能的，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吧。”

薩米爾心想，阿曼恩居然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如果只是單純完成一個儀式的話……

薩米爾的心開始動搖。

人魚族最終還是追了上來，将薩米爾和阿曼恩圍了起來。藍鱗族族長對阿曼恩說：“你這個怪物，當初出生的時候就該殺了你！”

阿曼恩露出譏諷的笑容：“說到這個，我确實還是更佩服人魚族。就算後來生下來的都是怪物又怎麽樣，因為戰鬥能力很強，所以根本舍不得放棄吧。”

“你們把那些怪物放在最前線戰鬥的時候，是不是下意識忘了它們都是你們的後代，是你們的孩子，還是強行自我洗腦，将它們當成戰鬥工具而已呢？”

薩米爾看着藍鱗族族長臉色發青，周圍的人魚族戰士們更是羞憤不已，不由得感慨，阿曼恩真的很會說啊，難怪腦子一根筋的安尼海涅特被他哄得團團轉。

人魚族帶着憤怒攻上來，阿曼恩立刻躲在薩米爾身後，說：“看你的了。”

薩米爾：“……”

薩米爾擡起手，讓魔力蔓延在這片海域。

他之前有了和人魚族作戰的經驗，這次就更加應對自如了，總的來說，要盡量避免海洋環境對人魚族的優勢，而且這次，有阿曼恩在一旁幫忙，為他抵禦人魚族的歌聲，他感覺也好了不少。

然而，這次前來的人魚族不止是藍鱗族，短鳍族，紅鱗族，白條族，長尾族，越來越多的人魚族趕了過來。

整片海域之中，全是各種各樣的人魚，那些龐大而醜陋的怪物沖在最前面，而他們的目标，只有兩個人。

薩米爾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擡起頭，海洋中的戰場，包括上下左右，是全方面的，比陸地上的戰鬥更複雜。

薩米爾高聲道：“我要和族長說話！”

藍鱗族族長游了出來，問：“臨死前，你還想說什麽。”

“你們放了阿曼恩，作為條件，我會請求安尼海涅特……海妖，恢複你們的血脈，事情到此為止，你們徹底兩清，怎麽樣？”

藍鱗族：“就憑你，你是誰？能讓海妖做這種事。”

阿曼恩冒出頭來，笑着說：“他是海妖的新娘。”

族長：“？”

薩米爾沉默了一下，竟然也沒有否認。

族長反應過來，也沒對這一身份提出質疑：“就算這樣，我們也必須殺了阿曼恩，倒是如果你可以讓海妖重新改變我們的血脈，我們可以放過你。”

薩米爾嘶了一聲，輕聲道：“傲慢……”

族長沒有聽清：“什麽？”

“知道嗎，精靈族都沒有你們這般傲慢。”薩米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平靜地道：“人魚族終将毀滅于傲慢，而不是阿曼恩。”

“殺了他們。”族長面無表情地退回去，冷聲下令。

“行吧。”薩米爾嘆了口氣，他擋在阿曼恩面前，拿出了一把生鏽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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