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包圍
我還清楚地記得,大概三周之前,我做過一模一樣的夢。
夢中我被冤枉偷了同學的東西,老師強行倒我的書包,就在書包中倒出了那顆琉琉。
在那個夢的最後,小鬼撿起了琉琉,對我說了一句很短的話,卻完全被大貨車的聲音掩蓋,我無論如何都聽不見。
這一次,我的周圍卻出奇得安靜,沒有一丁點響動。我感覺自己兩只耳朵都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脹得難受,整個人陷入一種讓人發慌的寂靜和空虛。
然後小鬼的聲音并沒經過我的耳道和鼓膜,而是直接在我腦中響起來。“蒲陽溫”三個字,跟他嘴唇的動作契合得天衣無縫,我卻像是在看一部真人現場配音的無聲電影,有種莫名其妙又揮之不去的違和感。
那個聲音無論是跟我所熟悉的小鬼的聲音相比,還是跟我偷聽到的小鬼跟“李逸之”對話時的聲音相比,都有微妙的不同。我甚至覺得,這三個字是我一生中聽過的最深沉厚重的一句話,就像一個太久太久沒有說過話的啞巴終于治好了喉疾之後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含混之中有難過,有欣喜,有解脫,還有更多我完全不懂的感情。
說那句話時,小鬼臉上帶着微笑,表情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寂寞和悲傷。
他把琉琉捧在手裏面對着我的樣子,如果不是我已經知道了琉琉原本是屬于他的,我幾乎會以為,他是要把琉琉還給我。
“李逸之”說,琉琉就是他的命。這句話應該是個比喻,在說琉琉是對他如生命般重要的東西。但是小鬼又好幾次說過琉琉“只不過是個哄小孩的玩具”,對他沒有任何用處,“李逸之”也說小鬼并不在乎鷹眼,這樣豈不是前後矛盾?
……他把琉琉捧在手裏面對着我的樣子,簡直就像是想要送給我一件精心準備的禮物,卻被我嗤之以鼻棄如敝履。
然而他卻沒有憤怒,沒有暴跳如雷,甚至沒有憤然離去。他仍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我,顯得那樣的悲傷,又深情。
我忽然覺得,這也許并不是夢。
如小鬼所說,一個夢的開始總是無比真實的,到了後來的某一點,人才會猛地發現“憑據”,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我夢到自己偷東西那一次也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我竟然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夢。我嘗試着去回想自己是什麽時候發現這是夢境的,結果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似乎我在進入夢境之前就知道了這一點。
我對自己的處境知道得太清楚了。這不符合夢境給人的感覺。
這是留在我大腦中的那個蒲陽溫的回憶嗎?
我從沒見過9歲的小鬼,卻能夢到他9歲的形象,也是因為大腦中确實留有一些不屬于我的記憶?
蒲陽溫跟他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我只能從“李逸之”的話中聽出來蒲陽溫做過對不起他的事。那件事情是如此惡劣可惡,甚至毫不相幹的人聽說了,都會恨得牙癢癢,想要為他報仇。
可為什麽他明明是當事人,卻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那種眼神,那種表情,出現在一個九歲的孩子臉上,實在沒辦法讓人不心疼。
他不恨蒲陽溫。
他不恨我。
我猛地發現,這竟是一個比他很我入骨更讓我難以自處的想法。
如果一個人确實做過傷害別人的事,他就有責任承受來自對方的怨恨,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這是人類社會最淺顯的守則之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樣信奉這一點。那種聖人式的清高和寬容,我雖然欽佩,卻不欣賞,更無法接受。
現在以德報怨的事情卻發生在我身上。我自己,還是那個怨。
我心裏極不是滋味,就想沖過去搖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們有話說話你哪怕說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齒都比現在這樣更讓我好受。剛走了兩步就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
我确實是“聽到”了這個聲音,好像一直塞着的耳塞被拔起一點,露出了一條縫,那個聲音的一小部分從縫裏擠進來,傳入我腦中的效果十分含混不清。
我又停下仔細去辨認那個不真亮的聲音,聽了半天竟然覺得那像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韓宇?”
耳塞的縫又大了一些,我聽出那确實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小鬼的聲音。
“小鬼你在哪?”我高聲喊道,轉了一圈去找小鬼的影子,結果周圍那個空蕩蕩的小學教室,忽然暗了下來。
“韓宇,醒醒。”他的聲音已經非常清楚了,就從我耳邊傳來。我忙扭頭卻不見他人影。
那時教室的玻璃窗一瞬間全碎了,嘩啦啦地掉下來,我耳中一片特別嘈雜混亂的聲音,隐約中好像聽到小鬼一聲壓抑的慘叫。
窗外好像剛下了雨,窗子一碎,大量雨後清新的空氣湧進來,和着微涼的風吹過我的臉龐……
我猛地坐起身來。
周圍還是那個垃圾站,但已經比我剛進來時暗了不少,從窗子望出去,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只有朝西的天空還帶着一抹緋紅的晚霞。
小鬼就在我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微微弓着腰,看起來就像是剛發動完攻擊還沒來得及恢複姿勢的猛獸。他背對着我,我看不見他的臉。
“小鬼?”
他聽到我叫他,微頓了一下,而後緩慢地直起腰來。我這才注意到,他右手臂以一種特別怪異的姿勢耷拉着,正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因為倉庫裏已經很暗視野有些不清,我剛竟然沒發現,他整條胳膊上紅瞎瞎一片全是血跡,T恤衫半邊的衣襟都被染紅了。
“你怎麽樣?”我心裏一急就想沖過去,他喊了一聲“別動!”,語氣嚴肅得讓我直接定在了那裏。
他摸出一小捆細皮繩,嘴裏咬着一端在大臂上緊緊纏了幾圈打了個結,拿短刀削掉多餘的部分扔在地上。轉過身問我:“鷹眼呢?”
我焦急萬分又想沖到他跟前看他的傷勢,被他擡手制止,只好停在原地問道:“你怎麽樣?”
“沒事。”他冷淡地答道,眉頭都沒皺一下。
沒事?那手臂的樣子和那一大片血跡我只是看着都揪心到極點,怎麽可能沒事呢?
我還想繼續問,卻被他擺了擺手打斷了。
“這裏全是那些東西,我們被包圍了。她們被我的血的味道吸引會先攻擊我,你不要動應該不會被注意到。”
他這樣說我才看見,自己周圍倒着好幾只蛇妖,地上也有不少淩亂的血跡,很可能是我昏迷的時候小鬼為了保護我不受蛇妖的攻擊,手臂才受了傷。
雖然到處都是血,我其實沒聞到什麽血腥味,甚至連垃圾的味道都沒有了。周圍跟我夢中一樣,一股很濃的大雨過後清新幹淨的味道。
我在小鬼手上聞到過類似的味道。但當時那種味道很淡,只是若隐若現的。現在卻非常明顯,如果閉上眼,我幾乎要以為自己是身處室外,而剛剛就下過一場大雨。
我竟然有了個瘋狂的想法——這難道是小鬼血液的味道麽?
他是什麽稀有血型,竟然味道都跟常人不一樣?
我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小鬼催促道:“你把鷹眼扔給我。我得再去做一個籠子,把這些蛇妖困在這裏。”
“哦。”我應了一聲,從包裏拿出那顆琉琉,忽然想起昏迷的時候聽到的事,就問他:“聽你說做那個‘籠子’要把鷹眼留在這裏吧?你不心疼嗎?”
小鬼皺了皺眉,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麽要這樣問,“有什麽可心疼的?它對我又沒有任何用處。”
我被他這個回答噎了一口。他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倒像真覺得那琉琉就是個廢物。至少以我的眼力沒辦法看出他在違心說假話。
我心裏不解,試探着繼續問道:“剛才我昏迷的時候,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應該沒有,這裏不像随時會有人來的樣子。可能是每天一兩次集中把垃圾運來或運走。”小鬼一邊打量着四周一邊說,“怎麽了?”
這是個天衣無縫的回答。翻譯過來就是“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其他人,也不知道你是在問我有沒有跟別人在這裏見面”。這要比直接回答“沒有”或者“我不知道”給人感覺真實得多,如果确實是他在這裏見過一個叫“李逸之”的人,只能說他裝傻的技術實在太高明了。
難道說我聽到的對話不是他?
我搖了搖頭,“這太奇怪了,剛剛我被蛇咬昏過去之後,明明聽見有人講話的聲音……”
“你被蛇咬了?”小鬼眉頭皺得更緊,邁步就想過來,又生生止住了,身體停在一個向前傾的姿勢上,“咬在哪裏?”
被他這麽一問我也猛地覺得不對。毒蛇咬一口能要人命,我沒去醫院沒打針沒做任何處理,昏過去了怎麽可能像睡了一覺一樣又醒過來?而且醒過來之後被咬的傷口疼都不疼了?
我狐疑着彎腰把襪子往下拉了拉,讓當時被蛇咬了的腳踝上部能清楚地露出來。我記得被咬的時候那裏一陣劇痛,緊接着就整條腿連着一起疼得讓人想死。
現在腳踝上半個傷口都沒有。半滴血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